这是苏奇今天第n次的醒来，也是睡得最久的一次。

    身体好像没有刚才那么沉重了，头脑也变得轻盈起来，他睁着眼睛直愣愣望着木床顶有些泛黄的白蚊帐，脑海中一页页地开始回顾今天发生的事情。

    怀疑母亲出轨，凌晨离家出走，晕倒在路边，被吴岚带回家，害吴岚没去上学，害吴岚被家人责骂，看到吴岚父亲大闹着要钱，到如今躺在陌生的床上发着烧……

    苏奇缓缓转头看向窗边，吴岚正借着光亮在做试卷。

    在苏奇短暂的接触下，感觉这个男生的性格有点割裂，从表面看来大部分时间吴岚都有一种疏离感，对于发生过的一系列事情仿佛都云淡风轻，从没听他主动再提起过。但是他又好像有颗炽热的心，能下雨天回头帮一个陌生人，像个温柔的哥哥一般照顾他的方方面面。却又会在别人刚感受到他的善意时，就有侵略性，似是要表现得对别人有所求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也许是一天的接触下来不能轻易下定论的。

    就在此时，吴岚转过了头和苏奇四目相对，他唇畔轻启，问道：“感觉好点了吗？”

    苏奇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自己挺起了身子，垫了垫枕头靠在床头，展示出自己已经可以自力更生的好状态。

    吴岚也点点头，准备转身继续做题，苏奇的肚子突然就唱起了歌，“咕~咕咕~”

    他急忙捂住自己的肚子，试图掩饰尴尬。

    吴岚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笔，站起了身和苏奇说：“我去热一下饭，给你拿上来。”

    “额……”苏奇出声叫住他，“我和你一起下去吧，我想上厕所。”还没说完他便已经翻身下床，利落得穿好了拖鞋，站到吴岚旁边。

    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往一楼走去，苏奇跟在吴岚的后面，听见吴岚幽幽地说：“你等会看看手机，有很多你妈妈的未接来电。”

    苏奇愣了一下，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吴岚停住了脚步，在楼梯上平视地看着苏奇，调侃着道：“我还以为喂你吃的不是退烧药，是安眠药，你睡得可太香了。”

    苏奇撇撇嘴，眼神示意吴岚继续走。

    一楼此时一个人都没有，吴岚爷爷和奶奶不知去向。

    吴岚拿起桌子上盖着的汤碗，往厨房走去，他给苏奇指明了厕所的位置，是在门外连着屋子的一个小房间内。

    苏奇这算是第一次跨出这个屋子，这时候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个院子。

    这是个简简单单的一进院落，大门正对着主屋，左右各有一间侧房，左边一间的门户紧闭锁上带锈，木门上还有挺多白蚁斑，看起来已经有段日子没有住人了。右边的一户看起来倒是新不少，连漆都是新刷不久，走进闻还能透出点味道来。

    苏奇绕着院子的游廊走了一圈才转回厕所门口。

    苏奇轻轻推开木门，里面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蹲便，厕所角落堆着一些桶，旁边有一个洗手台，但是水龙头上紧绑着长长的水管直通桶中，看起来并不是用来洗手用的。这个屋子十分昏暗，虽然顶悬着一个满是灰尘的灯泡，但苏奇并没有找到所谓的开关在哪里，他只能关上门就着木缝间透过来的光亮艰难地上了一次厕所。

    上完厕所，苏奇举着没洗的手到吴岚的面前，问吴岚：“吴岚，你们上完厕所哪里洗手呀？”

    吴岚看了一眼苏奇摊着的手，顺手打开炉灶旁边的水龙头，侧身让出了位置苏奇过去洗手。

    苏奇点点头，贴着吴岚往里面钻，他问吴岚：“现在大概几点了。”

    吴岚倾身看了看门口的钟，回答道：“快四点了。”然后他思考了下，转头问苏奇：“你是想回去了吗？”

    苏奇关上水龙头，把手上剩下的水珠弹到了吴岚脖子上，使的吴岚皱着眉头往后躲，苏奇吐了吐舌头说：“还不想回，我上去打个电话，马上下来吃。”

    话毕他小跑地往楼梯间去，因是情绪稍微调动了点，脑袋竟一下有点眩晕，苏奇只能手扶着楼梯的木墙休息了一小会儿，才慢悠悠往二楼走去，但每一步都让他头晕目眩，这或许是他心里还是有点抗拒即将面对的母亲怒火和说教吧。

    苏奇拿起床边的手机，屏幕显示32条“未接来电”，点进去密密麻麻都是妈妈和陈阿姨的红色来电记录，甚至还有一条哥哥的电话。

    苏奇犹豫了下，拨通了哥哥苏异的电话，没几秒，哥哥就接了，哥两默契的沉默了三秒，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最后还是哥哥没忍住问道：“……在哪里？”

    苏奇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有点心虚地回复道：“一个村子里吧……不认识……。”

    电话那头哥哥重重回了个“嗯？”

    苏奇能感觉到哥哥的语气不太友善，但他还没有责怪苏奇，而是继续问：“为什么刚才那么久都不接电话？”

    “早晨淋了点雨，发烧了，一直在睡觉……”苏奇如实回答。

    “所以现在在谁家？”这时苏异的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苏奇能够听到哥哥那边用手指敲打桌面的声音，这是他隐忍着不发火的标志。

    “你不认识的……一个朋友家。”哥哥又沉默了，也许是他很久没有听到自己亲弟弟嘴巴里说起“朋友”这个词，也许是一句“你不认识”让他感觉和弟弟太久不见已经有了距离。

    苏异顿了顿说：“确定是安全的对吧。”

    苏奇嗯了一声，坚定地说“安全的。”

    “那去确定下自己的位置，发短信给我具体地址，我让妈妈去接你。”

    “等……哥哥，你可以让妈妈晚上再来吗，朋友留我吃晚饭。”苏奇说了个谎，吴岚没有邀请过他留下，甚至也许这个朋友也不是指代“吴岚”。

    “……知道了，回家后和我视频下吧。”苏异的语气平和了些，即使不满弟弟的随意出走，但是又能感觉到他如今安全且有朋友陪伴，而不是一直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沉迷游戏的状态，苏异心里反而是有点开心的。

    挂了电话后，苏奇长舒了一口气，他明白哥哥肯定会维护自己，与妈妈去解释今天自己失常的状态，虽知道只能平息住母亲一半的怒火，但无论如何，他还不用立马面对暴风雨，已是万幸。

    苏奇非常开心地走下楼，准备大吃一餐。

    他看到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的大碗，走进一瞧，下面是菜拌饭，上面像是刚炒好的鸡蛋。苏奇平时嘴挺挑的，家里总有阿姨换着花样为他制定饮食，即使心里做过了一点准备，但现在看到这么粗放的食物，不免还是有点降食欲。

    迫于肠胃长时间没有进食，加上刚才打电话时的神经紧张，现在已经开始有点抽痛，苏奇也只是纠结了一会，便还是乖乖地坐了下来，慢慢扒拉着吴岚为他留的饭菜。

    吃到一半，苏奇已经有了些饱腹感，他叫了几声吴岚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他，苏奇这时才发现偌大个房子，竟然只有他这个陌生人在里面，心中有点异样。

    他放下筷子，往房子外走去，想去透透新鲜空气，也去看看这个村子晴朗时候的模样，更想去找找唯一认识的吴岚此时在哪里。

    这个村子很安静，没有车笛的鸣叫，没有人群闹哄哄的议论声，闭上眼听去全是此起彼伏的蛙叫，苏奇沿着小溪边慢悠悠地走着，走出了五十米左右竟都没见有什么人，村子和大自然合二为一，静得让人有些恍惚，似被遗世独立一般。

    他张望了下前方绵延的群山，看着仍不似会有人的样子，便掉头往身后的方向走回去。

    不久，苏奇看到有一个显眼的红色屋顶的房子旁边散落着不少村民，有的坐在长石凳上翘着二郎腿聊天，有的在一旁的溪水边洗着各式的东西，苏奇环视一圈后才看到了屋子里面的吴岚，他正拉扯着在打电话的吴爷爷，试图阻止他继续打电话。

    苏奇觉得气氛不对劲，便立马小跑到了小房子门口，这时才看清这个红房子原来是村里的小卖铺，里面陈列了各式各样的零售品。

    苏奇听到吴岚瞪着吴爷爷，压低着声音说：“你别说了，我和他没有关系。”但是似乎没有什么用，断断续续仍听到吴爷爷对着电话那边求着：

    “阿岚现在成绩不错的，咱们不能不让他读书的，您说是不是？”

    “领导啊，就这一年的钱，我明年赚回来了一定马上还你们。”

    “我知道是我家那畜牲耽误了小兮，…喂，喂！”

    吴岚冷着脸看着爷爷，眼底有着不易发觉的忧伤。

    这次苏奇没有犹豫，直接上去拉吴岚，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听出来大致是和钱关的事情。

    苏奇似是没有听到之前的事情，对吴岚说：“我找你好久，你们村有点大，可以带我去逛逛吗。”吴岚看到苏奇后怒气消了一半，点点头抬腿准备往外走。

    却是又听见身后滴滴滴按座机的声音，他立马转身，直接拔了电话后的信号线，吴岚咬着牙对爷爷说：“我最后说一次，不要去问他们要钱，要是我知道这钱是他们给的，我就宁可不读了。”

    吴岚继续说：“还有，我暑假会去镇上打工。”

    说完，吴岚利落的往外面走去，苏奇转头看一眼吴爷爷，老人家皱着脸闭着眼睛在摇头，苏奇回身立马跟上前面的吴岚，他抬头望他，只见吴岚眼神里尽是冷漠。

    吴岚带着苏奇到了一坐小石桥上坐下，他指着前方左边的田地说，“这最前面的两块地是我们家的，现在种着土豆、芹菜、豌豆，最多的就是小白菜了。”

    接着他又指着右边的竹林说：“今年是大年，笋还是蛮多的，这个山是公家的，大家早上都会起很早去挖笋，有的自己吃，有的拿去镇上卖，你应该是住在镇上的吧？”

    吴岚突然的转头，让正在向右转头望着竹林的苏奇一惊，两人的头此时约莫只有三十厘米的距离。

    苏奇有点受到惊吓得往后仰了一下，手掌撑住了后面的石桥，他回复到：“应该算是？我住在那个维多利亚，你有去过吗？”

    说毕苏奇掏出口袋里面的手机，问吴岚这边的地址，告诉吴岚他准备晚饭后就回去。

    吴岚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拿起手机输入着关村的地址。

    苏奇望着脚下流淌着的溪水，回想着吴岚刚才和吴爷爷的对话，结合上午那个强势冲进家里要钱的男人，他想这就是这个家庭破碎又贫穷的主要原因吧。

    “你在想什么？”吴岚把手机递给苏奇却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便出口询问。

    苏奇接过手机，开口问吴岚：“你说的暑假打工是什么意思，要去做什么？”

    吴岚也许是没想到苏奇开口竟是为了问这个，苏奇见他眼神中流露出了层层的疑惑和些许的放松。

    吴岚望着远方的山，轻声说：“什么赚钱做什么呗，发传单，搬啤酒，机会好点的话还能去有空调的饭店端盘子。”说完转头看苏奇，“你家做什么的，暑假缺人吗？”

    苏奇看着吴岚努力牵扯出的微笑，心头一酸，回答道：“我家…算是医疗相关的。你不是才高二，满18了？”

    吴岚嗯了嗯，回道：“初中留了一年。”

    “哦，这样啊……”突然苏奇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直觉再深入聊下去感觉都是蛮负面的事情，不如就此停止。

    但回想一下，吴岚之好像只主动问过他名字和这次的家里做什么，他对自己难道没有一丝好奇吗？苏奇突然觉得有些异样，怎么自己知道了他那么多事情，但是他对自己却还一无所知，他俩之间的信息天平现在是倾斜的蛮严重的。

    苏奇望着吴岚，直觉如果自己不主动跨出一步，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一次性的筷子，就限时的使用机会，等他回去后便不可能再联系。

    思索着受伤后紧接着的休学换城市生活，一切都不在苏奇自己的掌握之中，他无力改变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一点点积压起来的未知无措和顺水行舟，让苏奇意识到他应该要去为之后争取一些底气。

    苏奇的目光逐渐灼灼，他看着吴岚说：“或许我可以给你钱。”

    吴岚回过头来看着他，没应答。

    “你怎么没有反应。”苏奇忍不住开口问他。

    吴岚却只是笑笑说，“在等你吩咐，要我做什么。”

    “我想和你做朋友、兄弟，成为永远不用怀疑对方动机的人。”

    吴岚听完，噗呲地笑了，他扯着一边的嘴角，看着面前低半个头的男生，说：“但是我现在就在怀疑你的动机。”

    林间风萧萧，脚边水似是不知疲惫地在奔腾，世间万物本就不是静止的，而此刻，两个少年就在相互奔赴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