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沉默的晚饭，桌上谁都没有主动说一句话，吴岚甚至只盯着自己面前的菜在进食。

    苏奇忐忑不安地吃干净了碗里最后的饭，他低声清了清嗓子，看了眼吴岚，对方应是感受到了自己的目光，从看着面前的菜进食变成了边盯着自己机械地进食。

    苏奇在桌子下搓了搓手，深呼吸了一口，对着吴家人说：“吴爷爷吴奶奶，谢谢你们邀请我留下来吃饭，晚上的饭菜很好吃，奶奶煎的蛋又脆又嫩非常下饭，这个鸡肉也是我之前没有吃过的口味，很独特。”

    苏奇对着爷爷奶奶礼貌的露了个大笑脸，接着说：“还有很感谢几位在我白天生病的时候你们尽心照顾我，帮我准备水和药，各种事情都让我感到非常温暖。”

    说完苏奇慌慌张张掏出来了口袋的一个纸条放在桌上，继续说：“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我妈妈是个医生，如果……之后老人家身体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安排对应的医生解决问题。”

    吴爷爷接过苏奇递过去的纸条，回复到：“谢谢，谢谢。加你也就是多一副碗筷的事情，更何况你还是阿岚的同学，之后你们学习多一起用功就好。哈哈哈。”

    苏奇乖巧的点点头，应声下来，然后说：“吴爷爷吴奶奶，我家里有人来接我了，已经在小卖铺那边等我了，今天我就先回去了，谢谢你们的招待。”

    说罢苏奇笑着站起身来，他看向吴岚，眨巴着眼睛，示意吴岚送送他。

    吴岚放下筷子，说：“我送他过去。”

    吴爷爷和吴奶奶在后面寒暄着挥着手送他出了大院门口。

    苏奇推着自己的轮椅走在内侧，吴岚沿着小河边走，照着手电给前方的路打光。

    “再见。”苏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就着微弱的灯光看着吴岚的侧脸。

    “再见吗？”吴岚转头和苏奇对视，沉静地看着他。

    苏奇觉得自己像是在舔着脸追对象的狗似的，大脑瞬间被不爽和羞恼占据，他大步跨向前，低闷地吼道：“那就不见！”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个强有力地力箍住了肩膀，吴岚拉他进坚硬的臂弯，和他碰了碰头，开口笑笑说：“会再见的，朋友”

    苏奇踉跄了一下，手握紧了一些抓着的轮椅推手，眯着眼盯着近在咫尺的人脸问“不怀疑我的动机了？”

    吴岚放下右手，轻轻推了一下苏奇的腰，自己往前走了一步，回道：“因为你不像坏人。”

    苏奇挑了下眉：“确实不是坏人，是帅哥。”他放松后兀自哈哈笑了起来，却瞥见吴岚转过头皱着眉，尴尬地不知道接什么话。

    苏奇皱着鼻子问吴岚：“我不像帅哥吗？”

    吴岚又抬起那只放下的手，拍拍苏奇的肩膀说：“我很少说违心话。”

    苏奇不满地打下他的手，“没眼光。”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往前面走，没走几步，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打着大灯的车子，隐约间感受到车里的人好像也看到了他们，立刻打开车门往他们的方向走来。

    苏奇看到来人愣了一下，掏出了口袋里面的手机给到吴岚，他快速地说：“吴岚，你先拿着，我回家后和你联系。”

    接着又说，“就送我到这边吧，我自己过去就好。”苏奇抬手做了个让他回去的手势，本想没有多少路了，自己就着前面车的光也勉强能走。

    低头却看到了吴岚往他脚下打的光，吴岚很听话的没有再往前走，就在分开的原地调整着手里的手电对着苏奇的前方，看到苏奇转头看他，他还故意把灯光打到苏奇的脸上，像是要看看他现在什么表情。

    苏奇瘪瘪嘴不禁笑了一下，不料回过头却对上了不远处母亲投来的审视的眼神。

    不远处，孟时紧握着还发亮的手机，蹙着眉头往前朝着苏奇走来，在隔着五米的距离便对着苏奇严肃地问：“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苏奇恍惚了一下，屏着一口气没回答，他推着轮椅了停到她的面前。

    “我还没想好怎么解释今天的事情，也许是受你昨天想要我姓‘孟’的影响，”苏奇顿了顿，目光从望着母亲转向望更远处的黑暗中，他继续说：“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看到了您电脑上一个叫裴坚的人发的消息。”

    “小奇……”母亲唤了苏奇一声。

    苏奇余光看到母亲蹙着眉看着他，像是期望他正视自己进行交流。

    但苏奇此时却失去了沟通的兴致，他垂了下眸，低头空踢了下脚边的石子，推着轮椅越过母亲往前方亮着灯的车走去。

    车中两人一路无言。

    途中苏奇望见了自己来时路过的水库，在昏暗的公路灯衬托下，湖水黑得让人觉得压抑。

    刚到家的车库，苏奇便径直下车，想单独离开，立刻逃离和母亲在一起时焦虑不安的心情，但是母亲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打开车窗喊住了他：“小奇，你先回去洗漱下换套干净衣服，然后来找我。”

    苏奇插着兜，回过头耷拉着眼皮回复道：“我今天很困了，想睡觉了，妈妈。”

    孟时眼神从平和变得凌厉，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着苏奇说：“逃避是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和误会的，你应该懂吧。”

    苏奇撇过头，不情不愿回了个：“知道了。”便往楼梯走去，消失在拐弯的黑暗处。

    孟时从副驾前掏出时久没抽过的女士烟，不一会儿就氤氲了整个汽车。

    一个小时后。

    苏奇在床上躺着，拿着备用机刚给吴岚发了条消息：“你睡了吗？”

    就听见门外陈阿姨叩着门，说道：“奇奇，你洗好澡了吗，太太唤你去下二楼凉台？”陈阿姨没等2秒，感觉苏奇没有回应她，便又轻叩了两下门，问：“我可以进来吗？”

    苏奇仰起身看着阿姨推开门走了进来，嘴里还说着：“奇奇，房间里面一直没有声音，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苏奇冷漠看着她，她也不觉得尴尬，看了一眼苏奇手中握的手机又兀自说：“太太刚发了短信叫你，等了你有段时间了，才让我来看看情况。”说完打了个哈欠，催苏奇披件衣服快上楼。

    苏奇对这个不太有边界感的阿姨一直不是很满意，此时又是心情低谷时，便更是不爽，硬着语气说，“你先出去，我会过去的。”说完站在了门口等着陈阿姨出去。

    苏奇没有在二楼的阳台看到母亲，以为是今晚能够避免一次冲突，但是却在正准备下楼时，听到了楼下传来的脚步声。

    孟时此时也是看到了儿子露出来的一只脚，便在楼下便开口道：“去书房。”

    苏奇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自觉逃不过，便转身往书房走去。

    孟时端着个托盘进来，先把一杯温热的牛奶递给苏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红茶，然后在苏奇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

    孟时先是问了苏奇今天的身体状态，苏奇挑着发生的事情，把白天淋雨发烧的事情如实告知了孟时，确是没有提到短暂晕倒的事情。

    孟时看了一眼苏奇整体的精神状态，判断此时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但是作为母亲仍是忍不住要唠叨一句：“因为你前几个月受伤动手术，我知道你情绪不佳，也没安排或强制你做必要的运动，但现在看来，你的作息和日常活动都应该要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才行。”

    说完她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红茶，侧耳等苏奇的回复。

    其实苏奇心里也是对最近这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逐渐感到厌烦了，所以才不自觉地想出逃，不自觉地想和吴岚“交朋友”，确实应该像母亲说的该回到正常的生活习惯了，所以他轻轻回复了一个“好”，然后也端起了牛奶准备喝。

    孟时曾不止一次劝说过苏奇修改作息，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得到过应允，此刻却听到了儿子没有犹豫的肯定的回答，她有些意外。

    孟奇放下茶杯，静静看着苏奇，企图琢磨出自己儿子的心理状态。

    苏奇被盯着难受，又拿起牛奶喝完轻咳了一小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又尴尬又暗潮涌动的气氛。

    “刚刚怎么上来那么慢，也不回消息？”孟时看着儿子几乎全干的头发，推断应该已是洗漱完很久的状态了。

    “太累了，睡着了。”苏奇说了个小谎，他的手机在吴岚手中，怎么可能回消息。

    孟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裹紧了一些身上的羊绒披肩。

    她轻启嘴巴，缓缓说道：“你对今天的事情怎么看？”

    苏奇也想过母亲大概率不会与自己解释和父亲，还有那个陌生男人的事情，但是却没料到她竟是这样问，这句话可以理解的方向太多。

    最简单的一层就是希望自己对离家出走的检讨，但往深处探究下去，也许是问作为儿子对父母感情问题的态度。

    苏奇回想起来，原本在H市还与父亲一起居住时，他和母亲其实已经有些貌合神离了，没有互动，也没什么坐在一起好好沟通的画面，并且这种状态可以往前推好几年，甚至是哥哥还在家的时候便这样了。

    孟时手指轻叩了两下沙发的木扶手，催促着苏奇。

    苏奇捧起那杯快见底的牛奶，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孟时，说道：“首先我为自己未告知情况的离家道歉，让妈妈和哥哥担心了……”

    孟时嗯了一下，轻点了下头，没有多大的情绪浮动，也没有抓着这个点继续批判他，那么……

    他顿了顿接着说，“其次，妈妈，我想先知道一下……”

    苏奇放下了牛奶杯，挺直了一些腰背，说“在您的判断参考中，是否包含我的情绪，如果我强烈不同意某件事情，您就不会去做吗……换个说法，您觉得子女有掌控父母生活选择的权力吗？”

    苏奇用的不是一种很平静友善的口吻，有些强硬，却还没有到夹枪带炮的程度。

    但显然的是，对面的孟时听完此话后皱紧了眉头，抿着嘴巴，胸口起伏比先前剧烈不少。

    她忍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反驳苏奇：“苏奇，我给你留下的就是这种不顾你心情，随心所欲做事的强势形象吗？”

    孟时拿起了杯子，本想要喝一口冷静一下，却在嘴边停下，又端回胸前，看着苏奇说：“既然如此，你问了那些话，也应该是已经做好可以接受爸爸妈妈要分开的准备了是吧。”

    听到孟时的话后，一瞬间苏奇的眼睛就爬上了白雾，他的手紧紧抓着牛皮沙发，抠出丝丝的痕迹。

    他带着颤音回：“没，如果是因为那个裴坚，我不接受。”

    听到了那个母子此次矛盾源头的名字，孟时显得很平静，她缓缓扭头望向窗外，外面的风此时有些大，呼得玻璃没规律地震动，看来是即将要下雨的样子。

    她对苏奇提起这个人没有过多的感觉，甚至是听到后轻笑了一下，她说：“和这人没有关系，我们只是老朋友。”

    孟时回过头看着苏奇又说：“我觉得你说的对，确实，这应该是我和你爸爸两人的事情。小奇，这件事情等我解决好了，再和你沟通吧。”

    这两母子像是在博弈，没有嘶吼，没有拳脚，只是用一句比一句压制性的话在争夺此次对话的控制权。

    苏奇紧咬着嘴唇，他的脸因为焦虑和气愤的情绪而憋得通红，从原先的透白变成了关羽色。

    苏奇很想站起来指着母亲大声问——老朋友？互相喊亲爱的的那种朋友吗？对对对，不仅有老朋友，还有老地方，全是你们俩的故事，你们的秘密。之前还以为是爸爸不管我，没想到妈妈你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到头来可笑的只有我……

    虽然被狗血冲的有些失去理智，不过苏奇很快眼神就从愤懑转换成了冷漠。

    因为他明白他暂时只是一个父母的附庸，冲突并不能改变任何现状，他并不是很留恋之前那么多年的父子感情，毕竟，父亲陪伴在身边的时光确实屈指可数。

    他扶了一下眼镜，轻咳了一下，让憋着气的喉咙口舒畅一些，使自己恢复正常状态。

    苏奇轻轻嗯了一声，表示收到了妈妈的吩咐，然后他开口说：

    “妈妈，你的私事我不多问了。不过，另外有一件事要麻烦您，您可以帮我申请‘承平中学’高二的入学吗？”

    孟时还是蛮意外听到苏奇这个回答，不是因为他的妥协，而是这个学校她只有模糊的印象，应该是刚才路过的镇上的高中，一所县级的地方高中，这在她之前被灌输的教育系统中几乎是最底层，也是从未考虑过的选择。

    孟时站起身，往后面的书柜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递到苏奇面前。

    “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加贺的offer，M市没有H市那么多资源，这个学习是这边唯一和你之前读的高中差不多水平的，里面都是一些高素质精英教育下的小孩，你们会比较有话题。”

    苏奇接过孟时递来的文件，但是他没打开看，直接放到了矮茶几上面。

    他站起身对孟时牵强地扯出个笑，坚定地对着孟时说：“谢谢妈妈，但还是麻烦您帮我申请‘承平中学’高二的入学，感激您。”

    孟时愣在原地不理解儿子此刻又在犯什么轴。

    “为什么要去这个学校？”

    苏奇会心笑了笑：“因为有朋友在那。”

    接着又说：“妈妈我学的东西很多了，你也应该了解我，我想学的东西在哪里都能好好学……就像您也想打破原先的生活状态，我也一样，我想在18岁前体验1年轻松快乐的学习生活，所以就让我换个环境吧。”

    苏奇越说越是恳求的语气，因为他没有把握让孟时改变她做下的决定和规划，只能赌一把，将鲜少拿出来述说的真实渴望来赌母亲的怜爱。

    孟时皱着眉深度思考着苏奇说的话，自己也没发觉她在原地转了两个圈。

    终于，苏奇等来了他此次对话第一次的胜利，孟时说：“给我时间去了解下这个学校，但是如果你坚持要去的话，我会给你请老师，你要利用空闲时间补以前学校那些额外课程，你接受吗？”

    苏奇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我可以。”

    “还有，你说的朋友……等我有空的时候你叫他过来，我也想认识下。”

    孟时既然松了口，就肯定要开始评估另一个可能的风险，苏奇也是能理解，只是……吴岚会来吗？

    不管会不会来，先答应就好了，很多事情都是先答应，才会有过程，才会有结果，不然泥巴只是泥巴，哪里开得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