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还晓?”
两道讶异的声音同时响起,宣霁和江鸿不约而同愣了一瞬。
扶雪崖注目,“那丫头临走前说等名扬天下再回来看我,谁知一走三百多年,至今没回来一次,我还以为是她失败了,没脸见我。但瞧小这模样,莫非你们认识她?”
宣霁摇头,如实道:“我在光摇山上看到过她的名字。”
光摇山存世万年,无数天才曾试着攀登,虽无一人登顶,经过数万载光阴,却也留下了很多名字。譬如当下仙盟赫赫有名的天泉庄主林行雨,霜月阁主游芳丛,照溪城主丰迟意与江长吟,均在其列。
数量太多,登山时浮光掠影的一眼,绝大多数都没在宣霁脑海里留下印象。
扶还晓不同。
那是唯一一个重影的名字,以独特的法印镌刻,表面露出来的是“晓还”,底下藏着的则是整整齐齐三个字——扶还晓。
她是除扶雪崖之外,最接近两千丈的人。
那时的宣霁忙着向上攀登,并未驻足研究,只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如今时隔一月有余,倒是没想到会在这听到。
不过比起这个,她更意外的是和她一同惊讶的那个人。
宣霁偏过脑袋直直望向江鸿,见她垂着目光,眉宇间写满了烦躁,不由惊诧,正想询问,怎料江鸿看都没看她,弯身冲扶雪崖道谢。
“不必。”扶雪崖隔空一托。
江鸿没再多礼,拽着扶秋寒转身便走,眨眼就没了踪影。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没想到她这般心急,问完古川碎片的下落便直接离开,甚至都没给他们一个反应时间。
江鸿的行事风格在场之人多多少少都懂,也不敢再停留,向扶雪崖简单道别后便匆忙跟去,出来后发现江鸿的手刚从雕像上收回。
“如何?”宣霁问。
江鸿摇头不语,掐紧扶秋寒,视线射向浑身警惕的枉日,“扶还晓去了哪?”
据她了解,扶家近年里有名有姓的人中并无一人名叫扶还晓,扶雪崖所说的离家出走,应是事实。
“这……”
见枉日面露难色,江鸿按着扶秋寒,水瑟直接抵到他心口。
“慢着!”
枉日一脸为难,此情此景也不敢再隐瞒什么。
扶还晓是扶应同的亲妹妹,他的小师妹。
当年他与扶应同、扶还晓三人外出游历,在路上捡到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扶还晓念她可怜,将她带回阁中,哪知那姑娘竟是尘无峰峰主温晖的长女。温晖四处寻她,知道她在暮天阁,隔天就闯进碧海,打到暮天阁门前,要扶应同放人。
彼时扶应同尚不足百岁,接任阁主没多久,连丹元境门槛都没摸到,自然敌不过已臻洞明境的温晖。何况这本就是人家家事,他们做外人的也不好插手。
扶应同决定要放,可扶还晓说什么都不准。
二人大吵一架后,扶还晓被关了禁闭。
扶应同本意是让她消停些,先将温晖打发走,再解决兄妹二人间的问题,怎知当天晚上,扶还晓竟不声不响地带那姑娘一起逃了,此后三十年间音讯全无。
直至三十年后宿风山上,天风境开启,他陪同扶应同一起赴会,才在浮崖队伍中看到她二人。
扶还晓化名晓还,拜进了浮崖禺道人门下,年纪轻轻便做了浮崖当代弟子中的第一人,还在那年天风境试炼中问鼎榜首,一举扬名。
“叶轻扬,”了解内情后,江鸿若有所思地唤,“你可听说过莲华骨?”
“……啊?”见她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穆,叶轻扬也顾不上去想没头没尾的怎么突然从扶还晓扯到莲华骨了,搜刮着回忆,答道:“浮崖心法修的那种么?知道一点。”
他咳了声,正准备长篇大论地介绍一番,谁成想江鸿听他说完前头那句便收回了注意力,还预知了他又要显摆似的,抢在他说话之前道:“闭嘴,后边的不用说。”
叶轻扬:“???”
江鸿没理睬叶轻扬满是迷茫的眼神,心下思忖着,手伸出去想要拽扶秋寒,未曾想这一下竟拽了个空。
她动作一滞,侧首望去,刚还在手边的人倏然没了踪影。
不等江鸿做出反应,四下猛地炸开巨响,身旁高大巍峨的雕像竟直直歪倒下来!
靠近雕像的几人忙不迭四散开来,退出数十步后还未站稳,就见头顶金碧辉煌的楼阁一瞬倾倒,地面随之塌陷。
江鸿一边向后退躲避着砸下来的乱石,一边巡视四周,发觉偌大的暮天阁,甚至包括绵延千里的碧海,不知不觉间被一个巨大的法阵包裹。
黄沙密布,雷声轰鸣,数以万计的“珍珠”浮在空中,风暴铺天盖地,摧枯拉朽,仿佛要将天地埋葬!
但这浩大的声势皆是有针对性地冲向一人。
在江鸿越退越远、极速退向阵法中心的同时,飞溢流散的灵气将丰子俞、宣霁、叶轻扬三人远远革除在外。
被逼进阵法中心的瞬间,身体骤然下坠,呼啸风声撞进耳朵,吹得人七荤八素、耳鸣目眩,连调整身体的力气都抽不出,整副身躯便如飞絮一样荡在空中。
江鸿闭上眼,意乱如麻,勉强能清醒的一丝意识中,不断冒出的不是寻找出路的急切,而是适才陷进来前看到的阴毒眼神。
那双眼睛……
尘封的回忆自阴暗角落爬出,寒意刹那间缠绕全身,将她拉回多年前那个同样混乱、同样狼狈的夜晚。
空荡荡的酒楼里,一袭黑衣的男子破门而入,雪亮刀锋一闪,没入气息奄奄的身体中。
砰——
剧烈的疼痛灭顶,江鸿轰然坠地,各处骨头几乎在瞬间断裂。
她却出奇地放空了大脑,仰躺着,视线穿过依靠本能凝出的防护结界,望向阴云密布的天际,怔然出神。
一如一年前走进这片沙漠,耳畔又一次出现幻觉般的呼唤。
“小妹……”
小妹……
小妹!
江鸿一生中,曾被两个人唤过小妹。
那时她还叫江红,是上雪江边某个小村落里一户穷苦人家的老二,上头有个比她大一岁的傻姐姐叫小花。
小花四岁时烧过一场,心智留在了四岁,爹娘对她要求不高,家中的事甭管好的坏的,通通轮不着她。于是小花成日无所事事,只喜欢用她四岁的眼光梳妆打扮,将自己从人样变成鬼样后,跑出去丢人现眼。
村里胆小的孩子见了她拔腿就跑,稍微年长一点、胆大一点的则会凑过来,戏弄一番后发现这鬼是只傻鬼,便挺胸昂首地将鬼收在麾下,专门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小孩。
日子久了,人人都知道村里有个傻鬼,人人都喜欢戏耍她玩,好像她真的是鬼一样。
可小花毕竟是人。
小花六岁那年跟人出去,不知怎的滚到山坡下,被树枝扎穿了胸口,同行的孩子吓得魂飞魄散,只顾往家里跑,没一个拐回去看她。
那其中也包括江元。
江元是家里年龄最小的弟弟,乳名元宝,是家中小霸王,谁都惹不得,哪怕是他们爹,也要低声下气地捧着这位小祖宗。
元宝自幼就讨厌小花,嫌她又傻又笨,只会出乖露丑,巴不得她早点走,出事后回到家中,竟也没提半句。
入夜,江红帮爹娘做完事,回到屋子里,发现本该暖好被窝等她回来的小花迟迟未归。江红敲响爹娘的门,三个人找了一夜,终于在村后长坡下找到小花的遗体。
爹无奈地叹了口气,娘哭出来几滴眼泪,把小花埋进了坟场。
确切地说,那其实称不上埋,只是把人拖到那随便一扔,待到吸收够日月精华,再攒够四季腐蚀,大抵便会融入泥土中,连个名姓都不曾留下。
但江红生来愚笨,很多事都无法理解。
她不明白坟场是什么,也不知道爹娘为什么不带小花回家,便偷偷跑过去看。
坟场阴森森的,仅仅靠近都仿佛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江红无知无畏,在最外围寻到小花后,看到数具腐烂一半的尸体堆叠成山,还好奇地走过去抽了根断骨。
她个头小,尸山垒得高,一根抽出来,整座山塌了下来,把她整个人都埋进去了。
江红从沉重的尸堆中钻出来后,拍干净衣服,再不敢多动,拖着小花一条腿跑了出去。
她想,小花不回家,爹娘肯定是生气了,让小花在外边躲躲吧。
村头有棵银杏树,枝头常年挂着或稀或密的黄色,远看似霞云,近看如飞羽,十分漂亮,再加上小花手腕上有块跟银杏叶形状相似的胎记,她一直很喜欢那棵树,其他孩子不理人时,她经常独自去那玩。
江红把小花安置在树下,怕再晚一点回去会被打,匆忙回了家。
第二天再去,小花不见了。
江红以为小花醒来后自己跑了,也不在意。
小花是个虽然傻却很听大人话的孩子,除那天之外,每日都按时回家,江红觉得这次她也一定会按时回来,一得了空便跑到树下等。
可是等啊等,等到银杏叶落满了肩头,小花依然没回来。
某天江红回家,听到爹娘久违地谈起小花,她才知道,小花不是走了,而是死了。
死是什么,江红不清楚。
但她相信,小花那么笨,肯定走不远,总有回来的一天。
两年后的晚秋,家里来了个灰袍道士,肥头大耳,富态十足,一双泛着精光的豆豆眼,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江红没来由地厌恶这人。但爹娘说他是云游到此的仙人,有通天彻地之能,将他奉为上宾,连金尊玉贵的元宝见了他都得三跪九叩,江红只得把一肚子话悉数憋回,盼着这人早些走。
可人算不如天算,道士不知给爹娘下了什么迷魂药,唬得他们连女儿也不要了。当天午后,娘把江红叫到跟前,说仙长要收她为徒,叫她跟着仙长离开。
元宝和江红一直不对付,听到消息后乐得一蹦三尺高,冲江红一连做了好几个鬼脸。
江红自然是不乐意的。
她知道离开是什么意思。
村子不大,村民们很喜欢空闲时去街上闲聊,邻里街坊家有谁离开,隔天就能传遍整个村落。江鸿听着那些议论长大,大抵也明白,离开就是抛弃,是那些人抛弃这个村落,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红心里清楚,不是她抛弃村落,是爹娘要抛弃她了。
可她还没等到小花回来。
小花那个讨厌鬼,被打被骂不知道吭声,对元宝永远都是那副乐乐呵呵的模样,哪怕前一刻刚被欺负过,下一刻江红学着元宝的样子替她打回去时,她还是会站到元宝那,拦住江红。事后那傻子也不会看眼色,看不懂江红烦她,非要在江红面前晃悠,把摘的花硬塞到江红手里,拍着手掌,自顾自地说傻话。
江红不喜欢花,但她明白拿了别人东西是要还的,便把所有的花收起来,放在两人床头。
如果她走了,那些花就还不回去了。
不过这个家中,元宝说话最管用,爹第二,娘第三,江红是那个虽然不怎么听话,但又必须好好听话的。
因此,她不乐意没有用,道士当天下午就带着她,连同村长家的一位小姑娘一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