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后一日。
一辆车头前角处无任何挂饰的马车“哒哒”行驶在玄凤门街主街上。
莫道秋百无聊赖地睨着珠帘外的商铺小摊,却突地被一赤身露体的男子晃了眼。
再觑去,那男子双膝跪地,背后的荆条已将皮肤扎出血珠,在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添新伤。那正是昨日在此处险些撞倒一位夫人的军士。
莫道秋唤女萝放下纱幔,不带什么情绪地默道:“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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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到了。”女萝先一步下车,再掀开车帘候至一旁。
莫道秋弯腰出马车,一抬眼便正巧同云宴撞上了。
“雾娘子,不知有何要事?”云宴正立于云府马车旁,隔着衣袖作夏姬的扶手。
“无事,只是来找一老翁叙旧。”莫道秋将袖中的栖兰往里藏了藏。
——有些事,云宴还无需知晓。
“老虞头昨日才找上我,又是何时与你碰的面?”夏姬步下脚凳,向莫道秋看来。
莫道秋:“碰巧也是昨日,在玄凤门街碰的面。”
“昨日的玄凤门街?”夏姬向莫道秋走来,低眸带笑:“昨日师父倒和我说了桩趣事,他说有个不认识的女娃娃好心帮了他,才没叫人欺负了去。”
“不认识”三个字被在嘴里反复揉捻后又在唇齿间加重了力道。
莫道秋自是知道她在暗指着什么,只淡然一笑道:“许是忘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一直记得救命恩人。”
“是么。”夏姬垂眸轻笑,似是认可了莫道秋的这番说辞。再抬眼:“那便随我来罢。”
云府的院落同旁的皇宫西苑府邸在形制上没什么大的不同,规格上却是最小的那个。
只因云宴不愿挪窝。
——与旁的拖家带口的同僚相比,他虽已是正一品,但一人空占个三进大院也实在无甚必要。
是以当这二进小院内被愈发庞大的动物大军抢占去许多地盘后,往常一主二仆的空旷院落倒变得拥挤不少。
莫道秋瞧着这些性情各异的猫狗鸟兽,被遗忘在角落的记忆这才被触动着翻找了出来。
其中许多都是老虞头四处搜寻来送给她的,又被她随手送给了司南学舍的众人。只因她实在不喜毛茸茸的玩意儿。
结果没成想全数都入了云府的院子。
饶是三月初刚入京,她来投奔这便宜师傅时,也不免遭受了不小的冲击——她实在没想到向来克己复礼的云大学士还好这口。
还有这紫云木:“这树这般矮小,上面的蓝雾开得倒烈。”
春追是个爱耍嘴皮子的:“可不是。咱少爷天稍凉点儿都得给这树盖块儿被,再寒点儿,不说抱进屋子里,连无烟碳都得先紧着这树用。这冬天要是有个暖阳,还得赶紧牵出来遛遛,人都没它金贵。”
夏姬却乜着眼睨向那棵紫云木,冷声嘲弄道:“真是个呆货,怎么没把自己栽在这儿。”
眼角眉梢虽是讥讽,却难掩话语中的恨铁不成钢。
只是下一秒,夏姬眼中的讥诮便叫一声猫叫惊成了慌乱,她避如蛇蝎般退了几步,躲开了老虞头正捉着要搁在她脸上的猫爪,谁知又被护在她身后的手臂惊住,向前一个大跨步,避无可避地挨了这一爪子。
云宴收回手,藏于袖中的指节难掩心绪地蜷了蜷。
“收了爪子的,收了的,你看。”老虞头举着猫爪一脸嫌弃地看着这徒弟怎么也治不好的怂货毛病,“你日后再回思南府,可千万别说是我老虞头的徒弟,我怕晚节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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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府西厢房,夏姬居所。
“说罢,找我何事?”夏姬将闲杂人等一并赶了出去,再插上门栓,转身问道。
“是有件要事。”莫道秋取出袖中的栖兰,搁在茶桌上。
“倒巧是你。”夏姬走向茶桌,倒了杯茶,一落座便送到了自己唇边。
莫道秋有些好笑地收回了自己正欲接盏的手。她怎么忘了,自己这时候还是个有好事都先紧着自己的性子。
莫道秋正了正神色,语调难得带上一丝凝重:“非是此事。”
“哦?”夏姬品着冰茶,悠悠道。
“若是我说,此番皇帝会派太子北上抗鹘,需你从旁游说让云宴领了这军师的差事,你可愿走这一遭?”早在三月初上云京时,夏姬便设法成了太子幕僚。
现下……若是莫道秋记得不错,夏姬应正是得太子信任的时候。
“太子恨不得吃了云宴再埋了成国公府,游说?说得轻巧。”一个自小便压他一头,一个更是雷打不动的谁都不站,太子如何得信?
“嗯,是以战场刀剑无眼,若是出了什么事,旁人也无能为力,只能扼腕叹息。”莫道秋也给自己倒了杯冰茶。
“好狠毒的心思。”夏姬叹息。再抬眸,却是嗤笑道:“只是我却不知你是何心思?”
“只需在太子面前为我美言几句即可。”莫道秋为夏姬续上冰茶。
夏姬却将茶一倒,任凭地上绽起的水沾花了衣摆,嘴角带笑,却不置一词。
“那便是因我有意助你得偿所愿,坐上那太子妃的位置。”茶再被续上。
水渍再次沾上衣摆。
“最后一次。”夏姬道。
“因为一则预言。”莫道秋按住了夏姬再次动作的手,“若我说,云宴此次南巡将会身受重伤,并于十月病逝,你可还要倒掉?”
夏姬默了默,问:“你从何处探听的消息?”微微晃动的茶水掩不住杯中人杂乱的思绪。
莫道秋抿了口茶,没答话。
“即便如此,”杯盏中的水面很快平静了下来,“云宴一介文臣,如何上得了战场做得了军师?”
“他十六岁初登殿试摘得榜首后同楚世子北上征战时,你才不过八岁。”这也是莫道秋后来才知的趣事。
夏姬:“那位楚世子?”
“嗯,那位同云宴齐名的楚世子。”莫道秋答。
“那便如你所言,助我成太子妃作为交换罢。”夏姬举杯,施施然将杯中冰茶一饮而尽。
“怎的来了云京一趟,忽地就变得这么想给太子生娃娃了?”窗户不知被何物破开,只留下一地铁片碎屑。
老虞头挂在窗沿上,眼里是既嫌弃又好奇。
“生什么娃娃。”夏姬将人拖进来,眉眼间都像是被刚才那番话雷击了一般。“太子这般蠢笨之人我可下不去口。届时便广纳侧妃,将孩子抱过来便是。”
夏姬倒不担心被老虞头知晓她心中打算,毕竟他一个前朝余孽,和她这个十年逃犯比起来倒也半斤八两。
老虞头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热死了热死我了”地从地上爬起来,先是抢过莫道秋手中刚提起的茶壶,对着嘴猛灌了一口,才一揩嘴又问道:“怎的不亲自给太子生一个?亲生的可比抱来的好用。抱来的谁知哪天便成了世仇。”
“何苦这般忍辱负重?”对别人狠便是,何必对自己也如此连命都不要了?
“再者,如何能成世仇?”早在十年前她家便被杀得只余她一人,如何成世仇?
老虞头的眼睛一下亮了:“嘿,还是我徒儿聪明。”只是某些角落里的人可就要难受咯。
话又落回原处。
“既如此,那便叫成国公去赈灾罢。”夏姬举着杯盏,朝莫道秋手中的一碰,“总要叫太子讨得几分好处。”
莫道秋:“若我说,成国公此行不仅不会失权,反而圣眷日隆呢?”
夏姬沉吟片刻,道:“那便多一个条件。”
“帮我钓一条大鱼。”那条在十年前杀了她全家的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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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烤得绿荫下的猫在一紫梗编的躺椅上抻了好长一个懒腰。
过来唤三人吃饭的素衣郎一言不发地看着西厢外的懒猫,也不知从哪一句开始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