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双林村回来已是暮色苍茫,漫天红霞,映照着远处青山。
马车中的人正看着披上红纱的远山出神,夕阳映入眸中如焰火。
立冬立夏见状对了个眼神,没有出生打扰。
去石婆婆那处后,她们跟着陈娘子在厨房做饭,一时没有提公鸡山的事。
在饭桌上,石婆婆没有说什么,只说同林周围山川怀抱,山中有洞穴和小道也是正常的。
“莫说旁的地方,就是我家这院子后山上就有一个翻山小道能到隔壁榴县呢!”
饭毕,兴致高昂的石婆婆还领着他们到后山转了转,山上松木众多,还看到了不少野雉。
江迟喻也在回忆着方才石婆婆的话。
那时候陈大娘,立冬立夏都去午睡了,石婆婆睡不着,她便陪着她在葡萄藤下躲太阳,顺便提了提公鸡山的事。
比起林伯的谨慎,石婆婆倒是只把她当作是小辈的好奇,将公鸡山的往事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那公鸡山后来没有人再上去过了吗?”
石婆婆想了想,摇了摇头。
“没有了,那处偏僻,只有我们几家人会每年去扫墓,年年如此,不见有人。”
石婆婆的话彻底推翻了另一个猜测,江迟喻将骇然藏在心里,面上仍旧毫无异样。
回来的马车不着急,一路晃晃悠悠到了江宅,江迟喻一下车就往隔壁贺纪的宅子去。
“你们先回去,我有事找他。”
江迟喻一路没说话,如今又这般着急,想来不是小事。
立冬立夏不好阻拦,却见江迟喻走到门口,被青杨拦了一下,不知说了什么,她又走了回来。
“人不在,先回去。”
贺纪不在,江迟喻一回到院子里,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桌上还是她前几日同贺纪谈话回来画的边界山域图,公鸡山那处被圈了起来,不远处就是松林大坝。
宁王处心积虑,甚至不惜做到那个地步也要来同林杀人,害命,损毁堤坝,到底是为了什么?
前世,同林官员以贪污罪处死,父亲被扣了治水不力的罪名被冤入狱,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五品以上的官员被牵入这桩案子中。
所以,这桩死了近千人的洪水案,在望京其实没能掀起多少波浪,不过是判了几个小官小吏罢了。
宁王在前世根本没有露出丝毫马脚,就连贺纪,也在查到蛛丝马迹之后很快被灭口。
但那是一年后的事,宁王的势力渐深,才会赶在敢在望京动手。
如今,他手中的人在贺纪手里折了不少,自己想必也怕被提前发现,故而这些日子还算低调。
江迟喻却觉着,这一切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一定还会卷土重来。
尚在沉思之际,门外传来敲门声。
“小姐,隔壁黄杨过来了,说是贺大人有请。”
江迟喻开了门,果然看到了朝着她眨眼的黄杨,正好,她也想把从石婆婆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贺纪。
穿过两宅的小门,江迟喻看着不远处的亮着的窗上被烛火映照出熟悉的身影。
君子如玉,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离那道身影越近,江迟喻心中的焦虑就愈轻,踏进屋中的时候,她竟如吃了蜜饯一般雀跃。
贺纪看着面前朝着他笑弯了眼的姑娘,也忍不住眉眼一松,露出一抹温柔来。
算算,竟是有一整日未见了。
“迟喻,空手来的吗?”
贺纪其实方才已经看到了她藏在背后的匣子,故意发问。
江迟喻俏皮地歪头,朝着他眨了眨眼,变戏法般从后头掏出一个小匣子。
“自然是不会空手来,这是新做的蜜饯,我问过阿蓝了,不会同律己的药汤药性相冲。”
没想到是这个,贺纪眉眼彻底柔和下来,嘴角扬起。
“多谢迟喻。”
被人记住喜好是一件让人惊喜的事,贺纪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
“迟喻可喜欢吃这蜜饯?酸甜适中,绵软得宜。”
江迟喻摆摆手。
“不如大人爱吃,我只爱吃不甜的糕点和不酸的果子。”
她口味刁钻又奇特,甚至这数十年只吃那几道菜。
贺纪随意点头,却悄悄记在心里
“对了,公鸡山的事,我这边有了些眉目,律己可听听可有用处。”
江迟喻思来想去,这一世,能和宁王对抗的也只有贺纪了,她要做的便是全力配合他。
贺纪为她斟茶,示意她可随意。
茶香有些熟悉,江迟喻拿起茶杯一品,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律己这里也有云雾茶?”
她记得前几次过来,都是碧螺春,今日竟换了。
“前些日子去沉州时带回来的。”
贺纪虽是世家出身,可对茶实在研究不深,却是记住了江迟喻喜欢这云雾茶,在沉州之时,百忙之中也抽身去寻来了。
江迟喻没有再多问,将注意力转移到公鸡上一事上。
“我问过家中长辈,这公鸡山的确是一无名山,但山中却有一座不一般的墓。”
黑松那边新的供词已经送过来了,其中却没有提到这座墓。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同林是龙潜之地,祖坟并未迁走,这墓便是皇族赵家的祖坟之一。”
“而且应当是开国世祖之父的墓,听闻在新朝建立时曾大修过一次。”
这些都是石婆婆说的,她年纪再大,那时候也还没出生,这些事也是从前人口中传下来的。
贺纪闻言饮了一口茶,倒是不算惊讶。
江迟喻却还没说完。
“我问过长辈,至少这六十年间,那公鸡山都不曾有人前往,若是要开砸穴道,必定会有动静,不可能无人知晓。”
话说到这里,贺纪也问出了心中疑惑。
“那山中穴道是?”
“我怀疑是新朝重修时留下的墓道,被宁王发现,只需在两边打通就可连通同林和双叶。”
这样一切就能说通了,但却让事情陷入了更深一层的迷雾之中。
“可先人之墓不可动,就连皇家也不曾迁坟,宁王宁可破坏祖坟,也要派人来同林害命,到底是图谋什么?”
江迟喻一直没想通这一点,贺纪为她添了一杯茶。
“图命,长命。”
命?
江迟喻没有明白,不解地看着他。
“宁王十年前重病一场,都快要准备后事了,结果遇到个老道,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他活了下来,自此,他便将这位老道奉为座上宾。”
这是王荇那边查到的,倒也不是什么秘事。
“所以他就变得格外惜命?”
贺纪点点头。
“不只是惜命,而是图谋永寿。”
江迟喻闻言秀眉紧皱,哪有人可以长生不老,且自古图谋永寿之人,所作所为都极其古怪残忍。
宁王也不例外。
“据黑松交代,宁王对那位老道言听计从,从十年前就开始派他们害人性命,取回头发或尸体供那老道制药。”
江迟喻一惊。
“十年前?尸体?制药?”
每一个字听起来都觉得诡异。
贺纪继续说下去。
“那老道一开始说是要童子,他们便从奕州下手,那几年间,奕州幼童失踪极多。”
幼童!
江迟喻忍不住攥紧拳头,该死的东西!
“又过五年,宁王又病一场,那老道说是幼童药力不足,要青壮年。”
所以,“砂云军”便在奕州四处屠杀青壮年并伪装成意外,有宁王镇压,奕州官员哪怕察觉不对也无法上报。
“奕州各州县皆有苦主,为避暴动,宁王将目标转移到了奕州隔壁的同林。”
江迟喻听罢已是愤怒得目眦欲裂,为了他一人的命,害了多少无辜百姓的命!
“他害了这么多条命还不够,为何还要故意损毁堤坝!”
贺纪对江迟喻如今的愤怒感同身受,纵使他经手无数案件,为一己之私害了数百近千条人命,却也举世罕见。
“宁王去年身体再次受创,已然是命不久矣,那老道又出一奸计。”
“龙潜之地有龙脉,以龙脉之上的人命为祭,天必意足,赐之永寿。”
龙潜之地,人命为祭!
江迟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死死握拳,已然是泪盈眼眶,双目通红。
贺纪看着她恨得浑身都在发抖,心疼得想要伸出手去替她拭泪。
江迟喻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眸中满是杀意。
“所以,那畜生毁了堤坝,就是为了泄洪,水淹同林!”
洪水,堤坝,前世同林的一幕幕,在江迟喻眼前极快地翻转。
破败,哭号,白幡,棺材,横尸遍野。
还有望京,狱中满头白发的父亲,街上中箭而亡的自己,病中残忍被杀的贺纪。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人,命,为,祭。
一室寂静,没有人再说话。
一道电光闪过,雷声轰隆一声,惊破江迟喻的思绪。
她猛然抬头,窗外已是大雨倾盆。
“下雨了。”
江迟喻走到窗边,伸出手,跳动的雨滴被斜风吹到她的手掌上,外侧的衣袖已经被雨水润湿。
怕她着凉,贺纪朝着她走过去,站在上风口,替她挡着风。
江迟喻收回手,抹了抹满脸泪痕,清透的眸子透出坚定,抬眼看他。
“贺纪,我要修筑围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