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子可还安好?”太子面上不豫,话里却还是关切之色。
“多谢太子挂念,姐姐经年体弱,万万受不得这湖水的作弄,还请快些唤宫人引我二人前去沐浴更衣罢!”莫道秋紧拽着云暮雪的衣袖,神色焦急,似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
云暮雪本就肤白,此刻额间鬓角发丝凌乱,发梢水滴成串,眉心微蹙,更添一股病气。
太子眉宇间浮上几分不耐,背至身后的手稍抬,不知从何处便窜出一个宫人躬身快步上前将人带出了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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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居所,长安宫。
宫人将人引至偏殿便退了下去,偏殿内早已备好热水,两个宫女低眉微俯将人送入屏风后宽衣。
水声泠泠,还不待二人出浴,殿外便传来了小公主气冲冲的反驳声:“云暮雪一个走两步就要大喘气的病秧子,如何敢肖想我太子哥哥?”
“本宫听闻她已日益康健。”皇后淡声道,“此话休要再提。”
……声音渐远了。
莫道秋同云暮雪沉默着整理好衣衫,跟随宫女出了偏殿向主殿走去。
甫一踏进主殿,莫道秋便被小公主横了一眼刀。当然,云暮雪也没躲过。
皇后却勾着把镀金小剪,正有一刀没一刀地划拉着窗边一株幽兰的细长枝叶。
——那是株蓝花栖兰。
“不必行礼了。”皇后挑起一片末端泛黄的细叶,一剪:“你二人生父过去同我是旧识。”
黄叶被随手扔在了兰花根处,皇后搁下金剪,向二人看来:“他曾助我良多。”
接过姑姑递来的丝帕,皇后擦拭着洁白无垢的指缝处,走向主位:“我原以为你能继承他的衣钵。”
衣袖随主人的落座荡起一丝凉气。即使是大暑时节,皇后也依旧穿得庄重规整。
莫道秋感受着凝于身上的那道有如实质的视线,垂眸默然不语。
好在皇后无意为难一个小娘子。
她看也不看地将丝帕扔给姑姑,只睨着云暮雪道:“但你二人既是双生姊妹,应当无甚不同。”
二人心中皆是一凛。
——二十一蛊。
皇后她知道。
乌云罩顶似的目光终于收回,只因宫人来报:早朝已毕,赐冰礼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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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凤门外,玄凤门街。
云京的百姓早已提着竹篮或布袋在宫门外排起了长队。整条宁安街的街口处都有重兵把守,绝不叫一人冲撞了贵人。
少阳门位于玄凤门一侧,此刻吏部的官员正在依照去年政绩优劣为三品即以下的官员分发冰票。若是今年新任职的京官,则只得同寻常百姓一道或是亲自去那队尾,或是昨日便差下人早早过来占位。
从二品及以上官员则无需这般操劳,吏部会着人将冰块份例直接送至皇宫西苑,即朝廷分给诸位官员的公府,或是送至各位大人的私宅。
正如云府和成国公府。
已有官员陆陆续续地行至玄凤门外兑换冰票。还有几个既无冰票也无下人的芝麻破落户不得不顶着将出的艳阳朝早已望不到尾的长队走去。
待官员们纷纷乘马车从唯一可通行的街口驶离,官兵再将此街口封锁后,皇后才携太子和公主出了宫门内的马车,也将车内的凉意捎带到了烈日下。
“诸位,”皇后说一句,玄凤门街口处的宫人便大声传上一句,“大暑已至,陛下宽厚,特命我等赐冰于当时。诸位当感念今上仁德,勉力奋进,不负此恩。”
皇后语毕,再是太子告知众人领得份例的规矩:“上一节气得票者,今日可领双份;此节气各宫及六品以上官员赠票共五百二十一数,所领号牌末尾为一或五者可得一冰票,无票即止。”
“一”“五”即出,便引起一片欢呼雀跃与扼腕叹息。
赐冰赠票自是不必贵人亲自动作的。
皇后在百姓冲至玄凤门前时便上了马车,太子和公主则像两个祥瑞兽似的矗立于宫门下,接受着百姓或好奇或讨好的视线。
成国公府的两姐妹则早在成国公出少阳门时便被父亲领了回去。
墨竹铭文牌“哒哒”地在马车前角晃荡,成国公府的马夫是个经验老到的,不消半个时辰马车便已绕行至长队末尾。
却不想刚从窄路汇入主街,车后便传来了好大一声炮响——
“怎么了?怎么了?”一个小老头跟无头苍蝇似的在队伍后边儿打转。
墨竹铭文牌晃动的幅度渐渐小了。一只手撩开窗幔,向马车后看去。
眼瞧着那个小老头被一个家丁打扮的壮汉提溜着领子送上半空,莫道秋憋着的那股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怕是要闹起来。”云暮雪放下珠幔回身,看向成国公:“父亲,我去唤青羽卫来。”
“不必,青羽卫向来看人下菜碟。”莫道秋掀开车帘,临下车方才想起:“父亲,我去去就回。”
撂下这么一句,莫道秋便飞身跳下车向已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喧闹中心走去。
好不容易挤进人潮中央空心处,莫道秋便被那老头逮了个正着。
“诶诶诶,那个女娃娃,诶,对对对,就是你。”白胡子老头悬在半空朝莫道秋一指,“你给我老虞头评评理!这汉子见我那号牌能领冰票便要强抢,一个不注意还将我好不容易做好要送给徒儿的新鲜玩意儿撞落在地不说,还偏生怪我这老头要害他!你说这官家脚下的云京怎么出了这么个蛮横无理的东西?哼,实在可气!”
“好你个颠倒黑白的老叟货!给你好脸你不要,还敢在此叫嚣!”老虞头的脚尖一下离地面更远了。
就在那壮汉快要将她这不着调的师父勒断气时,莫道秋这才吭声:“不知这位壮汉在何处当差?我父亲遣我来瞧瞧出了何事。”
壮汉自是不怕一个小娘子的:“我乃江阴侯府护院,你父亲又是何人?”
“可有瞧见不远处停在街边的那辆马车?”莫道秋贴心地为壮汉指了指,“就是挂着墨竹铭文牌那辆。”
壮汉比旁人高出近一个头,自是将那马车上的铭文牌瞧了个仔细。
白胡子老头叽叽歪歪地被壮汉架着腋下轻放着地。
毕竟壮汉也怕云姓的小娘子。
街口处的官兵也终在此时赶了过来。看热闹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了。
但人群从聚集到四散开来总是杂乱的。是以当一匹枣红马以腾空之势向人群俯冲而来时,一些步子拖沓的人便遭了殃。
“十万火急!闲杂人等速速避让!十万火急!”骏马上满脸血污的军士高举黝黑竹筒,军士的盔甲上划痕遍布。
一位夫人躲闪不及,就要被乌蹄踏至马腹之下,却被从天而降的银线飞速拽至一旁,逃过了这命劫。
“哎哟!”老虞头被夫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差点儿没将隔夜饭吐出来,“老头子要死啦!要被坐死啦!”
莫道秋没眼看这老头打诨,直接一手捂住老虞头的嘴,一手将夫人扶了起来。
“夫人告罪,北方大旱,边关急报,某明日必来此负荆请罪!”军士话音未落便策马扬长而去。
但他留下的消息却在这方寸间连连波动百姓心绪。窃窃之声渐起。
“北边的蛮子没草吃又要过来抢咱们的咯。”
“年年大旱,年年打仗,这日子何时才能安生,嗐!”
“……”
“北边已然天灾人祸,怕是离南边的天灾人祸也不远了,真是。”
“南边儿怎的又冲撞了龙王?那真不知今年又要没了多少人。”
“……”
“叮!触发支线任务2:一月后与太子北上抗鹘,并阻止云宴南巡赈灾。”系统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为何要阻止?】莫道秋扯着老虞头的衣袖避开人群向街边走去,还不忘抽空告诉他一个噩耗:“不必排了,你手上这号牌既等不到份额,也领不到冰票。”
“‘自五年前起云宴声望渐厚,太子又几无建树,云宴此番南巡势必更得声誉,太子则一败如水,日失民心’这是原本的未来。”系统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而且‘云宴此次会身受重伤,最后积劳成疾,于十月末药石罔效,病逝于案前。’”
莫道秋瞳孔微缩,怔忡在原地,难再理会老虞头的哀嚎:【这并非上一世的结局。】
上一世她死时,云宴都还活得好好的。
而现下已是六月末。
是了。
……是异世女。
【那异世女是如何做的?】莫道秋追问。
系统:“她呀,她乖乖听系统安排假装被云宴污了名节直接告上了官府,云宴又不会以权势压人,当然是乖乖等着官府查案呀。等皇帝换成国公领了这工作,她再翻供,说是被鬼上身了,不记得这事儿了,然后装个大病一场,成功脱身~”
莫道秋眉心蹙了蹙,若有所思。
“怎的不走了?”老虞头弯腰对上莫道秋的眼珠子,小声嘟囔着:“这就嫌老头子烦人了?”
见莫道秋的眸子里渐渐有了光亮却不吱声,老虞头瘪瘪嘴,从布兜里掏出一株泛着幽香的兰草,在她眼前挥了挥:“没见过吧?蓝色的花。就是老头子我走南闯北没个停步,去年也才得了这么两株。一株我已卖了换酒,这余下一株就当是奖励你方才明辨是非,没让那壮汉将我送去西天了,喏。”
莫道秋接过这株栖兰,深深看了老虞头一眼,心道:这老头……当真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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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竹铭文牌又再次晃荡起来。莫道秋倚靠在车窗旁,透过“叮咚”作响的珠幔扫过退至身后的街巷,只觑见两个作书生打扮的郎君各提着一盏随冰附赠的冰盏,吟诵着什么:“……其声嗑嗑,是物今尚有之,清泠可听,亦太平之音响也。”
尾音朗朗,当真太平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