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了。
听雨阁的窗户慢慢隙开了一条缝。云暮雪透过缝隙定定瞧着床幔后的背影,那道身影一动不动,似是睡熟了。
云暮雪将窗户缓缓推开,又盯着那道背影半晌,终是确定莫道秋当真睡着了。她翻腕借力一跃而入,目的明确地疾步朝挂在床柱的红伞而去。
红伞伞骨应是由山铁制成,一经铸成自生火焰云纹,刀枪不入;伞面也绝非凡品,云线所制,月下生辉,水火不侵。
云暮雪适才将手搭上伞柄,伞面内便兀自蠕动起来,密密麻麻的血红凸起在莹白月光下更添诡异。
更遑论——
“你又在作甚?”
云暮雪一惊,当即扯下红伞朝帐中人挥去。
伞尖霎时划破床帐,莫道秋向后一仰,掌心握住银红伞尖,这才堪堪抵住了刺向脖颈的一击。
但莫道秋的手掌却避无可避地被刺了个血窟窿。鲜血沿银红山铁渗入伞面又转瞬消失,一滴都未曾沿掌心滑落,竟是在须臾间全数被红伞吸食殆尽。
红伞依旧不知节制。
莫道秋惊诧间立时松了手,却还是被红伞吸得嘴唇发白。
云暮雪有些不知所措地抱紧红伞,正待上前一步,又缩回了脚;正欲张嘴言语,又住了口。
莫道秋撑着床沿喘着气,神色晦暗地低语道:“你们一个个的……真是吵得人不得安生。”
云暮雪:“我……我给你处理伤口。”
“不用。”云暮雪本就稍显踟蹰的脚步顿时被这冷冰冰的两个字堵了回去。
系统则是从方才起便一直聒噪个不停:“补药啊朋友!你对这副身体好点儿吧,求求了呜呜呜,再挂我的真的就要切腹自尽了!”
【雾貌席本就是要死的,还缝补这具尸体作甚。】莫道秋一面在心中答着系统的话,一面问云暮雪道:“你方才说什么?”
“你……可有看到那信笺后的字?”云暮雪问。
莫道秋:“字?那信笺后何时有的字?我竟不知,便顺手烧了。”
云暮雪仔细盯着莫道秋片刻,也不知信是没信,只敛了眼皮,又道:“你从不曾唤我‘姐姐’。”
莫道秋心下一凛。她神色不变地审视起云暮雪,嘴里依旧是那套说辞:“大喜大悲后,许多事情自是想明白了。姐姐可是不愿我如此唤你?”
云暮雪:“……并未。”
“既如此,”莫道秋的视线掠过红伞,“那姐姐便将手上的东西物归原主罢。”
云暮雪收紧手臂,目光偏移盯着地面道:“不行。”
“姐姐许是不知,这伞需每月以我的鲜血温养方才能发挥效用。”莫道秋下床不紧不慢地走到云暮雪跟前,扣住伞面的同时勾唇温声道:“给我罢,姐姐。”
视线交锋良久。
终是云暮雪败下阵来。
待屋内再次恢复寂静,莫道秋的声音才突兀响起:“这个时候……云暮雪身死,雾貌席入狱,太子婚约作废,京中应无人知晓红伞秘闻才对。”
莫道秋枕着掌心,双眼直直盯着上方木板雕饰,低喃道:“她是如何知晓的?”一个死人如何先于京中所有手眼通天之人知晓的这般秘辛?
除非——
“云暮雪也重生了。”
莫道秋霎时豁然开朗。她翻身下床快步走向书桌,提笔梳理过往。
一遍遍扫过纸上未干的笔墨,莫道秋心说:这下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不知是惊奇居多还是怅惘居多,莫道秋闭目后靠,轻声唤道:【系统。】
系统却罕见地有一时半刻未出声了。
少焉,莫道秋才开口:“她的魂灵于上一世游荡了多久?”
“大概一年吧。”系统的声音听起来奄奄的。
“我们同时回来的?”
“同时回来的。”
默然片刻,系统才小心翼翼地出声:“我们这一世能不能不杀云暮雪啊?”
莫道秋不置可否:“她回来后可不太安分。”
“但她对你没有敌意呀!她也不喜欢太子,咱们之后就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好?”
莫道秋掀起眼皮,目光再次扫过书案上的一列列字迹,最终在某一处停了下来。
据她所知,一年后即使是皇帝,也不过只知红伞中的二十一蛊虫或将颠覆天下,唯苗疆圣女可御使。
现如今一把伞竟能吸食人血?
当真是闻所未闻。
——但系统却能在方才脱口告知她红伞需每月以血温养。
“不只这把伞。”莫道秋的指尖缓慢而富有节奏敲打着书案,“关于别的事,你还知晓多少?”
系统瞬间就来劲儿了:“你还真是问对人了嘿嘿。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我那可是手拿把掐好吗。不过——”
等了几秒,见莫道秋不搭腔,系统做作地咳嗽两声,自己把话续上了:“不过你得答应接受任务攻略太子我才能毫无保留、事无巨细地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
“不必。”
在心中将纸上过往默背几遍后,莫道秋将一张张信纸烧了个干净:“只要我这个最大的阻碍一死,现今的莫道秋自然能得偿所愿。”
过去莫道秋的手段,她自是再清楚不过。
“求——求——了!”系统快跪了,“不要再死了好吗?答应我。”
莫道秋没搭话,只取下一根簪子拨弄了几下铜钵里的灰烬,确认并无未燃尽的纸屑后,便径直上了床。
任凭系统叫破天了也依旧人淡如菊,不动如山。
第二日。
已是日上三竿莫道秋才唤来女萝为她梳洗。巾帕覆上她面颊不过一霎功夫,屋外便传来了些吵闹的动静。
此刻的听雨阁小院内真是好不热闹。
一个一身华裳的小丫头正张牙舞爪地使唤三五小厮爬树捉鸣蜩,又招来几个丫鬟挥着长杆将这院内的鸟雀都赶了出去。
一袭红衣的少年郎看不过华服少女这般作弄下人,主动揽了赶鸟的活儿。却不知是有意无意,一杆子磕上了人小姑娘的头。后又说是赔罪,再揽了捉蝉的苦力。结果一不小心,一只蝉就抖落进了小姑娘的衣衫里。
华服少女的哭叫声顿时响破天际——
这下省事儿了,不用叫人赶鸟了。
莫道秋踏出卧门时,瞧见的就是这七零八落的一幕:
竹竿和鸣蜩散落一地,小公主衣衫凌乱却没工夫整理,而是追着楚小世子放狠话,却连小世子的衣角都没挨着。
云暮雪身侧则站着位头戴莲花面具一袭白衣的女子,白衣女子对院子里的混乱视若无物,她正欲伸手牵云暮雪,却被云暮雪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面对这位白衣女子时,本是闺秀典范的云暮雪全然没了往日的周到礼数。侧眼瞥见莫道秋的身影后,云暮雪更是直接扔下客人,大步朝妹妹走去。
不怪云暮雪这般无礼。
任谁前一日适才大难不死,后一日便被人追着寻根究底,都难有好脸色。
白衣女子紧跟着追了上来。
“雾娘子,安好。”
白衣女子的温声问候被一道怒气冲冲的叫喊声打断——
“夏姬先生,您快来教训教训楚望,他就知道欺负我!”小公主气急败坏地在一棵树下撑着膝喘气,盯着树上红影的眼里都快“噌噌”冒火星子了。
夏姬有些无奈地温润着眸子,朝两人柔声道:“别贪玩儿了,都快过来问好。”
接着,夏姬又转回头向莫道秋拱手告罪道:“公主稚子心性,还望雾娘子见谅。”
那嘴角含笑的如玉模样,真是当得一句:端方君子。
莫道秋实在太熟悉夏姬这副姿态了。
她从头到脚地扫过夏姬,终是没忍住——快意地长舒了口气。
谁叫这是她上一世最乐于扮上的清雅模样呢。
“夏姬先生。”莫道秋嘴角噙着笑意躬身问好,心道:真是久违了。
——这位过去的自己。
“你还好吧?”突然凑近的浓眉大眼截断了莫道秋有些恍然的思绪。
“喏。”楚望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竹笼,克制不住得意劲儿地在雾貌席面前晃了晃,“这可是我从云南千里迢迢捎过来的,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只的薄粉冕花螳,现下送你了。”
“她有什么不好的。”楚小世子的小竹笼被人一下抢了去。小公主不满地“哼”了一声,对着雾貌席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能嫁给我太子哥哥那样丰神俊朗、能文能武、德才兼备的男子是多少女子都求不来的福分,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怎么有脸拿乔的。”
“公主。”夏姬稍许冷淡的声调终于让楚鸣鸾不情不愿地得体了须臾。楚鸣鸾挥退拦着楚望抢夺花螳的侍女,却梗着脖子怎么都不愿将揣进衣袖里的小竹笼还回来。
“无碍。”莫道秋止住正欲再言的夏姬,“公主既瞧得上眼,那便赠与公主罢。”
见夏姬默许,莫道秋欲待收回悬至半空阻人的手,手腕却意料之外地被另一只手扣住了。
云暮雪欲言又止地蹙眉看向莫道秋,又侧目瞥过公主指间勾住的竹雕小笼,终是凝声张了口:“那只花螳。”
“——你想要?”莫道秋眉头一挑。也是,莫道秋心说,云暮雪如今不过十八,有些玩乐心性倒也正常。
云暮雪只是盯着她说:“别人诚心送的东西再送给旁人不好。”
也是,想来照雾貌席对外良善的性子,确是做不出这种行径。
既如此:“还请公主割爱。方才思虑不周,这冕花螳许是送不得了。”
“凭什么?!!”小公主快被气哭了。
“公主,莫要因此误了国公夫人的午宴。”夏姬眉心微凝。语毕,她欲握住云暮雪的手腕似要让她稍安勿躁,却被莫道秋骤然挥袖打断,扑了个空。
莫道秋看得真切,方才夏姬分明有意搭脉。
不知是否因心思被察觉,夏姬睨向莫道秋的眸子里带了些冷意。
想是这份冷意镇住了公主作天作地的心。楚鸣鸾眼里包着泪将小笼扔进了楚望怀里:“还你!本公主才不稀罕这破玩意儿。”
带着哭腔的话音未落,小公主便转身向院门奔去。
没成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小公主刚上台阶便摔了个趔趄。
“当心。”
一只手及时拖住楚鸣鸾的臂弯,将人从将近地面处捞了起来。
“啊啊啊啊!!!你老相好!”天知道,早在识别到门扉处的一抹素衣时,系统就想当场化身尖叫鸡了。
嘿嘿,谁叫这是她最爱的男三呢。
——当朝次辅,云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