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符七娘趴在恭桶上,不停地扣着喉咙,直到胃里一片空荡荡,再无呕吐之物。
翌日清晨。
圆脸婢女进门,便看见符七娘已经穿戴齐整,神色恹恹,脸色苍白。
“小娘子昨晚可是没睡好?”
“阿萝姐姐,我,我认床。”
小娘子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扯着手指,浑身散发出一股低迷的气息。
圆脸婢女阿萝一愣,原来是认床,倒也是。就算是她,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也会睡不着。
她眼底含笑,替符七娘净脸梳妆,轻声道,“小娘子多适应几天便好了。”
这日,用过早膳,阿萝便领着符七娘来到后院,“小娘子,琴棋书画,舞乐骑射,这里都有夫子教,你喜欢什么?”
“以前阿兄不让我学骑射,阿萝姐姐,我真的可以随便选吗?”
小娘子眼中含着期待,蠢蠢欲动,和她之前带过的那些小娘子一样,阿萝最后一点疑虑也消散了。
“自然是可以的。”
符七娘选了骑射课,阿萝换人替她准备了一套骑射服和小娘子专用的弓箭。七娘换好衣服,便牵着自己的小红马,走向马场。
“七娘七娘,这里这里。”
刘芸骑在马背上,一眼就看见符七娘,不禁十分开心,利落的翻下马背,小跑过来,笑的见牙不见眼。
“七娘,我可算是有个伴儿了。”
刘芸自来熟,挽着符七娘的胳膊,撅嘴告状,“赵家姐姐他们都选的琴棋书画,就连赵十都选了个舞乐,明明都说好了陪我选骑射的,结果今儿一早他们全反悔了,可气死我了。”
刘芸行八,武将家庶女。自小热爱骑射弓箭。自从他爹战死沙场后,家里过得愈发艰难了。
和赵七娘赵十娘她们不同,刘八娘是自愿成为张仙师的祭品的,就为了那十两银子,她把自己卖了。
真是个傻姑娘。
“赵家姐姐从小学的便是琴棋书画,赵十娘虽然闲不住,但她们原本是官宦千金,怎么可能受得了骑射之苦?再说了,赵家姐姐是不会让十娘离开她的眼皮子底下的。”
“倒也是。虽然说骑射很好,但真的很辛苦。现在我有七娘你陪了,就大发慈悲的原谅他们出尔反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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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七娘刚学会拉弓射箭,上马的动作还不熟练。午膳刘芸还在给她讲解要点,忽然一阵惊呼声起,膳堂顿时骚动起来。
“不好,是赵十娘。”
符七娘还没来得及制止,刘芸便蹿了过去。
“七姐,阿姐,姐姐,你醒醒!呜呜呜,都怪我不好,都怪十娘。你醒醒好不好,十娘保证以后乖乖听话。呜呜呜,阿姐,你不要不要十娘。”
膳食被打翻在地,少女躺在地面上,表情一片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赵十娘抓着少女的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十娘,你阿姐怎么了?”
刘芸扒开人群,蹲在赵十娘身侧,探了探赵七娘的鼻息,猛地收回手,脸色惨白。
怎么会这样?
符七娘目光微凝,视线落在赵七娘衣袖的粉色花瓣上。
“怎么回事?”
照看赵家姐妹的婢女匆匆赶过来,脸色十分难看,身后跟着仙师府的府卫。确定赵七娘没救后,脸色更黑了,目光如刀,扫过现场所有人。
吸了口气,她转身行礼,道,“劳烦各位大哥了。”
见府卫朝赵十娘他们而去,符七娘抢先将他们拉起来,指尖不经意擦过赵七娘手腕,将她衣袖上的那朵粉色花瓣拂落,碾碎。
“十娘,阿芸,你们先起来。我相信,大人们会查明赵七姐姐受害的原因的。”
小娘子声音清脆,带着一丝糯音和十足的信任,引得那为首的府卫挑眉看过去,小娘子模样长得可爱,话也说的令人心中熨帖。
“小娘子说的是。”难得的,以冷漠著称的府卫头领回了句。
符七娘和刘芸将赵十娘送回房间,是十人间的通铺,符七娘脚步微顿,随即低头抿唇沉思。
“呜呜呜,我没有阿姐了。呜呜呜,七娘,我阿姐没有了。”
大概是符七娘和赵七娘同样行八,赵十娘下意识的攥着她的衣袖不放,“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阿姐也不会……呜呜呜……”
赵七娘不敢放声大哭,呜咽着如同刚出声就被抛弃的幼崽,无助又茫然。
“十娘,你阿姐是不是和你用膳时,突然倒下的?”
赵十娘一愣,双眼迷茫,抽噎着擦着通红的眼角,吸鼻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怎么知道的?
她还知道,赵七娘是自杀的。
夹竹桃,剧毒。
但是,究竟是为什么,她连苟活下来保护自己一直以来护在怀里的妹妹的勇气都没有了。
“你阿姐这几日有没有什么异常,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阿姐,阿姐……”泪水上涌,赵十娘咬着唇抹了抹眼角,十分失落的道,“我不知道……阿姐似乎是生病了,她说她肚子不舒服。她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如厕,很晚才回来。”
“阿姐每晚出去,我都睡不着,睁着眼等她回来。她好像很痛苦,我和阿姐说,让她看大夫,可是阿姐不肯。今天午膳时,阿姐念了一首诗。”
饶是刘芸大大咧咧,也发觉了不对劲,不禁问道,“什么诗?”
“碧野西风瘦,沙河白鹤愁。但闻战马声,离人思悠悠。”
沙河、思、瘦、马。
仙师府,坐落于沙河县。思,饲。
仙师府饲养瘦马。
符七娘闭了闭眼,双手按上赵十娘的肩膀,道,“十娘,你阿姐是想家了,思家成疾,才病故了。”
赵十娘怔怔的看向她,她手上微微用力,“十娘,你要记住,不管谁问你,你都要说,你阿姐思家成疾。”
赵十娘讷讷点头。
刘芸需要留下来安抚赵十娘,她送符七娘离开时,忽然叫住她,“七娘,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默然半晌,符七娘淡淡一笑,“没有呢,别多想。”
下午的课,刘芸请假没来,符七娘练得格外认真。大腿内侧磨得红肿,手指上也起了水泡。
阿萝替她擦药时,都忍不住念叨,“小娘子,骑射非一日之功,你干什么这么较真。”
自然是因为她惜命啊。
符七娘笑了笑,腼腆的道,“我,我之前从来没有学过这些,现在就好像做梦一样,怕以后学不到了,所以……”
手指微顿,阿萝叹了口气,道:“那你好好学,过几日仙师回府,你好好表现。”
“嗯,阿萝姐姐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的。”
翌日午膳,刘芸红着眼来找符七娘。
“七娘,你听说了吗?”
“嗯。”
赵七娘被仙师府一奴仆威胁,失了身子,那奴仆害怕事情暴露,在强辱她时给她下了毒。府卫已经派人将那奴仆抓住杖毙,尸体已经扔进了乱葬岗。
今日一早,府卫就将结果告知众人。
“阿芸,此事到此为止。”
符七娘警告的看了刘芸一眼,便又背起弓箭去了马场。
小娘子立马直背,傲骨凛凛,弓箭拉满,直中红心。刘芸看见这一幕,有些走神。
七娘可真是聪慧,这才几天,她的箭术就快赶上自己了。
九月二十八,宜祈福,祭祀。
整个仙师府挂满了红白相间的灯笼、绸布,府内上下擦拭的一尘不染,琉璃瓦片上反射出粼粼金光。
“诸位小郎君小娘子,今日仙师归府,请各位务必记住先生教你们的礼仪,恭迎仙师,不能有任何差错。诸位记住了吗?”
“谨遵仙令。”
符七娘垂首,眼底一片讽刺。
明明是人间妖魔,偏偏学做上清神仙,简直恬不知耻。
午时铃响,府外马车停落,青衣白发老道手持拂尘踏过府门,两旁婢女奴仆俯首跪拜,“恭迎仙师。”
一百零八名童男童女,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排列,同样跪迎高呼,“恭迎仙师。”
张仙师目光逡巡,落在符七娘背上一瞬,随后移开,拂尘一扫。
“起吧。”
脸色苍白,符七娘手脚颤抖。
她没有感受错,那张仙师果然认得自己。
晓星渐沉,明日高升。
符七娘骑在马背上,心神不宁,箭偏了好几次。骑射先生都看出来她状态不对,让她下去休息。
“这位可是符七娘子?”
刚出马场,一名紫衣婢女便迎了上来,见符七娘点头,笑眯眯的道,“仙师召唤,还请小娘子随我走一趟。”
避无可避。
紫衣婢女将符七娘送至殿外便止步不前,“小娘子,请。”
巨大的炼丹炉横在大殿内,青衣白发老道站在炼丹炉前,背着符七娘。
殿门悄然关闭,一室黑暗,瞬间,灯火起。
符七娘有些不适的眨眼,一张老态龙钟布满了褶皱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小姑娘,养气丹,可是你所炼制?”
张仙师摆出一副自认为慈眉善目的面容,掌心躺着一粒莹白的药丸。
“是。”
符七娘答得干脆,张仙师抚须点头,似是对她的识趣感到很满意。
“小姑娘,本仙师觉得你灵根不错,欲收你为徒,你可愿?”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