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叛军粮草捉襟见肘。
天气愈发严寒,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交战时也就愈加乏力。范延光、张从宾、符彦饶所领叛军,不得不开始了最后的反扑。
圣人谴昭义节度使、河阳节度使、都指挥使讨伐叛军。符彦饶因不善用兵被部下反杀,张从宾被围汜水,战败于逃亡中落入黄河,溺水而亡。
三大叛军主力军,只余下范延光,却也是节节败退。
捷报频频,圣人大悦,命天使至沙河仙师府,亲自取“仙丹”护送回都,意欲在接风宴上犒赏功臣大将。
天使风尘仆仆赴沙河,张显圣虽在邢州呼风唤雨,但在代表圣人的天使面前不敢托大,早早的便领着府中上下人等恭候。
张显圣仙师之名响彻邢州,就连远在洛阳的圣人都奉其为上宾。
手持拂尘,一身青衣道袍,白发鹤冠,一眼看过去,确实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来使连忙笑着打揖,寒暄起来,“想必这我便是张仙师吧?圣人托某问仙师仙体安康。”
“谢圣人。”
张显圣微微朝洛阳方向拱手,随即拂尘颔首,淡声道,“天使们一路舟车劳顿,本师已命人安排好客房。各位,里面请。”
“仙师府果然气派。”
一名赭衣使者,扫过府内垂首行礼的众人,目光落在最后面两排少年少女身上,眼底划过一抹黯光。
捅了捅身旁同僚的胳膊,他似笑非笑的道,“今晚石大人有福了。”
“郭大人,慎言。”
轻风吹过青石板,携卷着冬日的寒气,从衣裙空隙钻入四肢,一众小娘子不禁冻得瑟瑟发抖。
待望不见使者背影时,已经四肢僵硬抬不动脚了。
“小娘子,暖暖手。”
符七娘将刘芸和赵十娘他们送回房叮嘱了几句后,转身便瞧见阿萝将暖手炉递了过来,胳膊上还搭着那件狐皮氅。
这一年多,阿萝待她是极好的。
纵然知道她与张显圣不对付,阿萝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只专心的照顾她的衣食起居。
眸中泛起一丝淡淡的涟漪,符七娘忽然展颜,“阿萝姐姐有心了。”
小娘子笑如朝花,很美,阿萝很喜欢。
她抿唇替符七娘系好狐皮氅,眉眼俱笑,“小娘子容颜极好,就该多笑一笑。”
这几日张显圣没有再找她麻烦,虽然不知道他暗中在筹谋什么新的手段,但符七娘丝毫不慌。
她手中捏着他的死穴,在没有弄清楚“回春丹”的问题前,她暂时是安全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是,赖以生存的技能不能丢。
谴退阿萝,符七娘径自去了骑射场,教习师父已经换了好几个。学习骑射的小娘子们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除了,符七娘和刘芸。
拉弓如满月,符七娘目光攫住靶子上的红心,幻想着那是张显圣的心脏,她要一招制敌,一招致命。
十箭九中,五支正中靶心。
还不够。
二分之一的几率,符七娘不甚满意。
不过此时手臂已经脱力,她也知过犹不及的道理。目光落在靶场后的一抹白色衣袍,她放下弓箭,走了过去。
“符七妹妹。”
自从符七娘答应合作弄死张显圣之后,少年郎就十分自来熟的唤她“符七妹妹”。心中好笑,不过她也没阻止就是了。
“今夜张显圣会宴邀天使,可能是冲着你来的,你要小心。”小郎君似乎很忙,匆匆忙忙提醒一句后便离开了。
符七娘自知逃不过,却也因为他的担忧而心中微暖。
她看得出来,虽然是合作关系,但少年郎付出了一颗真心。
只是,她没有想到,他最后的结局,竟是那样惨淡。是她往后余生,最不愿忆起的伤疤。
**
夜色如墨,笼罩整个仙师府。
夜宴起,张显圣高座主位,天使分列两排,香炉中燃起袅袅香烟,熏的众人脸色酡红,心生欲念。
丝竹声乐起,歌舞绵绵;推杯换盏间,觥筹交错。
张显圣抬手,一水的婢女涌了进来,或妖娆或清纯,无一不眼含秋波,风情万种,勾得在场不少人魂不守舍。
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小娘子小郎君,好奇的打量着周围,不经意间对上筵席上陌生的视线,如受了惊吓般倏地红脸。
这样不谙世事的模样,着实引得一些人心中火热。
“这些,乃邢州九县百姓,自愿献上的祭品。诸位大人,可随意挑选享用。”
张显圣不再假清高的维持仙师的人设,率先招手,指了两名婢女伺候,端茶送水,捏背捶肩。
“既如此,本官就不客气了。”赭衣男子,忽然偏头,目光落在席位上的符七娘身上,眼底带着一抹兴味,“就她了。”
整个宴席忽然安静了下来,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微妙。
仙师府中的人,都不自觉的看向张显圣。
符仙子可是仙师的爱徒。
这位郭大人,也太大胆了!
“哈哈哈,郭大人好眼光。”眼中不虞一闪而逝,张显圣似是不甚在意的挥挥手,“爱徒,还不谢过郭大人抬爱?”
从头至尾,符七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淡定的起身行礼,“符七谢大人。”
小娘子美则美矣,一言一行却刻板的像根木头。
石敬德只看了一眼,便失了兴趣。
舞乐继续,石敬德唤了两名小童伺候。美酒入喉,没几杯他便感觉浑身上下燥热难耐,双手不受控制的将小童揽入怀中。
小童惊呼一声,正在打量符七娘的郭远之立刻回头,见石敬德红了眼,目光迷离,知道他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石大人,你醉了。”
石敬德大笑摆手,急不可耐的将手伸进小童的身体,肆意摆弄亵玩。小童被张显圣药养训练多时,虽一时羞愤但没过多久便渐渐的臣服了。
符七娘攥紧茶杯,腹中翻滚,脸色白的有些吓人。
“小娘子可是吓着了?”
石敬德是圣人的弟弟,向来混账,郭远之也没那个能力去管束他,只得眼不见为净。
瞧见符七娘脸色十分难看,以为她是被吓着了,便提出带她出去散散心。
符七娘摇头,“大人,我不能离开。”
她得盯着张显圣。
“也罢,你且在这儿待着,本官去去便回。”
郭远之离席,石敬德已经兴致高昂的换了两个小童,席间上其他官员也有些心痒难耐,加上殿内燃起的催情香,没过多久,他们便忍不住了。
整个宴席,俨然变成了大型的勾栏院,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的活春宫。
符七娘几乎忍不住要吐了出来。
她阻止不了。
“爱徒,如何?为师这场盛宴你可喜欢?”
张显圣显然很得意,也很享受,他看着符七娘脸上的神情一寸寸僵裂,顿时笑得更加猖狂了。
“别急,还有更精彩的。”
话音刚落,便见护卫架着一名少年郎进来。
宴会的灯火,照亮那倔强的眼神,符七娘握紧了手指,狠心逼自己错开视线。
“呵呵,嗝,哪儿来的小郎君,真俊。”
石敬德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提着裤子朝少年而去。
护卫推了少年一把后便退了出去,带上门。少年趔趄,瞬间与石敬德撞了个满怀,被他一把抱住。
“小宝贝儿,给爷亲一个。”
少年恶心的直皱眉,发了狠的撞开石敬德,却没想到对方是个练家子,反手钳住了他,将他压在廊柱上,一把扯掉他的裤子。
“啊!”
娇俏的惊呼声起,瞬间引起大殿内众人的注意。
小娘子面红耳赤,粉黛朱唇,双眼含着雾气,欲说还休。石敬德荤素不急,顿时兴起,反手将那小娘子也拽了过来。
符七娘这才看见直接站在护卫和贺无暇身后的赵十娘,一瞬间,她脑子里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放开我,混蛋!”
“不要,不要,符七姐姐,救我呜呜呜。”
贺无暇和赵十娘不断的反抗,拼命的挣扎捶打,但对醉酒色欲上涌的石敬德来说,不痛不痒,反而是一种情趣。
符七娘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
“十娘,是不是你。”
不用赵十娘回答,她其实心中有了答案。
她在整个仙师府中,除了与刘芸和失了阿姐的赵十娘关系好一点外,就连阿萝,都不知道她与贺四郎的事情。
可笑。
赵十娘为了讨好张显圣,背叛了她,却没想到从头到尾,张显圣不过是利用她而已。
“怎么样,我的好徒儿,这场戏,你可还满意?”
张显圣哈哈大笑,如死人一般干褶的手,抚上符七娘的脸,被她“啪”地一下甩开,他也没在意,反而笑的愈发狰狞。
“看来,你还是不太满意啊。”
张显圣恶意昭昭,还想再刺激符七娘的神经。符七娘陡然转身,抽出袖中的短匕,利落的捅进他的心窝。
鲜血溅落在白皙的脸颊,符七娘冷着脸,毫无表情的拔出短匕。
“师父,你知道的,徒儿想杀你很久了。”
张显圣瞪大着眼,似乎不敢相信符七娘真敢弑师。
糜烂的味道,夹杂着丝丝迷香,众人皆沉醉在欲望之中,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符七娘握着滴血的匕首,一步步靠近石敬德。
“不要!”
贺无暇咬着牙,还保留着最后的神智,迷迷糊糊中看着符七娘抬手,手下短匕泛着冷光,不禁摇头。
脖子上的大动脉,符七娘很清楚怎样一刀下去,连大罗神仙都救不回。
石敬德倒在了赵十娘身上,闷哼一声,赵十娘直接被压的晕了过去。
符七娘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从腰间的锦囊,取出两粒药丸喂进了贺无暇嘴中。
她的手,有些抖,喂了好几次才喂进去。
“贺四郎。”
“咳咳,”贺无暇不停地咳血,刚才石敬德一拳,断了他一根肋骨,“符妹妹,别怕。”
少年郎君伸手抚过符七娘的脸颊,替她擦过不知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泪水。
“符妹妹,我以前也有一个妹妹的,只是她不幸被乱军捉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了。”
贺无暇轻声的安抚符七娘,悄无声息的取走了她手中的匕首,迅速的奔走在大殿内,一刀又一刀,扎进殿内那些禽兽的胸膛。
尖叫声四起,浓重的血腥味散开头,终于惊动了守在殿外的护卫。
推门而入,夜风吹进殿内,糜烂的味道混合催情香、酒菜味和血腥气,熏得人想吐。
地上倒了一片,血色翻酒污,也不知道躺着的人,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天地不仁,我便来替天行道。杀奸吝,诛小人,不负天下黎民。”
贺无暇手握匕首,匕刃上还滴着温热的鲜血,匕身通红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最里面一层血迹已经干涸凝固。
符七娘脑子一片混乱。
不对,明明是她先杀的人,那匕首是她的,为什么会在贺家四郎手中。
第一次杀人,她用了很久才从那种恐惧中缓过神,却没想到,一转身,便看见那日阳光正好,银桂树下初见的意气风发的郎君,举起匕首,朝自己心口捅了下去。
“不,不要!”
那一刻,符七娘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昏聩无光。
她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失了往日的镇定,手忙脚乱的捂住少年的伤口。
“贺四郎,不要,不要。”
符七娘拼命的摇头,泪水止不住,眼底罕见的出现了慌乱失措,是张显圣最想看到的破碎模样。
在断了肋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可是符妹妹还小,她那么努力那么美好,她不能成为杀人凶手,她该如艳阳一般活着。
“符妹妹,我快要死了,我想听符妹妹叫我一声贺哥哥。”
他想要伸手替符七娘抹去脸上的泪水,但他没有力气了,抬起的手刚要落下,就被一双小手握住,放在脸上。
果然和记忆中妹妹的脸,一样的软糯嫩滑。
“贺哥哥,我答应叫你一辈子哥哥,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符七娘很无望,在这个世上,他是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不含任何杂质。
他是,唯一的一缕光。
阿娘为了柴家抛弃了她,阿芸和十娘为了在仙师府生存利用她,阿萝姐姐她虽待自己好,可她更忠于张显圣。
贺哥哥虽然说也和他有交易,可是他从来没有因为交易而强求什么。他甚至没来得及算计她,就为她丢了整条命。
“贺哥哥,七娘还没有名字,你要好好的,当一个好哥哥,给七娘取个名字好不好?七娘会看病,会炼丹,七娘会是一个很好的妹妹,会乖乖听话的。你不要不要七娘好不好?”
符七娘连嚎啕大哭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小心翼翼的抱着贺无暇的手,满怀破碎的期望。
“乖,不要哭。阿兄知道你最乖了,阿兄忘了告诉你,阿兄也很厉害的,会看天象。后日午时,会有惊雷,不过一刻,暴雨将至。”
少年的眼神渐渐暗淡无光,闭上了双眼。
“听闻,广晋贺家擅观天象,不知贺郎君可否算出近日可有惊雷?”
“符七妹妹稍等,在下算算,咳咳,推演,推演一番。”
原来,他至死都记得自己的话。
符七娘摸了摸心口,酸酸的,胀胀的,又空荡荡的。
她哭着又笑着站起来,转身变脸,冷漠的看向身后严守以待的护卫,“仙师遇刺,速请大夫。”
“那刺客怎么办?”
张显圣倒下,府内护卫群龙无首。而深得张显圣“真传”的符七娘,便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虽然,她好像和刺客很熟。
“扔进乱葬岗!”
冷酷无情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刚刚痛哭的那个人不是她一般。
“伤在心口要害处,流血过多。”大夫看向冷着脸的符七娘,摇头,“小娘子,还是趁早准备后事吧。”
这一刀,是她亲自插进去的。
她既然下手,就不可能会让他还有一丝活着的机会。
请大夫,为的不过是堵住府内上下的嘴罢了。
一日之间,仙师府由红转白,挂满了白幡和白灯笼,棺材纸钱也都准备好了。
府外无数百姓痛哭,请求见仙师一面,被符七娘无情的拒绝。
甚至,因为朝廷使者横死仙师府,符七娘连三天停棂哭棂时间都没安排,能遣散的家奴都遣散了,不肯走的她便随他们去。
她留在这里还剩下最后一件事情。
出殡当日,符七娘可以选在了午时前半个时辰,百姓自发送行。
“望仙师得道升天,庇佑我们。”
“望仙师得道升天,庇佑我们。”
“望仙师得道升天,庇佑我们。”
不知道是哪个愚民喊了一句,其他百姓也跟着跪拜大呼起来。
符七娘冷眼看着这一幕,不发一言。
午时,天空忽然暗沉起来,西北方飘过来一片片乌云将原本的晴空笼罩,远天边隐隐有雷光闪过。
“轰隆!”
惊雷忽起,棺椁刚下,一道紫色的闪电,劈了下来。
雷引火。
墓坑里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围观送行的百姓忽然惊呼,“天降紫雷必有妖,天呐,难道仙师是妖道?”
暴雨轰然而至,符七娘没有去管身后的是是非非,她只做了该做的事情。
世人爱怎么想,是他们的权利。
乱葬岗,尸臭冲天,白骨遍地。
找到了贺四郎的尸体,她徒手挖了一个多时辰的墓坑,指甲都翻了出来,指尖磨破了一层,也毫无表情。
她拔出插在尸体胸口的那柄匕首,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又从尸体身上找到了一块破碎的锦囊,挂在腰间。
“贺哥哥,七娘会想你的。”
符七娘没有回仙师府,那个地方,她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