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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11)

    道士或许真的有些本事,他有一片漂亮的细叶子,能变大变小,还能载着人飞。三人坐在叶子上,飞过村外大片干裂的土地和滚滚江水,在小姑娘拍掌的欢呼声中降落在一处仙境。

    爹娘说,漂亮的地方叫仙境,那里的人个个穿红着绿,容貌昳丽,姿态万千,比春天里开的各式各样花还好看。

    江红却不这么认为,她只觉得这仙境闹得很,比不懂事的小花还吵。

    同行那小姑娘看花了眼,呆呆跟着道士,被江红拉进去,一个丰腴的女人围到近前。

    女人目光灼热地打量她们,像在看什么值钱宝贝。交涉间,江红听到那道士唤她胡妈妈。

    道士没说几句话便拿着胡妈妈丢给他的小袋子走了,整个过程没回头看她们两人一眼。

    江鸿知道,道士也“离开”了。

    于是她们只能在胡妈妈的后院住下。胡妈妈送来和那些神仙一样漂亮的衣服,跟她们说了很多江红听不懂的话,还找人教她们弹琴唱曲,对她们很好,好得有些让人不适。

    江红脑袋不灵光,一连学了几日都没半点长进,胡妈妈生气地打她。

    小姑娘比江红聪明,年岁也比她大些,没几天就学得有模有样,胡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带她去了前院。

    那天晚上江红被罚到柴房睡,迷迷糊糊间听到小姑娘哭喊的声音,哭得她心烦意乱。她偷偷从窗子钻出,循着声音跑过去。

    片刻后,客人瞎了两只眼。

    闻讯赶来的胡妈妈吓得魂不附体,送人离开时差点一头栽地上,哆哆嗦嗦地指着江红骂。

    江红没理,又被关了起来。

    晚上睡不着,她捂着脖子上娘给的半颗珠子发呆,最后冷得实在受不了,从房顶爬了出去。

    爬下来时,好巧不巧竟落到小姑娘眼前,把人吓一跳,当场哭了出来。江红着急忙慌捂住她嘴,把私藏的甜腻腻的糕点送给她,勒令她不准出声后,避着人往外跑。

    可哭声还是传了出去,没多大会工夫,她就被抓住了。

    胡妈妈让人狠狠打她,却被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拦住。

    男人不知说了什么,胡妈妈满面春风地在他手臂上一掐,扭着腰走出去。怎知还没踏出院门,惨叫声划破长空。

    胡妈妈拧着眉头跑回来,看到地上躺的满身是血、气息全无的男人,还有站在男人身边满眼冷厉暴虐的江鸿,又一次吓飞了魂。

    没等她下令,江红先从冲进来的男人手中抢了一柄刀过来,抬手干脆利落地在脸上划了十几刀。

    胡妈妈失声尖叫,两眼上翻,当场晕了过去。

    江红拿着刀,顶着满脸的皮开肉绽,在周围人瑟瑟发抖的注视中走出去前,被小姑娘拽住衣袖。

    小姑娘抽噎地唤她“小妹”,拿着绢帕要擦血,江红不理会她,闷头往外跑,想把人甩开。可不论她怎么跑,小姑娘都像索命鬼一般直追不放。到最后,江红跑得实在没力气,也不赶她走了。

    爹娘和道士都不要她,江红不知道该去哪,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小姑娘跟着她,在找不到出路的淮秋城里走了不知多久,两个人饿得眼冒金星。

    不知是哪天,淮秋城来了一群年轻人,比原来住在城内的人长得还好看,俱是身姿飘逸、气度不凡。

    其中那个领头的,约莫十三四岁,长得最为俊秀,瞧见她们后,二话不说就买了好几个肉包子送来。

    不过这是后来江红听小姑娘说的,彼时江红饿得近乎快晕过去,也没注意什么好不好看,只知道有人给她东西。她下意识回绝,被硬塞了一手。

    那少年说:“今日是我生辰,我请全城人吃包子,你若不要,我便丢了。”

    江红实在饿了,寻思着浪费可耻,又被满嘴鼓囊的小姑娘拽了几下,硬着头皮把包子收下了。

    擦肩而过时,她看到一块绿晶晶的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

    江红啃着包子,弥散的意识回到身体里,听到不远处有人跑到那少年跟前,唤他“小简”,说着“找”什么的。

    江红暗戳戳记下名字,心想等哪天她有钱了,过生辰时也要请他吃包子。

    小简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第二天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江红和小姑娘一起,继续在街上流浪。

    十一月初,她们流浪到一处客栈前,被掌柜的收留做工。

    掌柜的对她们不好也不坏,每日该给的工钱一文不少,做错事时该有的打骂也一点不少,是一个恰好能让江红安心的程度。

    多日紧绷的精神松懈,江红闲下来,头一次知道了和她结伴多日那小姑娘的名字——江画。

    她不识字,不知道具体是哪个“画”,只觉这名字和小花相仿。果然烦人的人都差不多,连名字也这么像。

    逃跑那日的哭声本就让江红不快,听完名字,她更没了听下去的心思,没管江画后边说的那一堆话,径自跑出去做活。

    那段日子,除去偶尔要为江画留饭,她们之间一点多余的交流都没有。可江红过得很安心,安心到她以为这辈子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好景不长,两月后的除夕,掌柜的忽然说要关了酒楼,把工钱结清后,赶趟似的“离开”了。

    江红揣着满心烦躁,捧起沉甸甸的、明显多于应有工钱的钱袋子,回到暂住的屋子里,一眼瞅见桌边那笑吟吟的男人,越发生气。

    这男人一月前浑身是血地倒在酒楼后边,被江画捡回来。

    江画忙上忙下,不辞艰辛地照顾他,可男人不怎么理睬江画,反倒从见面之日起就格外关注江红。每每江红来送饭,他总会主动开口搭话,江红不接话,他也从不生气。更奇怪的是,他在床上躺了没几天,浑身的伤口便无药而愈了。

    江红本以为到此便算结束,谁知这怪人好了还赖着不走,有事没事就让江画拉江红过去。

    男人告诉江红他叫天奉,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路上和家人走散了,想在寻找家人之余,收个徒弟打发时间,还说只要江红愿意拜师,他可以把江画一起收入门下,带她们云游四海,做神做仙,再不入这凡尘俗世受苦。

    这下可惹恼了江红。

    她横眉竖目地瞪他,扬手便要打,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力量稳稳拦住。

    天奉满脸炫耀地问:“怎样,我没骗你吧?”

    江红抽回手,仍不理他,最后被江画软磨硬泡得烦了,才不情不愿地答应,每日到天奉跟前学习功法。

    天奉说为人处世第一步是要学会保护自己,便教她幻形术,教她治好那张遍布疤痕的脸。

    他教得慢,江红学得更慢,一句口诀需得领悟很久才能记个大概,往往是江画第二日的内容都学完了,拿着肉包子来看她,她还在努力领会当天的。

    江画有意等她,空闲之余会跟天奉学字,半个月里囫囵吞枣地学了一些,认得几个字便忍不住在江红面前卖弄。

    那天她捧着天奉给的玉简,指着上边新学的字问:“鸿?江红的鸿吗?是什么意思?”

    天奉默了下,望着北方遥远的天际,无端透露出一丝惆怅,回道:“那是种名为大雁的鸟,飞得很高,不论身处何地,都能寻道路飞回家乡去。”

    天奉还说,鸿是种好兆头,代表一个人的未来。

    江画听得心花怒放,拉着江红信誓旦旦地宣称那是她的名字,说终有一天,她们也会飞回去。

    当时的江红没说话。

    她心知肚明,鸿或许能飞回家乡,江鸿却不能。

    不过她也没反驳,坦然接受了江画的说法,至此,小村落里的江红彻底成了无人在意的过去,世上只留下酒楼里做工的江鸿。

    虽然明面上跟着天奉修炼,但江鸿早早就意识到自己不是这块料,没天赋也没那个心思,一心琢磨着就这么耗下去,等到天奉耐心耗尽,说不定就放过她,只带着一心修炼的江画远游。

    可没想到,她还没等到天奉耐心告罄、愤然离去,掌柜的就先一步离开了。

    江鸿衣食住行皆依赖掌柜的,如今人一走,她再次无家可归,捧着虽然多却终归数量有限的钱,也不知该去往何方。

    她盯着天奉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随他踏上这条修炼的不归路。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她说出掌柜的离开一事后,还没来得及说接下来的打算,天奉先笑了出来。

    天奉很爱笑。这些时日以来,不论何时何地,他脸上始终挂着一成不变的温和笑意,好似这张脸生来就被定了型,做不出其他表情。

    眼下的笑却不同于往日,张扬桀骜,攻击性十足,一点旧时残影都找不出。他压下眼睫,不错眼地看过来时,眸子里的势在必得显露无余,几乎要化身恶虎冲破眼眶,将江鸿吞咽入腹。

    江鸿握紧手中的玉简,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在一瞬间预感到危险即将来临,转身便跑。

    小孩子的力量在大人面前微不足道,凡人之于修行者更甚,所以江鸿没有跑掉,像一只被人捏在指尖的蚂蚁一样,轻轻松松就捏了回来。

    那时江鸿才知,天奉从她带着江画逃离胡妈妈的花楼时就注意到了她们,只是当时淮秋城遍地皆是搜寻他的连风门修士,他瞻前顾后,不敢随意露面。

    那些修士离开后,他仍不曾放松警惕,暗中观察多日,才装模作样地找上门。

    如今掌柜的急匆匆离开,外面又是除夕,大街上人来人往,乱哄哄地闹成一片,他再也无需担心闹出什么引人注目的动静,便迫不及待地露出了獠牙。

    天奉扣住江鸿,扯掉她脖子上挂着的半颗珠子,似乎还要问什么,甫一张口,却被江鸿咬住了手,咔嚓的声响在空荡的屋内格外明显。

    天奉没有甩开江鸿,盯着她,乌沉沉的眸子暗到极点。

    江鸿被他制住,撞在桌角的背部擦得全是血,大口大口喘着气,不甘示弱地仰头瞪他,慌不择手地抄起玉简,在不知打哪冒出的肆虐杀意的缠绕下,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捅去。

    这一下连天奉都没能躲开。

    他惊讶地看着江鸿,看着刚刚抢到手中的珠子飞回江鸿手上,外层包裹的灰被鲜血洗去,露出下方晶莹剔透的紫,肆意地吸纳着周遭灵气,甚至包括他的修为。

    江鸿着了魔似的,眼瞳一转,竟将珠子生生咽了进去,随后反客为主,死死抓住天奉,磅礴灵气涌进她灵台,再以杀招释放出,全数打进天奉体内,局势在瞬息间反转,天奉脸色大变。

    便是在这个时候,江画跑了进来。

    江鸿不记得怎么杀的天奉,也不记得她是如何从屋子里走出去的,只记得清醒后第一眼看到的,是缓缓倒下的江画。

    额头滚烫,耳畔天奉的声音还在疯狂叫嚣,如同地府来的恶鬼。

    “我在古川等你。”

    古川,那是个什么地方,江鸿从没听说过,也没心思去想。

    她呆呆接住江画软下来的身躯,无意识地捂着江画腹部,想藏住那里的惨状,可那双手太小,拼尽全力也无法遮完全。

    怎么止不住呢?

    怎么比小花身上的血还多呢?

    太脏了。

    江鸿神思混乱地抱着还剩一口气的江画,恍惚间想起天奉说,那个来抓他的连风门离得很近,里边的人个个医术高明,能活死人肉白骨。

    她抿紧唇,费劲地拖着江画一路往外走,过程中不小心踩空,两人一起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江鸿感受不到疼,只看见江画身上血流得更快了。

    远处响起乱糟糟的脚步声,似是有许多人围在外面,声音或高或低地谈论着什么,江鸿听到他们说“连风门”。

    她爬过去把江画架起来,还没站稳身子,酒楼的大门忽地被人踹开,一人踩着凛冽寒风,提刀靠近。

    他瞧见江鸿身后浮在半空中的冰蓝玉简,看到上边闪着光亮的小块碎片,二话不说,一刀砍了上来。

    当时的江鸿也不知是怎的,竟愣愣站着,任他杀招劈到眼前也一动不动,还是一丝两气的江画强撑着清明,替她挡下那一刀。

    噗呲——

    细微响动唤回了江鸿的神智,冰蓝玉简在一息之间化成利剑,气吞山河的剑意划破寂静长夜,杀向对侧可恨的屠夫。

    旋即,酒楼轰地一声炸成废墟,三人被气浪掀飞出去。

    爆炸声响彻云霄,惊破欢闹的除夕夜,整个淮秋城为之一颤。

    烟消云散后,江鸿目无波澜地看着围过来的几个年轻修士,眼皮一眨,血花飞溅,数颗头颅应声落地。

    热闹被隔绝在数条街之外,压抑的死寂中,江鸿背起彻底没了气息的江画,一瘸一拐地走进黑暗中。

    从前怎么都走不出去的淮秋城,这次仿佛为她开辟了一条新路,她沿着一条街走到天明,听到自城中心传过来的悠扬钟声,迈步出了城。

    世上的人都很讨厌,离开时总不喜欢说道别,总是无声无息地一个人走,让留下的人一直等,直到岁月流尽,也等不来一句怜悯的回应。

    小花睡着时,她没看住,让讨厌的小花悄悄离开了。这次,她得好好看住江画,不能再让她偷偷离开。

    于是江鸿把江画安置在城外一处林子中,像从前等小花一样,坐在尸体边日夜不休地、安静地等江画。

    可江画一直没有醒。

    她比小花还讨厌。

    后来,不知是哪日,遇到的人告诉她,江画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

    那时候,江鸿终于迟钝地意识到死究竟是什么。

    死了就是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死了就是……不仅没有暖被窝,也没有肉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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