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持续了十分钟,陈皎树挤在滞堵的人和行李中,看着地平线处的金光渐渐变得刺眼,最后凝成一颗完整的、黄澄澄的太阳。
列车进站,缓缓停下,队伍开始骚动往门边涌,陈皎树被推着往前。
“阿勒泰到了啊!阿勒泰到了!”列车员打开门,在月台上吆喝着。
陈皎树下车后以最快的速度穿梭在人群中飞奔到七号车厢,她认真盯着每一个下车的人,等车厢空了都没有看见程玉,她隔着窗子去看15号中铺,里面的乘客都下完了。
“诶诶,小姑娘,7号车都是在阿勒泰下的,你找谁啊?”列车长拦住她问道。
“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一个叫程玉的?我们一起的,我不记得他是哪节车了。”
不料那列车长慈眉善目的脸色登时变了,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没有,你找错位置了,快出站吧,你朋友应该在外面等你呢。”
陈皎树闻言,失落了一瞬,恰好这时小萌又打了电话过来。
“小白,你在哪儿呢?”
“我现在出来,你在门口等我一下。”
陈皎树察觉自己有脸盲症时,是大一的期末,整整一个学期她都没记下同伴同学的脸,起初她以为是因为不熟悉,直到有次宿舍美化大赛,学插画的程程为宿舍里每个人都画了张像,递给陈皎树看时,她根本认不出来。
“认不出,”陈皎树划过去两张,犀利地点评道。
其他四个人纷纷表示反对:“哪里认不出!超级像!你看,这是小萌——”
“真的吗?”陈皎树开始怀疑自己了。
“你每次咋认出我们的?”小萌不由得嘲笑她。
陈皎树忽然后知后觉,自己从来没记得过他们的脸,一直是从步态和身材区分的。
“我的天,不是吧,你这还追星呢,你记得肖宇梁长什么样吗?”
陈皎树默默瞥了眼自己桌子上贴的拍立得照片,肯定地回答:“他脸小鼻子小,眼皮薄,皮肤白,好认得很。”
程程把笔尖一转连着平板递了过来:“那你别看照片画一个?”
陈皎树接过笔,久违得愣怔了,她的脑子里只剩照片上蓝色的大衣和金色的头发,压根想不起来他的脸了。
“你都不记得你偶像长啥样你喜欢他什么呀?”
陈皎树还是没说话,这个问题她倒能立即回答,只不过有些不好意思说。当时那电视剧出来的时候她还在附中上学,那会儿似乎还不是脸盲,总觉得他五官某些角度尤其是眼睛有几分神似程玉,但毕竟她和程玉什么关系也算不上,她还那么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总不能承认自己肖想高中同学吧。
好在她对于颜色还是十分敏感,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出站口的橙色衣服。
“这里!”小萌看见她手里粉蓝色的充电宝,属实大吃了一惊,“你这咋还给人家呀?你记得他长啥样吗?要不在队伍里找找?”
出站口的闸门排了六七列长队,陈皎树只记得那人穿了件黑色的冲锋衣,但没注意款式,要在这么多冲锋衣里找简直是大海捞针。
“算了吧,算我缺德。”陈皎树说。
候芝萌无奈地笑笑,也随她去了。
刚出火车站就看见一个鲜花繁芬的广场,层层绿化带中央立着“中国雪都”的红色字牌,广场和车站中间的马路上停放着一溜大车小车,司机都在车子附近招揽乘客。
两人一出来一眼就看见了那辆双层巴士。俩人都没坐过,候芝萌更是看得眼都直了。
“小萌,坐不坐?”
“走!”
于是压根两人无视了一路上的司机伸过来的手,直奔巴士二层,压根不管这车是开往哪里的。
候芝萌还是有些不放心,上楼时问了一嘴:“师傅,这车去哪里的?”
“市区!”
于是两人当即拍板决定在阿勒泰市区住一晚,订了一间188的酒店,十分吉利。
“有没有人去喀纳斯白哈巴的?”过了一会儿,巴士一层有人吆喝,陈皎树和候芝萌对视一眼。
“明天去也行吧?明天恰好是古尔邦节,我们去完喀纳斯坐区间车到白哈巴村去过节。”候芝萌看了眼地图,征询陈皎树的意见。
“我没问题。”
这是两人后续回忆起来最后悔的决定。
无论是哪个内地过来的孩子,如果问他们阿勒泰地区里面哪个城市最大,第一想法肯定都会是阿勒泰市。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整个阿勒泰地区,阿勒泰市居然是最小的那个,简单来说,它只是外地游客进入这里的一个入口和中转站。
陈皎树和候芝萌也完全没有想到,在酒店寄存好东西后,两人从六点到九点,除了刚起床的酒店保安,没在整个城市里见到一个人。
十点艳阳高照时,路边的早餐店终于开门了。
“先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去这里最大的桦林公园,再去博物馆转转?”候芝萌计划得很好,只是她俩高估了这个城市的可玩性。
带着四方毡帽的大叔把卷闸门打开,看见门口的小姑娘愣了一下,热情地邀请她们进去。
开店的夫妻是少数民族,陈皎树不知道这边一般是维族还是哈萨克族,听说也有蒙古族,从外表上无法区分,说不定昨天火车上那对母子也是哈萨克族,但毫无疑问的是,古尔邦节是新疆所有少数民族的节日。
橱柜里的早餐样式丰富,陈皎树没想到除了广东之外还能有地方把早茶这种东西发挥到极致,她挑了几个小菜和一种叫包尔萨克的泡芙,据说是这里的特色,像胖胖的油条,厨房里的老板娘不会说普通话,在她们的桌子上放了两个小罐子,里面装着粉红色的酱。
大叔站在门口吸烟,看到就笑了,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这是我们自己做的草莓酱,她说节日快乐!”
在古尔邦节进入新疆的人们都会有幸和这里的人一同度过欢乐无拘的三天,因为古尔邦节是这里的新年,陈皎树心里一暖,仿佛明白书中所写的“因他们本身的善念和质朴,他们对待外来者也是耐心、温柔的,外来者被这份热情好客所打动,世间便呈现出喜乐融融”。
“大叔,你们不回去过节吗?”
大叔抻着脖子听懂她说的什么之后,嘿嘿地笑了:“我们等下收拾好就回去,小孩子在外地还没回来哩,我们等下坐车回禾木,小孩子晚上就到家!”
过了半个小时,又有几个游客进店里吃早餐,像是过来做质检的调查团队,有一人像是翻译,在老板娘端上粥时用哈萨克语说了句“节日快乐”。
老板娘面上一喜,也回了句,陈皎树又想起令她胆战心惊的弹舌课。
吃完早餐后,大叔向她们告别,候芝萌打开地图一搜,桦林公园竟然就离她们两公里,两人决定步行过去,路上遇到最多便是飘落的树叶,其次是遛狗跑步的人。
地图上的路线绕了一个小半圈,但她们并没跟着导航走,而是和一个牵着大金毛的阿姨拐进了河边的步道,不遵循守旧总是会带来一丝隐秘的快意和期盼,尤其当改道后真的发现了一条近路时,那种砰然而出的惊喜,仿佛河水打在石头上溅起三尺高的水花铺到脸上都别有趣味。
“我看网上说这里有个书店,店主和李娟是朋友,我们有时间也可以去打个卡,”候芝萌一边走一边刷攻略。
步道上人不多,偶尔有几个晨跑的人或者白色卷毛小狗路过,步道左边是石栏隔开的河流,河里满是尖锐大块的石头,湍流激进,风卷着水气拍打河岸两边的树叶,右边是一排二层小楼,小楼和步道中间有三米宽的后院,有的人家用木头做了围栏种上许多车轮菊和紫菀,院子里还有木桩做的桌椅,漆成蓝色的木门像下一秒就要走出来一个精灵似的。
沿着这些房子走过去,陈皎树忽然听见一声风铃轻响,叮呤——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前面小屋的蓝色后门突然被推开,那风铃又被摇动,发出清晰清脆的铃声,在这悦耳铃声里走出一个肤色白皙的俊秀少年来,栗色微屈的头发被自河中央过来的风吹散,院子里淡蓝紫色宿根亚麻的细长花茎被吹得一晃一晃,几绺碎发落到他眼皮上,引得他美丽如蜻蜓翅膀一样的睫毛匆促闪动,男孩将冲锋衣的袖子撸起,露出一截骨感白皙的小臂,他纤长的手指抚上眼角,倏忽一顿,余光瞥见了什么,直直地看过来。
陈皎树心脏停跳了一瞬,看见那张脸的一瞬间所有回忆如河中的湍流猛烈地撞击她心头的血管,她仿佛只有见到程玉时才不会脸盲。
“小白,这里就是那个旅行书吧,我们进去看看吧!”
候芝萌打断她的愣神,陈皎树往上一看,果然有一块不起眼的小木牌用白色的漆写了几个字:阿勒泰的角落——旅行书吧。
程玉身后,又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浅褐色的皮肤,剑眉星目。
“怎么了?”
程玉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跟着他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陈皎树垂眸掩盖自己眼中的千万情绪,牵起嘴角笑了笑,也随着候芝萌进了书店。
就像都在假装没认出对方那样,陈皎树和程玉一句话也没说,只留给对方一个默契的眼神——呀,居然是你。
再次走出书店时,已经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陈皎树一面放下心来,一面又有些不可避免的失落。
“刚刚那个人长得真好看!”候芝萌难得夸赞一个人的长相,但她这次着实被惊艳了。
“嗯哼?”陈皎树没注意听她在说什么。
候芝萌连声啧道:“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种,我乍一眼看见他还以为是明星,实话说还有点像你偶像。”
陈皎树这下明白她在说什么了,玩笑道:“我喜欢,你去给我要微信?”
候芝萌是个彻彻底底的i人,要她做这种事无异于请她当街独舞。
她回过头来劝陈皎树:“算了吧,这种露水情缘没有什么意思,咱们还是回学校找个哈!”
陈皎树白她一眼,两人又一来一回地逗趣着,压根没注意她们早已脱离了导航的路线,路上渐渐只剩她们两人。
忽然一声短促的鸟叫声从河岸的树上传来,两人停止了讨论,与此同时,由凄惨鸟鸣渲染开的一种诡异气息缓缓弥散在四周笼罩着步子放慢的两人。
陈皎树又打开导航看了一眼,她们抄的小路,大致方向应该是没错的,但刚刚拐弯的时候好似隐约看见了一条剪断的警戒线。
“沿着这条路再走500米就是桦林公园的北门,或者咱们原路返回再绕一圈?”
“都走一半了,要不……”
“也……行……”陈皎树看了眼旁边铁栏杆里的废弃大楼,黑洞洞的窗户仿佛里面站了人在看这边。
候芝萌不由得贴着陈皎树走,路过那栋废弃大楼时,都能听见她咽唾沫的声音。
实不相瞒,陈皎树总感觉身后跟了个人,但每次回头看都空无一人,她把这事跟候芝萌说了之后,后者听完居然尖叫着跑了起来。
“不是,我骗你的!别跑呀!”
候芝萌突然定在原地,陈皎树以为她真听进去了,颇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对嘛!跑什么……”
而后她也定在了原地,只见前方的铁栏杆快越过废弃大楼的位置,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一条手腕粗的绿蛇盘在缺口处。
候芝萌吓得浑身血液冰冷,陈皎树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小萌。”
“嗯……”候芝萌从喉咙里溢出一个音节,听上去快要哭出来。
“我好像喜欢刚刚那个男生。”
候芝萌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那眼睛都要贴人家身上了。
“我之前没觉得我喜欢他,这么多年也一直没觉得我喜欢他,但是刚刚见到他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并不是那样。”
候芝萌暂时被惊讶冲淡了恐惧:“不是,你们不是刚刚才遇见吗?这就爱上了?”
陈皎树委屈地瘪了瘪嘴,色艳则剧毒,莫非风华正茂的她俩今日就要卒于此了吗?
那蛇忽然扭了起来,蛇头扬起做出要进攻的趋势。
“替我烧香!”候芝萌只听耳边一声大吼,身旁的人猛地冲了出去在空中一记横踢将飞过来的蛇整个踢到后方去了。
候芝萌惊慌转身,看见刚刚那两个人正站在她们身后,个子高大的男人手里的书啪嗒一声落到地上,他脚下正是那条被踢恍惚的蛇,程玉眼疾手快掐住了蛇的七寸,一甩身将它扔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