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晖殿长廊。
随着达官显贵们次第落座,长廊上的宫人们也一串接着一串地托着酒菜或空盘快步鱼贯往来。
年岁尚小的娘子郎君们向来是坐不住的。
正席未开,清晖殿的四处已经散落了许多三两成群的华裳青衫。长廊下,楚望亦步亦趋地跟在莫道秋身后,随口问道:“今天怎么不见你抱着那把伞?”
“入宫自是与平日不同。”莫道秋敷衍道。
“可你之前分明告诉我——”
“世子。”莫道秋停步,沉下声来,“人总是会变的,正如你我婚事一般。你说呢?”
莫道秋此刻看他的眼神太过陌生冰冷,竟叫楚望一时间有些却步。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莫道秋却早已没入宫人之中,消失了踪影。
见人没跟上来,莫道秋终于松了口气。
她接下来的动作,断不可叫旁人知晓。
出了长廊,再沿着仙玉池边一路向东,池中央的那座八角亭便是仙雨亭。
亭中不过一处玉石制的石桌和四方石凳,还有四周几处珠帘轻纱而已。
莫道秋指尖抚过与石桌浑然一体的青玉棋盘,又捻起棋盘一角的白玉棋子,心道:
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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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日半,帝后入清晖殿,百日宴开。
祝词自是不会少的。成元帝对这个老来的第二子极为重视,早命太子亲唱祝词,甚至此刻亲自抱着小皇子听唱祝。
太子唱罢,又是各家向小皇子献礼庆贺。
如此一番珠光宝气争奇斗艳后,到了未时,桌上凉掉的饭菜才入众人口。
又是一番觥筹交错轻歌曼舞后,日昳西斜,几近申时。
成元帝早已退席,席间也不时有人离席醒酒或是出恭。
莫道秋起身行至墨玉陛阶下,向皇后稽首行礼道:“民女近日新得了幅讨巧的画,想进献给皇后娘娘和皇太子殿下。”小皇子早已随成元帝退了席。
“既如此,那便开始罢。”皇后扫过跪拜在地的未来儿媳,神色淡淡。
很快,舞女被挥退至两侧,一方足有八尺高的画被两个宫人合力抬进殿内。
此画未裱,只以乌木作框,白玉托底。
说是画,白纸上却空无一物。
如此画作已引得贵人们议论纷纷。
莫道秋却不急。她又命人寻了些烛台宫灯将画作围住,这才行至圈中,于白纸后站定。
笛声古琴渐起。
伊人宝衣欲舞,鸾回凤翥,灵动神韵均隐于画中。
活人入画,惊煞众人。
一时间,宫殿内除开乐音,再无杂声。
众人就连呼吸声都不自觉轻了许多。
不止如此。
那副雪白画纸上竟也随着佳人身韵凭空渐显墨色。
大家纷纷屏息静待画作落成。
墨色蔓延,乐声愈加匆促争鸣,画中人的舞姿也越发凌厉。
众人的心神被画中人的繁复变幻牵扯,再也无心其他。
乐音猝然而止——
画影乍定。
似乎一切都停顿在了这一刻。
突然,画影最先动了起来。
静止的画面被骤然打破——
莫道秋七窍溢出黑血,落雁折枝般跌落在地。
宫殿内蓦地嘈杂起来。
皇后立时掩住口鼻,凝视阶下人的眼中尽是厌恶。
“太子,你来处置。”说罢,皇后便匆匆离了席。
太子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那幅画作上最终显现出的墨迹,并未回皇后的话。
那应当算是封绝笔:民女为情所困,情难自已,此世与君无缘,惟愿来世再续。此番无知行事,非为祸及家人,万望皇天眷命,谨泣血涕泪敬上。
台下有机敏的宫人也瞧见了这幅“绝笔”,蜂拥上前正要搬走画作,却被太子的眼神吓得作鸟兽散,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理会其他。
更有“闲事莫粘身”的朝臣早在出事的刹那便请罪告辞,携家带眷离了席。
国公夫人却早在莫道秋口鼻溢血的那时便冲了上去。
但除了托宫人着紧宣太医,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孩子痛苦地躺在她怀里拧眉咳血。
泪眼模糊中,国公夫人只望见一道蓝色人影逆着人潮朝她疾步而来。
云暮雪从国公夫人手中接过妹妹,覆手搭脉后道:“能治。”
随后只见她不知喂给了莫道秋什么,又按下喉咙令其吞咽,不消片刻,莫道秋便呕出几块黑血。云暮雪唤人端来一壶茶,将茶水全数灌进莫道秋口中,莫道秋干呕几声后,又呕出几滩稠血。
云暮雪将那几块黑血收入茶壶中,侧头一看,莫道秋已在母亲怀中睁了眼。
莫道秋甫一将视线集中于一处,抬眼便对上了云暮雪眼中的怒火。
“性命于你就这般可弃之如敝履么。”压抑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愠怒。
莫道秋无力在此刻与人争执,只阖眼将头靠入国公夫人怀中,不再理会。
“你可知你如今这般活着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直接将莫道秋扇得愣神了好一会儿。
“这是?”自己过去的音色将莫道秋敲醒了神。
侧目对上夏姬缓步过来时那忧心关切的眼神,莫道秋的额角跳了跳。
云暮雪却不顾旁人惊诧的眼神,克制着泪意对莫道秋低吼道:“山药糕……你口中为何含着山药糕?!”
“说来有趣,前日雾娘子还同我提起什么,夜间草?习兰?混山药糕什么的。”都这时候了,夏姬还不忘试探云暮雪,再顺道给莫道秋添乱。
“是夜见草和栖兰。”云暮雪沉声道,“你何时会的医术?”
过去那个异世女那般天真愚钝,就连稻苗和麦苗都分不清,如何会医术?
想到这儿,云暮雪的脸色更沉了。
“苗疆圣女医蛊双修,倒也不算稀奇。”夏姬善意地温言解惑道。
“雪儿,你妹妹如今还病着,回去再说罢。”国公夫人用衣袖掩住莫道秋的脸,挡住云暮雪的视线恳切劝道。
云暮雪抬眸看向母亲,片刻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清晖殿。
“母亲,您同姐姐去取车罢,我去寻父亲。”凝望着云暮雪大步跨过青石门槛,莫道秋这才强撑着坐了起来,同国公夫人说道。
“可你的身体……”国公夫人迟疑。
莫道秋望向一旁作壁上观的夏姬,虚弱地笑了笑:“无妨,夏姬先生高义,自会助我。”
“那是自然。”不待国公夫人言语,夏姬便莞尔上前扶起了地上已去了半条命的人。
“那……便劳烦夏姬先生了。”国公夫人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殿。
殿内此刻已空落了不少。
除了二位贵女,便只剩下些收拾残羹冷炙的宫人。
“山药糕,呵。”夏姬垂眼扫过半靠在自己怀中的人,讥笑冷哼。
莫道秋轻咳两声,只是道:“先扶我去仙雨亭罢。”
片刻后。
仙玉池,仙雨亭。
甫一踏上亭台,夏姬便撤了力道。她抱臂靠向立柱,冷眼盯着跌坐在地的人道:“你是在以此告诫我?”
“什么?”莫道秋撑着石凳借力,好一会儿才轻喘着气靠坐在石桌旁。
夏姬:“夜见草,栖兰。”
“我确是留了封信给身边那个小丫鬟。”莫道秋半垂眼帘,轻笑一声,“只可惜现下是用不到了。”
夏姬勾唇,眼底一片冰凉:“苗疆圣女,当真傲慢。”
夏姬转瞬又换了副脸色。她扬起嘴角靠近石桌,捻起一枚将死的白玉棋子道:“算上将死的白棋,白玉死子共二十四子,墨玉死子共七子。黑棋终胜半子,这局棋倒是特别。”
“而更特别的是,”浑圆白玉被困于两指之间,反复揉捻,“若是以我墨家一年一换的声韵隐语作解,此处应当是个‘拖’字。”
“我实在好奇,便将这话说给了云暮雪听。”夏姬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她倒是紧张你,手帕落了都没注意。”
手帕一角被拨开,露出了其中的幽蓝栖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