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走,天气越发冷了,呵气如霜。
连年征战,战火波及越来越广,几乎覆盖了整个中原。
邢州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战,但周边时不时出现小摩擦,烧杀抢掠也是时常发生。
一路走来,流民也不少,为了一口吃食大打出手的事情,屡见不鲜。
符七娘一个小姑娘,小脸白净,穿戴不俗,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娘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落了单。
她身边没有一个大人护着,独自在官道上行走,很容易成为众人眼中的猎物。
只不过官道上人多眼杂,那些人不好动手。
符七娘也没有想到,外面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乱的多。
明明是午时,天空却黑沉沉的,仿佛黎明未破晓时一般,北风刮过,冷冽刺骨,脸颊生疼。
空中飘过莹白的光点,在风中旋转。
“下雪了。”
符七娘伸出小手,六角冰棱的雪花落在掌心,很快便融化成一滴水珠,像离人泪。
“小娘子,大冷天的,陪哥哥们喝两杯暖暖身子?”
暗自跟了一路,几个流民终于逮住时机,将符七娘堵在墙角。
小镇几乎空了一大半,萧条的很,这种大冷天,更是没有什么人出门。
来来往往的基本上顶着风雪来往各地的商客,不过这个点他们也需要在客栈酒楼里点一壶酒休整休整。
就算有人发现,也不会有闲情去管闲事。
乱世,民生多艰,生存不易,几乎没有人去路见不平。
符七娘悄悄握住匕首,冷冷的看向朝自己逼近的几名流浪汉,他们猥琐的表情让她想到了张显圣,恶心的胃中不断翻滚。
“小娘子,你放心,哥哥们会好好疼你的。”
干枯泛黄的手抓住符七娘的胳膊,手上的劲很大,符七娘被拽着趔趄不已,额头在墙上撞了好几下。
另一人直接夺走了符七娘的包袱,大笑起来,“哈哈哈,小娘子倒是倔,一声不吭,不知道待会儿会不会哭着求饶叫我们好哥哥。”
几人毫不掩饰淫/笑起来。
符七娘几欲作呕,却极力克制自己。她心里很明白,他们人多,她杀得了一个杀不了第二个。
天色昏冥,晚来风雪,身上的衣物被扯的七七八八,裸露在外的几乎瞬间被冻得青紫。
带着厚重老茧的手划过肩膀、脸庞、大腿,符七娘浑身僵硬,脑海中不断的闪现仙师府内那日的荒唐景象,糜烂的气息一如那时。
“呕——”
她再也忍不住,吐了出来。
被扫了兴致,再怎么色欲熏心,也没了继续下去的欲望,气得一脚将符七娘踹趴在地。
“晦气!”
几人相继踹了几下,符七娘眼角通红,泛出一丝泪意。不知是痛的,还是恶心的。
亦或是,都有。
符七娘吐的昏天暗地,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几人忍不住又踹了她几下,随后互相帮忙解决了生理需要,这才离开。
虽然沦落为流民,但是他们到底只敢劫财劫色,不敢闹出人命。
不过,这鬼天气,或许用不了多久,这位娇气的小娘子就会冻成一个冰人棍。
迷迷糊糊之间,符七娘似乎看见一张清隽的面容,随后她整个人被粗鲁的拎走了。
再醒来时,是在一家客栈的房间里。
身上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床边还放着一个半旧的包袱。很普通,就算她这么走出去,也不会扎眼。
“哎,听说了没,沙河县的仙师府被人一把火烧了。据说啊,那劳什子的张仙师,是妖道所化,作恶多端。好在老天爷有眼,降下雷劫,劈的妖道魂飞魄散。”
“啧,这事儿谁不知道啊。咱们县的柴家你们知道不?他们家不是有一个儿子过继出去了么。我听说啊,就是他带兵踏平了仙师府。”
“哎,也是可怜。那妖道这些年在邢州呼风唤雨,大伙儿都真以为他是得道高人。为了捧着他上赶着将家里的小娘子小郎君送去当祭品,也不知道,活着的还有几个。”
“……”
符七娘没在继续听下去了。
张显圣已死,仙师府,已经成为过去。
赵十娘怎么样,刘芸怎么样,阿萝又何去何从,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略微打听了下,客栈掌柜只知道是一名男子将她送进客栈,交了一个月的住宿费。
符七娘蹲了两天,也没有蹲到是谁救了他。
她也没继续强求。
时隔一年多,她终于回到了隆尧县。柴家,依然是这里的豪族。
“啊?你问柴家七娘啊?有这个人吗?没听过诶。”
回想起在街边乞丐那里打听到的消息,符七娘眸色黯淡了几分,眼前那座府邸,和她离开时没有什么差别,就连守门的小厮,还是那个人。
可是,她却没有上前的勇气。
“阿娘,你就答应我嘛。”
清脆的笑声从府内传出来,一名红衣小娘子搀着素衣妇人走了出来,小娘子抱着妇人的胳膊,下巴扬起,嘟嘴撒娇,一派天真。
妇人手持佛珠,青丝盘起,面上表情淡淡,眼底却一片柔和。
母慈子孝。
符七娘脑子里瞬时闪过这四个字。
阿娘,似乎从来没有与她这样亲近过。这样的温情,似乎也不太适合她。
符七娘有些犹豫,但到底内心的某种强烈的渴望,使她不自觉的上前迈了一步。
柴家养育她六年,衣食不愁,她们虽抛弃了她一次,但最后关头阿娘后悔了,只是将她逐出家门,没有亲手将她送给张显圣。
她想,她们终归,还是在乎她的。
“阿娘。”
小娘子眼底闪着微光,直勾勾的盯着柔弱的妇人。
“你是谁?”
罗氏侧过身子,眼前的小娘子有些眼熟,看起来冷冷清清的,瘦的跟猴儿似的,她一时想不起来她在哪儿见过她。
但是,她绝无其他流落在外的女儿。
“小娘子可是认错人了?”
嘴唇动了动,眼底微光寂灭,符七娘想,或许,她不该期待的。
没有继续说话。
符七娘忽然跪下,朝罗氏磕了三个头,然后利落的转身。
她步伐很稳,始终没有回头。
她早该明白的,在进入仙师府那一刻,她就回不去了。
这样,也好。
她与柴家,两不相欠。
“阿娘?”
红衣小姑娘有些不开心的拽了拽罗氏的衣袖,不满道,“不是说好了去寺里替阿兄祈福吗?”
“六娘,你有没有觉得方才那小娘子有点眼熟?”有点儿像七娘。
罗氏眼神飘忽,视线中,已经看不见符七娘的背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幻影。
“阿娘是说方才那举止奇怪的小娘子?”
对上六娘疑惑的眼神,罗氏忽然轻笑,转动佛珠,柔声道,“没事,是我看岔了,走吧。”
仙师府被大火付之一炬,七娘怎么可能还会活着。
**
回到客栈,符七娘又等了两日,仍然没有等到救命恩人露面。
她留了一封信给掌柜,便继续朝北走。
贺哥哥家在广晋,他临死前还念叨他那失踪的小妹,七娘想着,她总归要替他回家看一眼的。
临近年关,各县镇都热闹了起来,暂时冲散了战乱带来的不安。
偶尔谁家不知事的小童,三五成群,追逐着放炮仗,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见到陌生人,又一哄而散。
符七娘将自己包裹在厚厚的棉衣中,却也抵不住寒冷,脸颊耳朵冻得通红。没有暖手炉,手指上已经生了冻疮。
贺府算不上广晋的世家豪族,却也不是寻常百姓家。
大门朱红色的漆有些老旧,门匾上高悬的“贺府”二字上的镶金已经掉的差不多了,红砖瓦墙上也有些地方斑驳脱落。
符七娘想,贺家想必也曾辉煌过,只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传至现在已经没落了。
“这位小娘子,可有拜帖?”
靠在挡风墙后打瞌睡的老仆,瞧见符七娘,一身粗布棉衣,脸生的很,不禁伸手拦住她,神情清高倨傲。
别是哪家臭要饭的吧。
“我是贺四郎贺无暇的朋友,他有话托我带回来。”
老仆狐疑的打量了符七娘两眼,见她没有一点心虚,便说了句“等着”,匆匆回禀。
不一会儿,便臭着脸回来了。
“小骗子,去去去,一边儿去,招摇撞骗也不看看地方。咱们四郎君才八岁,如今好好的在府中习字呢,从未有什么小娘子好友。”
“嘭!”
朱红大门猛地关闭,门上的漆灰飞扬,落了符七娘一脸。
符七娘神情呆滞转身,仰头看天。天空,一如既往的灰暗。
贺家,有了另外一个四郎。
他们都忘了贺哥哥,忘了有个叫贺无暇的小郎君。
就如同,阿娘,忘了她一样。
符七娘抱着胳膊,顿感心灰意冷。
她浑浑噩噩的离开了贺府,路过一个破庙时,忽然高烧不起。迷迷糊糊中,她只记得,她被洗劫一空。
至于她做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
手中横握的短匕,上面还凝固着一层血液,破庙里几名乞丐挤在一起,看向自己的眼神宛若恶鬼,带着一丝惧意。
她猜,她大概在无意识中自卫杀人了吧。
站起身,她站在佛像前,面无表情的看向佛祖那俯仰众生的双眸。
“佛祖,睁眼如闭眼,还不如不要这双眼。”
见符七娘朝他们走过来,手中匕首上一片森红,流民乞丐们顿时警铃大作,相互看了一眼,“她想杀我们,我们先杀了她。这小娘儿们细皮嫩肉的,说不定还能够我们吃几顿!”
脚步一顿,符七娘心中已生不起任何波澜。
她何时想要杀他们?
人呐,总是喜欢为自己的罪恶行为找一切理由和借口。
符七娘不怕死,也不想被分尸,甚至成为他人的腹中之物。
她杀了红眼,死撑着一口气,捅到最后一个人时,她也力竭的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手中还死死抓着那把短匕。
只是,匕首上沾的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她已经分不清了。
视线逐渐模糊,符七娘想,她这次可能真的活不了了。
“嘭。”
破庙大门被踹开,风雪倒灌进来,符七娘意识忽然清明了几许。
一群人大汉闯了进来,个个凶神恶煞,手中提着刀枪棍棒,粗鲁野蛮的踢开地面的尸体,偶尔发现一两个还活着,好不犹豫的一刀下去送他们归西。
煞气浓郁,匪气十足。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就是这么一群人,救了她,将她捡了回去。
符七娘跟着他们四处流浪,有时候她会跟着他们一起杀人,哦不,除恶,有时候,她也会治病求人。
她见过落霞孤鹜,大漠黄沙,也看过海上明月,渔樵钟鼓。不过,看到更多的是,颠沛流离,家破人亡,战火纷飞,尸横遍野。
就这样,六年时间,一晃而过。
符七娘自觉已经百毒不侵,除了钱财,大概没有什么能打动她了。
这一日,土匪窝长风寨的寨主,也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兼第二人便宜师父,将她叫到了病床旁。
递给了她一封信。
符七娘一目十行的看完,内心十分平静。
“原来我还有亲生父母,我以为,他们都死了。”
“瞎说什么大实话!”头顶被赏了一个爆栗,符七娘立刻一巴掌拍了回去,当然,是拍在寨主的手背上。
“你想要我回去?”
“七娘,他们是你的家人。”
“我没有家。”符七娘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好,有点伤寨主的心,又补了句,“跟着你们就挺好的。”
“不一样的。”
寨主揉了揉符七娘的头发,难得的露出温柔的笑容,“七娘,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记得,为什么我们会建立长风寨。”
——心有长风万壑,不为浊世所污
“好,我会回去的。”
符七娘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刀,目光淡淡掠过重峦叠嶂的青山,跨过百里血海尸山,越过连绵不绝的饿殍荒野,落在仍旧笙歌曼舞的京城。
“我会敛锋芒,去匪气,做一个端庄大气的世家小姐,将最锋利的刀刃藏于袖间,待到长风起,再刀出鞘,斩不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