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等了足有一千八百多年,这次倒是快,不过三百余年便有新人来了。”
面容熟悉的少年飘然一步落至众人跟前,最先看向叶轻扬。
似是看出什么,他带着些许怀念又感慨的语气问:“多年不见,你们家小……啊不,云梦祖师可还安好?”
冷不丁被问到叶云梦,叶轻扬脑袋一时都没转过弯,傻傻“啊”了声后才反应过来,匆忙回道:“祖爷爷一切都好,只是不怎的出门,每日都在家中研究丹药。”
闻言,扶雪崖怔然了须臾,恍惚一闪而过,再回神时脸上只剩下盈盈笑意,欣慰地点着头。
扶雪崖不再追问,扫了眼场内其他人,飘到紧张兮兮的扶秋寒面前,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看来不是你开的门。”
扶秋寒脸上一红,万分羞愧地低下脑袋,字句艰难道:“禀、禀先祖,我……我……”
“莫怕。”
扶雪崖温和地打断他将要说出口的解释,伸出手在扶秋寒头顶轻轻抚过,宛如春风和煦。
“你叫什么名字?”
不比在天风境里的意气风发,眼前这个扶雪崖雪衣如旧,身上却添了许多岁月痕迹,孩子气全然退去,温柔内敛之余,眉宇间时刻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哀伤,哪怕笑着安抚人,也总让人觉得没来由的难过。
好像时间这把剑,真的曾在他身上雕琢过太多。
不知是被这种莫名的伤感影响,还是自打扶应同死后,太久没有一个长辈这般温声细语同他讲话,只这一句话,便叫扶秋寒红了眼眶,哽咽道:“……秋寒,秋天的秋,霜寒的寒。”
“淮上见秋山,枫后余霜寒,”扶雪崖唇角微弯,“很不错的名字。”
他仿佛生来便能通晓人情,哪怕不知前因后果,也在顷刻间意会了扶秋寒未尽之言,不疾不徐地张口,灵泉一样滋润着稚子腐朽的心:“我在此留守已有两千余载,这期间见过我的,算上你,仅有两位。你虽资质欠佳,却也无需纠结,能走到这,便是你的机缘。”
“此乃我毕生所学,于你或许短时间难以参悟,但来日方长,一切尚不可知。”扶雪崖握着手中书卷,在扶秋寒眉心轻轻一敲。
扶秋寒怔愣地杵着:“先祖……”
“你无需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你因何到此,只需好好记住我传授你的一切,记住你姓扶,莫辜负祖祖辈辈积累下的福泽。”
扶秋寒被笼罩在温暖的金色光束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明,整副身躯都好似经历了一场来自上天的洗涤。
他捂住胸口的热源,面向这个初次见面的先祖。
扶家立世千年,是席丰履厚的大门派,放眼仙盟,连七派中的某些都不及扶家底蕴深厚,但……这是对外的说法。
事实上,身为扶家人,扶秋寒自幼从没有一天感受过千年大派该有的风光。
他出生时暮天阁已不在七派之列,扶应同空有阁主之位,比实力却远远不及枉日。
扶应同嘴上不说,对枉日这个同辈大师兄,又当兄长又当父亲地尊敬着,却也难堪着、畏惧着,故而一直对扶秋寒要求甚严。
可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这个非龙非凤之人的子孙后代,不能插上鸡毛变凤凰,甚至比他还不如。
扶秋寒生性懦弱,担不得事,平素在阁中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没有半点少阁主的威仪,门内其他弟子说句话都不敢声音太大,生怕一不小心吓到自家少阁主那脆弱的心灵。
是以扶应同虽然急,却也无可奈何。
扶秋寒毕竟是他独子,总不能塞回娘胎里重造,扶应同多多少少还是疼爱的,只能放宽了心,将就着培养,毕竟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哪天天公作美,天雷劈到这孩子头上,真给人劈开窍了呢?
只是谁都没想到,还没等到扶秋寒开窍那日,扶应同便先一步溘然长逝了。
祸不单行,紧随其后,整个暮天阁被一夕屠尽。
几天的工夫,扶秋寒就从全门派捧着的少阁主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唯一留在身边的,只有比他爹还严肃的师伯枉日。
枉日将他送去连风门,之后便奔波在外,四处寻觅江鸿的踪影。
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
连风门与暮天阁虽为世交,但到扶应同那一代,基本上已和叶家没什么来往了——叶家步步登高,走的是上坡路;扶家江河日下,走的是下坡路。
过去一年,扶秋寒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每一个登门拜访的人,每一双有意无意看过来的眼睛,都像一柄利刃剐在他身上,他不敢言不敢怒,所有心事只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叶轻扬说他白眼狼。
或许吧。
他只是不想再回去了。
他想回自己的暮天阁,或者跟着枉日,哪怕做个不省心的累赘,总好过接受那些可恨的怜悯。
当然,这些话他对着枉日都不敢说。
因为枉日不是扶家人,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血脉隔阂。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对任何人吐露心事,谁知道竟在回暮天阁的第一天,就见到了这个扶家世代供奉的先祖。
对于扶雪崖,他所知甚少。
整个暮天阁其实都没有太多关于扶雪崖的事迹流传,这个人、与他相关的所有事,都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他们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却不知晓关于他的一切。对雕像的供奉也仅仅是作为祖辈遗留下来的传承,不断地延续下去。绝大多数弟子,或者说所有不姓扶的弟子,大抵都不知晓为何要供奉那尊雕像。
扶秋寒是从扶应同的口中了解到,那是扶家最出色、最传奇的一位的天才,他留给扶家的,或许比扶家开派祖师还要多。
但天才大多骄傲,他们高坐在云上,凡人想要见他们一面,都需要走很长一条路。
浮仙境存在上千年,却从未有人揭开过它的面纱,仅仅是因为,扶家近千年来没有一人有足够的天资,打开那扇门。
扶秋寒幼时来过一次,想要尝试打开,心想如若他成了第一人,便再也不会有人看轻他。
叶谏之、常千明、云衢、郁清江,这些高高在上的天才们,只怕要反过来仰望他。
可当时的扶秋寒没有成功。
于是他也成了扶家千万个平庸人里的一个。
事后,他没敢对任何人提起,只把这当作自己的小秘密,藏得自己都快忘了。
那份短暂出现在心头的幻想消失,锐气也跟着一同没了影,只留下懦弱如影随形。
今日亲眼见到扶雪崖,沐浴在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强大、温柔的灵力光束中,他却忽然想起这件陈年往事,想起累累岁月里包括他爹在内的无数扶家人对扶雪崖的敬仰与供奉,更想起一年前暮天阁的覆灭。
他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冲动。
扶秋寒咽下胆怯,前所未有地胆大开口:“先祖既然在此,为何要设下那扇门,为何对所有扶家人避而不见,又为何……”
为何在一年前袖手旁观。
既然是最出色的天才,既然这么强大,为何要眼睁睁看着暮天阁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种种疑问叠加,他甚至有些怨恨。
要他铭记扶家,可扶家何时给过他该有的福泽?这位受人尊敬的先祖,又何曾对扶家仁慈半分?
这些厉害的大人物,明明挥挥手就能解决一切,为什么还要他来承担这些?
他已经承认自己不够好了,为什么……还要逼他?还要让他沦为这般可怜的模样?
他红着双眼,泪光闪烁,泪珠却固执地不肯掉下,好似滑出一颗都会折断勉强挺直一次的背脊骨。
扶雪崖看着他,柔和的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了解他未说出口的一切愤怒与怨怼。
扶雪崖叹了口气,坦然地陈述道:“我已经死了。”
“……”
是时,层层书架如海市蜃楼一般烟消云散,随即升起的是一卷埋藏在尽头石壁内的书卷。
扶雪崖的身躯比他们进来时更透明了几分,本就不怎么磅礴的灵力波动也渐渐趋于平静。他背过身去,静静望着书卷,人在眼前,声音却仿佛远在千里之外。
“仙历四万一千九百六十年,修仙界极北之地一处山脉中诞生仙气,不计其数的修士蜂拥而至,想借此一步登天。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用付出代价便能获得的。那东西名为仙气,实则是一种能短时间内提升天资的灵气变体,虽能提升修为,代价却是心智的迷失。”
“那一年,去北地的修士修为都有了大幅度的提升,也在仙气的影响下理智全无,对整个大陆展开了一场没有限制的屠杀。凡界血流成河,遍地漂橹。之后,以浮崖乌道人为首,修仙界各大门派联合,合力抗击北地。”
“北地回来的那些修士全都吸收了大量仙气,最低修为也在洞明境,但修仙界仅在一年内就完成了反屠杀,知道为什么吗?”他轻声问,像是在问所有人,视线却有方向似的落定在队伍中心。
“因为有期山路家。”宣霁答道。
“不错。”扶雪崖敛回眸光,继续道:“有期山路家善音律,居于极北之地,是修仙界最北部除上雪江宣家之外唯一的大家族。仙气诞生之地就在有期山百里之外。路家第一时间受到影响,也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他们以一己之力拦下所有向外逸散的仙气和失去理智的修士,自己却没能摆脱走上同一条路的命运。”
“于是在路家用仙气作辅助除去那些修士之后,修仙界也用同样的手段,除掉了整个路家。”
“我,或者说真正的我,便该死于那场围剿路家的战役。”
“你们眼前的我,只不过是当年的我留在扶家的一抹残识,虽能感知岁月更迭,却无法踏出这里一步,也不能再为扶家做什么。”
扶雪崖的声音蓦地变得沙哑起来,无端笼着无限哀凉落寞,沉淀了多年的风霜无遮拦地显露在众人眼前。
“据我所知,并不是这样。”
一片鸦雀无声中,宣霁兀自出声,“前辈明明认出我的身份,应也知晓我的来意,又何必说这些话诓人?前辈对路家心存恻隐,但他们并不值得。”
被人当面拆穿,扶雪崖也没有恼怒,反而扬起嘴角,笑得宽和,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路家并不是为了大陆拦下那些人,而是为了私吞仙气。但他们低估了仙气的力量,最终也受到了反噬。那场围剿战中,修仙界各派死伤无数,大能近乎全部陨落。最后,是前辈带领扶家八十一位阵法大师,联合我族十六位青冥使,以身为祭,画地为界,将整个路家驱逐。”
“这是你们宣家的记载?”扶雪崖似笑非笑地问。
“是。”
扶雪崖摇头,呢喃出声,不知是在对谁说话:“看来直到最后,你还是没原谅他。”
“小友,你说的或许也对,但至少不是我所认为的。”扶雪崖坦然地说,却并未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
“凡人世世代代仰望修仙界,修仙界也世世代代仰望祖先前辈、大能神仙,像敬天一样。”扶雪崖的视线越过一众人望向大门之外,好似能看到那尊在他死后立起的雕像,“可不论凡界还是修仙界,其实都只是一介凡人。杀来杀去,还不是自相残杀。”
扶雪崖呼出一口气,问:“说起来,算着时日,现在应已是凡历两千一百七十一年了,如今的修仙界,大概是叫仙盟吧?”
宣霁颔首,“经过那件事后,凡人恨极了修仙界,日夜难安,修仙界也坐卧不宁。而后几大门派牵头,联合定下仙盟,约束修士的同时,维护好凡人和修士的关系。”
“如此便好。”
扶雪崖唤来石壁内的书卷,一眼未看便递向宣霁。
宣霁不明所以地翻开书卷,少顷,面容严肃地合上,望着萧然尘外的扶雪崖,又看了看侧旁的扶秋寒,神情分外复杂:“前辈为何要将这东西给我?”
“古川界是宣扶两家共同开辟的,这是你们宣家本该有的那份。当年你家先祖悄悄将它留在此处,害我替他守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等到宣家人,我可不想再守,便拜托你,拿回去吧。”
宣霁垂下眸子,无言良久,忽然弓起身对扶雪崖作揖相拜。
这一拜未能落到实处。
扶雪崖用一道清风虚虚托起她,“我扶雪崖一生不负天地,唯独对一人心怀有愧。你身为他的后人,无需拜我。”
“今日你来到此地,是为了那些碎片?”没等宣霁作答,扶雪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知晓这些经过,也该知道碎片具体分散在何处。”
“暮天阁那块在我这不假,不过三百余年前,一个小丫头闯进来,说她兄长气了她,她要离家出走,临走前来看一看我这个老东西。我将这些事告诉她,连同碎片一起交给了她。她若听我的话,碎片应当在她身上;她若一字没听,碎片便在外面那尊雕像底部。”
宣霁:“那人是谁?”
扶雪崖指尖轻点,原地绘了幅画像,“她告诉我,她名还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