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朗时,星稀月明,绵延山带下陆续燃起火色,宛如一条蜿蜒盘旋的火龙,摇头甩尾,撩起半边山影色。
祝青溏推开窗,他盘腿而坐,半臂手露在窗外,手中还持着小杯清澈酒浆,焰火似星点,融在推荡回转的涟漪上。
他垂眸看,小道上两路苗族百姓皆埋着头,手里提着盏竹片编织的小灯,他们没说话,穿过夹岸,惊起的寂风幽幽。
雀奴叩响了门,他从掌柜那儿也买了盏竹片笼,桑鱼候在门口,怀里抱着剑,两人面无表情,顺着祝青溏的视线朝窗外看去。
祝青溏倒不着急,他将茶尽数饮完,余光瞥见跟在人群后格外惹眼的一身落拓不羁。
那人脸上的面具这次是扣得很紧了,服饰依旧,裸露而出的脚踝系着细铃,背着手闲庭信步似的,应是有所察觉,他抬起头望了上来。
面具掩下了那张脸看不见任何神情,可祝青溏却忽然觉得他是在冲自己笑。
祝青溏缓缓站起身,他从雀奴手中接过灯盏下了楼,雀奴桑鱼要跟随,被他扬手顿足,迎着夜风朝祭坛处走去。
客栈离祭坛是不远的,过了结界便是两处山谷,孤月长溪,碎踏竹声。
山林旋绕而下的百步阶梯连接着圈断石,石蟒灵兽绕柱高耸,布作圆形祭台,牵拉着数条白绸,架起火台内的烈焰随风撕扯。
祝青溏来得晚,此刻周围早已是挤满人,但好在他所处的位置是高处,恰巧能眺见高席。
左右四张木案,坐于蒲团上的几位长老都戴着傀面,他们或是有些踌躇,看着空位一人的尊位,颇有些群龙无首的无措。
迟迟不见那位尊者到来,族群一时骚动,祝青溏听见从身侧传来几声议论。
“就是那个大巫蛊师吗?怎么还没来?”
“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是性子傲放鸽子。”
祝青溏不觉有些枯燥乏味,他转身就要离开,猝不及防撞上片坚实的温热,来者闷哼一声,面具又有些松落,他急忙扶住,笑眼弯弯地盯着祝青溏。
“怎么才来就要走?”
祝青溏又想起这人白日说的话,忽觉有些后悔和生气,他眼底充斥着被欺骗的暴躁和愠怒,捏了捏眉心,低声道:“让开。”
这人抱臂不说话,却始终挡在祝青溏身前不让他走,明明身板极瘦,却占了这小道,抢过祝青溏的烛笼,又悄悄觑了眼祝青溏。
祝青溏彻底被他惹恼了,两条眉不悦一皱,脏话将出时被他及时用力捂住,面具倏忽凑上前,示意祝青溏回头看。
左边首位的长老大概好极了面子,他用力拍得案面直响,“肃静!”
周围一时噤若寒蝉,他才松了肩,与身旁人商量了几句,而后便一扬手,众人一愣,霎时了然。
号角声起,沉闷有力,大祭司杵着坠满白骨的木仗蹒跚着踏上台阶,随着一声声低吟声,疾风骤起,那一张张诡异奇特的傀面发出又哭又笑的凄声。
挂在柱上长符忽然无风自动,像是受了某种牵引般投进正烧得骇人的火坑中,噼啪作响,一刹白芒惊现,苗族百姓纷纷垂头以示敬意。
却正是祈语之时,陡然爆一声痛苦的惊喝,所有人都呆住,只见本高举着木仗的大祭司被一柄长刀穿膛而过,劈开风来狠狠钉在左席首座的长老胸前,吓得对方一个趔趄栽倒,颤栗不止。
刀鸣嗡颤,浊血四溅,天地霎静。
“巫马死贼!我要你命!”
人群顿时惊叫着惊惶四散,几只黑影从林中疾奔,相继跃出朝那个手脚并爬的人袭去。
祝青溏听见身后人冷笑了声,紧接着一阵凌冽的厉风贴着他的鬓边飞了出去,祝青溏微微睁大眼眸,那张傀面四分五裂,精准又无情地切断了几个黑衣人的脖子。
其后的几人被滚烫的血喷溅一脸,当即止住了脚下,警惕地环视四周,当中一人惊觉不妙,立刻一刀砍烂了桌子捉住惊惶呜咽的长老,一把扯开面具,竟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恼怒啐了口,吼了声:“巫马翳那小子骗了我们!”
他握着的拳头气得发着抖,咬牙切齿之下随意抓住一个人的后领逼问:“巫马翳那鼠辈在哪儿?!”
祝青溏细细打量瞧,这才发现那被不幸逮住的人就是今早吃酒打趣的“瘦猴儿”。
“瘦猴儿”吓得脚下一软,忙求饶:“我……我不知道啊!”
这凶悍人应是他们的头儿,眼角凸着刀伤疤痕,闻言眦目欲裂,抡着大刀不甘喘气,他正巧抬眼,瞳孔骤缩,堪堪避开,锋利的细丝划破他的眼尾,血珠滴落。
祝青溏愕然,身后之人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指骨瘦削修长,五指顺着祝青溏的指缝扣住掌心,竟然逼出他的灵线纵释而出。
刀疤男一时怔愣,他抹开脸上的血,瞪着金色的灵线迟疑了会儿,顺眼望去,呼吸猛顿。
巫马翳咧嘴笑得肆意又不屑,他反背着手,紧挨在祝青溏身后,漠寒的月影扑洒,将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眸内狠戾反照出冷光。
明晃晃的的阴鸷杀意,却闲悠悠。
手下见巫马翳身前的人脸色大变,忙道:“老大,那人不是早死了?”
刀疤男绷紧了背,暗声道:“可不是吗?这狗东西还真把这死人给挖出来了。”
他手下惊异道:“死的?这也不像啊?”
刀疤男抬肘将脸上的血花擦干净了,甩了甩手里的刀,骂道:“管他呢!正好一起杀了让他们做对死命鸳鸯!”
话落,他率先冲了出去,借着真气一跃数米,眨眼间便跳到了两人跟前,逼得祝青溏后退半步,正要踹过去时巫马翳揽住他的腰连连倒退,刀刃锋芒冷厉,砍空砸在地上迸溅出火花。
被这样束缚实在不好出手,祝青溏一脚踩在巫马翳的脚背上,急道:“松手!”
只是话音刚落,周遭便围上来更多的人,面对这数十人猛烈的进势,巫马翳却更有兴致,反倒挑着祝青溏的下巴哄道:“万一你摔倒了怎么办?”
擦肩而过的刃风被巫马翳侧身避开落空,巫马翳猛抬腿将人踹飞,耳边响来贯破空气的刀声,巫马翳正要摸出腰间的匕首,忽然听得骨头碎裂的声音,祝青溏掐断了偷袭之人的脖子丢了出去。
“受死!”刀疤男高高挥起大刀凌空劈下,那刀柄凝上了他半身真气,杀意浓烈,想来是势必要削下两人的胳膊。
岂料两人招式一同,只听衣袍翻飞的声音,两条修长有力的腿一齐踹在他的胸口,这两脚用力十足,胸骨瞬时碎裂,一口臭血喷出,刀疤男猛退坠落高台,可他实在狡诈,反手拽住祝青溏的袍角一起拉了下去。
高台下是祭祀所用的火坑,此刻火坑火势熊熊,张扬着火舌要将两人吞噬。
“祝青溏!”巫马翳扑过去抓住了祝青溏的手腕,那手腕很是纤细柔软,缠绕的小铃铛被挤碎了,小珠洒落。
挂着两人的重量很考验巫马翳的体力,偏偏刀疤男又要作妖去扯祝青溏的袍子,摇摇欲坠,即将脱落。
他笑得亢奋又疯魔,“我既杀不了你也不让你如愿!不如今日我就将他一起拖进地狱!一起死!”
猎风卷着残火像真是从地狱爬出来的野鬼,巫马翳咬牙,眼睛死死凝看着祝青溏,那张脸上的表情又怪又惊,像是丢了魂儿。
巫马翳涨红了脸,他扬起脖子试图把人捞起来,却也不忘调侃上几句:“好看吗?傻了吗?”
祝青溏喉头一哽,有些茫然迷惘,他眼前似是蓦然盖上了层纱,梦魇里的人缓缓揭开了一角,只露出半边利落流畅的下颌缘。
眩晕感淹没而上,将神智驱赶,留得一星半点的意识去艰难闯开雾霭。
快看见了……快了……
疼死了……
祝青溏摇了摇头,扶住额头,越是想要看清,越是心急,所剩不多的记忆便错乱了,像是有什么禁制将他给重重压了下去。
“快上来!”
巫马翳伸出去的手爆起青筋,晃在祝青溏眼前,祝青溏虚弱着眼欲阖,到底还是没撑起来,耳窝爆鸣头一垂昏了过去。
刀疤男不知又从哪儿拔出一把小刀,他发愤着要将祝青溏开膛破肚,可还未下手胳膊猛地刺痛,是一条小蛇咬住他的上臂,正费力撕扯着。
尖牙撕破血肉的疼痛让他惊呼出声,却始终不肯松手,他眸中血红,攥紧刀柄一鼓作气朝祝青溏下腹捅去,可忽然听见巫马翳嘶喊了一声,身下猝然失重坠落。
巫马翳毫不犹豫地扑了下去,他抓住昏迷之人的手一回身将人拥进怀里,一手扣住祝青溏的后脑,一手放着五指,自指尖的皮肉被探头的红线给挣开,就在红线飞射驻壁的瞬间,身下的火池倏地灭了,一幅卷轴被用力甩在空中,腾出半米幽冽强光,那红线硬生生崩断,将两人给吸了进去。
巫马翳匆匆转过头,在被强光吞没的最后他睨清大祭司满是歉意的笑,心下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