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成国公府内宅。
东侧听雨阁卧房内的床榻之上,窸窣声穿透大红床幔抖落锦被一角。一只手自床内伸出撩起床幔,身穿嫁衣的女子脸色惨白地靠坐在床头,神色犹疑地打量着屋内陈设,嘴里喃喃道:“我……还活着?”
铜环轻叩木门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房中人的思绪。
莫道秋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快步走到床前,低头敛衽道:“小姐,云娘子看您来了。”
“你是雾貌席身边的女萝?”不动声色地取下发间珠钗藏于身侧,莫道秋冷语道。
小丫鬟再守规矩也不过十二三岁,正是藏不住事的年纪。女萝歪了歪头,没忍住偷瞄了眼床榻上瘦得不成人形的小姐,好奇道:“小姐您这话好生奇怪,您不就是雾娘子吗?”
“该不会——”女萝霎时紧张起来,担忧道:“小姐您还念着楚小世子?这可使不得。”
“等等。”当下的诡谲处境让莫道秋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紧紧抵住钗尾保持片刻清明:“你先回了云娘子,就说我已歇下。再吩咐下去,今夜谁都不准再踏入我的卧房。”
关门声响起,莫道秋脚步虚浮地行至铜镜前。待看清镜中人后,她霎时浑身脱力地跌坐在矮凳上。
片刻后,莫道秋的眸子才逐渐聚焦。
下一秒,沾血的紫檀木钗猛地刺向心口——
“停停停!!!”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叫喊声截断了莫道秋的下一步动作。
“我好不容易让你重活一世,怎么一个没注意你就又要嘎掉了!”这道声音生机勃勃得和此处格格不入,“补药为难我打工人了,好吗?”
不待莫道秋开口,这道无形无影的声音便自顾自地补上一句:“好的。”
“哪里来的妖物。”莫道秋警惕地握紧钗头,起身一寸一寸扫过这件卧房任何可容人藏身之处。
但一无所获。
似是自脑中浮现的轻快女声再次开口道:“我可不是妖物。”言语中还带了些小骄傲。
“无形却口吐人言,不是妖物难不成是鬼神?”莫道秋低眉嗤笑一声,索性坐回了床边。左右打不过,不如听听这人还欲如何诓骗于她。
只是可惜了,她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妖邪亦然。
希望这个小姑娘能编些有趣的谎话,不然她只能不小心拂倒红烛,一把火将这里烧了。
啊,对了,还得记得封死房门,免得这只烦人的小蚊子偷跑出去。
“小蚊子”一无所知自己小命危矣。
“嗯……这么说吧,我们那儿一般叫我系统。”系统“嗡嗡”个不停,“不过你可以把我当做会一点点法术并且只要一点点条件就会永远站你这边的朋友。”
“朋友?”垂眸挑起衣摆拭去紫檀木钗尖端血迹,莫道秋将珠钗插回发间,靠向床头,言笑晏晏道:“上个说要做我闺中密友的人,现在坟头的草都被风吹得快有三尺高了。”
“你是说云姐姐吗?她还活着。”这个自称“系统”的人似乎格外熟悉莫道秋周遭的人际关系。“她现在就在门口,等着和你秉烛夜谈呢。”
“门口?”莫道秋半信半疑地行至窗边,撑起一条缝隙向外看去。待看清来人和雾貌席如出一辙的脸后,她才终于信了半分。
不着痕迹地掩好窗格,莫道秋走到书桌前坐下,提袖研墨间向系统问道:“你说助我重活一世,那现下是成元几年?”
“成元十四年,原本明天就是雾貌席和楚小世子的大喜之日。”系统好似看客,说书似的乐呵道:“不过现在嘛,还有三天你就要和太子成婚了。”
“今日是皇帝下旨赐婚雾貌席和太子那天?”莫道秋手下笔墨未停,已写了近半页纸。
“对!巧取豪夺什么的,好看爱看,摩多摩多嘿嘿嘿。”
“那正好。”
莫道秋将笔搁至玉雕笔架上,又一列列扫过信纸,确认内容无误后,倏地抽出紫檀木钗,未带半分迟疑地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心口正中霎时鲜血四溅,大红嫁衣不过须臾便暗了一层又一层。
即使是刚从窗户一跃而下的云暮雪骤然见到这一幕也是始料未及。
还不待她动作,被窗沿的微风吹动的烛光一滞,再眨眼,云暮雪已经回到了窗台之上。
来不及细想,眼见雾貌席再次抽出木钗,一切即将重演,云暮雪当即取下耳坠,翻腕射向妹妹手腕——
千钧一发之际,紫檀木钗应声落地。
系统终于松了口气,绷不住哭腔大吼道:“你为什么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嫁给太子吗?好不容易重来一次,明明马上就要如愿了,为什么啊?!呜呜呜,吓死我了。”
莫道秋此刻却没有旁的精力再回答系统的问题了。
眼眸半垂瞥过离颈侧不过分毫的朱钗,再看向近乎是以看仇人似的目光,眼神死咬着她的云暮雪,莫道秋有些不解:“为什么?你不是应该讨好我么?”
准确来说,是讨好雾貌席。
——因为多年分隔,云暮雪享受着成国公府的荣华和养父母的爱惜,雾貌席却漂泊零落近十年,受尽苦楚。
莫道秋从来都不理解云暮雪的慈母做派。当初因苗疆迷信双生诅咒被丢弃在乱葬岗的人是她云暮雪,谁曾想十八年后日月颠倒,她一个弃婴反倒怜惜起当初被留在父母身侧的妹妹来了。
当真是愚不可及。
只是,现下这般仇视又是为何?
“你果真会妖术。”朱钗抵上颈侧,几乎就要刺破肌肤。
“云姐姐,你还活着!”莫道秋一把抱住云暮雪,任由朱钗划过颈侧留下血痕。
如她所料。
在朱钗刺破皮肤的一刹那,云暮雪立时收回了手。
莫道秋只作不知,眼眶微红地哽咽道:“太好了云姐姐,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你怎知我中了毒?”云暮雪的声音并未恢复往日的温度。
“都是我的错——”
莫道秋话音未落,门外远远便传来一道中年妇人忧心忡忡的问询声:“怎会忽地打起来?”
二人对视一眼,莫道秋飞快擦去颈侧溢出的几滴血渍,云暮雪则快步走到门口,将成国公夫人迎了进去。
“你们姐妹二人怎的突然生了嫌隙?”国公夫人握住姐妹俩的手,将二人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番:“许是有什么误会?”
“母亲,都是我的错。”莫道秋垂眸,低声啜泣道。
国公夫人却分外惊诧:“好孩子,你方才唤我什么?”
“母亲。”莫道秋小心翼翼地看向国公夫人,眼中满是孺慕之情,“可以唤您一声母亲么?”
“好,好,好。”国公夫人含泪连道了三声好,才牵着二人落座于圆桌前。
“好孩子,我怎会不愿呢。”国公夫人握着雾貌席的手,将她鬓边的碎发绕至耳后,满目慈爱地扫过雾貌席的眉眼道:“你可知这声‘母亲’我已盼了月余了。”
一个月前,正是国公夫人收雾貌席为养女的时候。
“从前是我钻了牛角尖,许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以后再不会了。”莫道秋泪眼婆娑地蹭了蹭国公夫人停留在她脸颊上的手掌,“经此一遭,许多事我都已想明白了。”
“那就好,那就好。”国公夫人捏着手帕心疼地擦掉二女儿决堤似的眼泪,松了口气般道:“从前雾儿的性子委实沉闷了些,好在现如今瞧着倒是亲切了不少。”
“既如此,如今你们姐妹二人的误会应当更容易说开才是。”国公夫人话锋一转,“雾儿不妨和母亲说说,方才究竟是怎的生了误会?”
莫道秋不语,只是垂着头,三步一顿,五步一回首地湿润着眸子拿来了方才写的信。
鎏金信笺上字迹清瘦,信中大意是:
雾儿知父亲不喜党争,现如今她与太子成婚已成定局,为明其无意结党,父亲定会设法将姐姐嫁于小世子。但她对楚小世子情根深种,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才行差踏错毒杀了亲姐。但事后她又悔恨不已,方才女萝通传,她也以为是姐姐从阴曹地府上来接她了,于是便留下书信随姐而去,以赎己罪。
“但我竟不知,姐姐竟还活着。”莫道秋一时间悲喜交加,整个人扑到国公夫人怀中大哭起来。
国公夫人哄了好半晌,莫道秋才渐渐收了声势。
只是待她从国公夫人怀里抬头,云暮雪早已没了踪影。
送走国公夫人,莫道秋拾起圆凳上的信笺就要烧掉,却在信纸靠近烛芯时顿住了——
纸背的字迹透过烛火影影绰绰地立于眼前:
你不是雾貌席,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