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泰三年,九月,邢州尧山柴家庄。
细雨拍打下落叶,瞬间被踩碾进泥水中,溅起一颗颗圆润的污渍,为素白的裙角晕染一朵朵暗黄的花色。
七娘拂去衣袖上的水珠,仔细抹掉发梢的雨水,接过婢女递过来的鹤纹外氅披在身上,捧着暖手炉和在外间站了一会儿,确定身上的寒气散得差不多后,小心翼翼的开口。
“阿娘?”
阿娘风寒未愈,她一身雨气,还是得避着些。
“咳咳,七娘,过来。”
罗氏斜靠在榻上,秀气脸上呈现出苍白的病容,拉着七娘的手,眼底闪过一抹不忍。
“七娘,这些年,阿娘和你阿兄待你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
她生而知之,不知身生父母为何人,却也知道,乱世人如草芥命如浮萍。
尚在襁褓之中被遗弃在冰天雪地,若非阿兄将她救回来,或许她重获新生不过一月,便会无声无息夭折。
柴家虽门第不显,却也为地方强豪,这几年来,她衣食无缺。甚至还能拥有自己的药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阿娘可是遇见了什么难事?”
七娘刚满六岁,却比一般小娘子要显得沉稳端庄。圆润的小脸肃然,清澈的双眸认真看着对方时,显得格外的虔诚。
罗氏微微避开眼,心中喟叹。七娘稚子之心,玲珑七窍。想必,不管在哪儿,一样都可以过得很好。
“你——”
“阿娘,不好啦不好啦。那丹药不见了!”
丹药?
七娘秀美微拧,疑惑间,便见那吵吵嚷嚷的六姐扯着嗓子风风火火推开房门,带着一身的湿气扑了过来。
她下意识的侧身,堵住她的去路。
“好啊!原来你在这里!卑鄙无耻!”罗氏嘴唇微动,没来得及阻止,就见柴六娘冷脸噼里啪啦数落起来。
她一手掐腰,一手指着七娘,满脸讥讽和怨愤,“我柴家待你不薄,阿兄救命之恩先不谈,就说这些年好吃好喝的供着你,是条狗都能养熟了吧?”
“可是你呢?竟然恩将仇报!姑母如今命在旦夕,靠那丹药救命,你竟然……”
“你为什么要把药庐毁了!?丹药没了,丹方没了,姑母她……呜呜呜……”
柴六娘如今也不过十来岁,平日里虽骄纵跋扈,却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但她实在不耻七娘行为,气的心口发堵。
姑母那么好,那么温柔,为什么七娘能那么狠心!
“咳咳……”
罗氏本就体弱,前些天一场风寒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如今虽已好转,但不宜情绪过激。
柴六娘这一番指责,她虽未知全貌,见六娘眼圈泛红,却也知小姑子这次必定是凶多吉少了。
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抓住柴六娘的双手,咳得撕心裂肺。
指尖微动,七娘眼睫颤动,方才阿娘那一眼,分明是对她失望至极。
可是,她什么也没做。
她什么都不知道。
心中万分委屈,抵不过罗氏的身体重要。
“阿娘,你不要激动,对身体不好。”
七娘欲伸手替罗氏顺气,却被“啪”地一下甩开。她浑身发抖,指着七娘,近乎低吼道:“孽障,你干了什么好事!”
“身体不好!你也知道身体不好!?我的身体不好算什么!你姑母的身体好才重要!”
“阿娘……”
“你闭嘴!我不是你阿娘!我可生不出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手背通红,再痛也抵不过利刃扎心之言。
“那丹药是你的,我们也没想强抢。只不过你姑母病重借来一用,日后我们会找更好的来补偿你。可是你呢?”
“我前些日子就算是病的要死,柴家也无一人打你丹药的主意。可是你姑母不一样,她是我们柴家的依靠。她倒了,我们就什么都没了。”
罗氏有些疲惫,面色比七娘刚来时要白上许多。她摆了摆手,道:“七娘,你非我生,却是我教。你行差错步,我也有责。我会自省持斋沐戒,替你姑母祈福。至于你,你走吧,柴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雨势愈来愈大,隐隐有淹没这混乱世道的趋势。
七娘抱着轻飘飘的包袱,满脸茫然。如浮萍之末,在大雨中毫无目的游荡。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药庐丹药被毁,什么姑母病重,她一概不知。
阿娘身体不好,为了改善阿娘的体质,她这些天一直在药庐研究新的丹方,只差最后一步了。
可是——
七娘仰头,透过雨幕看向昏暗的天空,黑云压城,不见天光,周围时不时有人投过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她紧了紧手中的包袱。
她很少出门,却也知道,她身逢乱世。
没了柴家的庇护,她便如同被扔进饿狼群里的一块肥羊,谁见了都想咬一口。
危险的气息如影随形,将她逼至死胡同。
大雨倾灌而下,急促的如同战鼓声,七娘背抵着墙壁,看着头戴斗笠离自己愈来愈近的黑衣人,心知自己无路可逃。
**
“听说这一次你们抓的还是个豪门小姐?”
“什么叫做抓?这是人家自愿献祭的祭品,不过那家主人又临时反悔,耍了点小手段。”
“但是他们也不想想,上了仙师祭品册的人,是那么容易逃得了的吗?简直异想天开。”
……
眼皮很沉,七娘迷迷糊糊之间听见马车外断断续续的谈话声,车轱辘碾过不平整的道路,伴随着身旁时不时压抑的哭泣声,她挣扎着睁开了眼。
一车的小娘子,瑟瑟的挤在一起,脸色一片惊慌和茫然。
“呜呜呜,我想回家,我想阿娘了,我要回家。”
“赵十,别哭了。”马车内看起来最年长的蓝衣小娘子,伸手拂过那哭啼不止粉衣小娘子的脸,轻声道,“你再哭,被外面的人听到了,便会如前几日的周四一样。”
提到周四,所有小娘子顿时噤声,那粉衣小娘子干脆咬着唇,将头埋进蓝衣小娘子怀里,双手紧紧的抓住她的胳膊,就像是抓住最后的希望。
周四娘前几日高烧不止,疼的浑身难受,忍不住在马车里又拍又打,哭闹不止,最后被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拎了出去。
她,再也没有回来。
小娘子们虽然年龄不大,但在乱世,不管身世富贵或贫寒,他们从小都懂得生死的含义。
“你,你醒了?”
终于有人发现七娘醒了,好奇的目光齐刷刷的看了过去。
“小娘子好,我是尧山县推官之女,姓赵,行七。”蓝衣少女微笑,看向怀中还在抽噎不止的粉衣小娘子,“这位是我的妹妹,十娘。”
“诸位小娘子好,我与赵家姐姐一样,行七,你们唤我符七娘便是。”她既被逐出柴家,便不再是柴家的符七娘了。
符七娘年龄小,长得又玉雪可爱,像观音坐下的童子,很容易博得其他小娘子的好感。
接连几日,她旁敲侧击,根据一些零散的信息,拼凑出了现在的处境。
他们都是被家族抛弃,献祭给张仙师的祭品。
张仙师道法高深,能呼风唤雨起死回生,信众无数。
祭品需要多名童男童女,他们只是其中一部分。
符七娘靠在马车角落,眼底光影明灭。
乱世人命如草芥,没人会在意他们的生死,更何况他们是“祭品”,终归是要被以身献祭的。
她,必须自救。
傍晚时分,连绵大雨终于停了,残阳如血在远天边铺散开来,萧瑟寂寥。
符七娘最后一个下马车,被车夫粗鲁的推了一把,差点踉跄跌倒在地,“看什么看,快点走。”
“仙师府”阔气奢靡,亭台楼阁,假山轩榭。接引的婢女站成两排,身上的丝绸衣物,就连作为推官之女的赵七娘也没见过。
小娘子们一脸惊讶忐忑,懵懂的被婢女牵引着一个个离开。
“啧,这是最后一批了吧?也不知道能供仙师玩多久。”
“嘘!小心点!这话是你能说的吗?”
“哎,听说仙师不日回府……”
“……”
符七娘低着头,她耳力比常人要好一点,还想要在打探点什么,却见一个圆脸婢女狐疑的盯着自己。
“你怎么不走了?”
“姐姐,我脚疼,走不动啦。”
符七娘瑟缩着,瘪嘴拉开自己的衣裙,露出红肿的脚踝,已经青紫一片,一看就伤了很久。
“倒是能忍。”
圆脸婢女见符七娘只是红着眼没有哭,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小娘子眉目清朗,莹白小脸,见之惹人怜爱。
真是,可惜了。
将抱起的符七娘放在浴桶中,见她乖乖的不哭不闹也不多问,圆脸婢女忍不住嘱咐道,“你好好待在这里,我去给你找伤药,一会儿就回来。”
符七娘乖巧的点头,一动不动。
圆脸婢女去而复返,见符七娘果然听话,又悄悄退了下去。
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
掬一捧水,符七娘闻后舌尖舔了舔,浓浓的草药味夹杂着安眠催/情的药材,符七娘目光微冷。
“小娘子,身子可有不适?”
圆脸婢女端着伤药进来,除了一瓶跌打膏外,还有一碗漆黑的中药。她将符七娘从浴桶抱出来,换好衣服,包扎好伤口后,将那泛黑的中药递了过去。
“来,将药喝了,你的伤会好的更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