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照空,北风萧萧,鼓得高尺城墙上的旌旗猎猎,烽火肆虐,火声乍响。
然城墙下,是万人寒甲,兵戈利刃冷光似雪,他们挺姿规整,肃言无声,皆齐齐望着城墙上那抹在夜中翻飞的烈红。
年轻的皇子着一身红色劲装,披散满肩的墨发,玉润矜贵的眉目凝着严肃冷意。
“殿下。”一旁的侍从递上发冠。
那发冠是刻着银色流纹,细孔处坠着几颗甚小的铃铛,正摇得清响。
青年神情有些恍惚,随即随意挽起长发,戴好发冠,他背着手,焰火疯狂摇曳,从他身侧擦过。
他只手端起酒碗,高敬明月,忽而凌风大作,战鼓骤鸣,凄然,悲然。
“诸位!如今奸佞之臣惑言天子,陷害忠良勾结外族引狼入室,致我大元江山不稳!奸贼不除,何谈家国安宁!”
“明日一战……呃!”
他欲说下文,忽觉胸口猛然钝痛,肺腑脏器就像被刀刃一寸寸割开,从脚底窜上密密麻麻的刺痛,犹如无数蚁虫噬咬撕扯。
“啪——!”
激昂之词顿止,酒碗失力落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侍从见状赶忙上前,焦急道:“殿下!”
青年一时喘不上气,他眼前天地一片眩晕模糊,无数黑影攒动,意识不断抽离,感官渐失,只有耳边嘈杂急切的铃铛声。
战鼓震天,硝烟滚滚。
“铃铃铃!铃铃铃……”
眼前霎时陷入一片灰暗,死寂漫漫。
“祝青溏……我还是不会下蛊怎么办……”
“那我还在这儿陪着你。”
晚畔风凉,水光粼粼,竹楼半隐,烛色朦胧,似梦似幻。
少年坐在窗前,清冷月光倾照,瞧不清他的眉眼。
一条细小的幼蛇顺着他的腕骨盘旋而上,吐着蛇信。
祝青溏眼睁睁看着对方靠近,银饰碰撞声越发清晰。
他的身上有着股清幽的草药香,像是无解情药,让祝青溏神智迷离。
少年声音柔得酥骨,轻得发凉:“那就,陪着我吧……”
祝青溏迷蒙着眼,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倾,突然感到指尖扯拽的刺痛,他猛然睁眼,面前景象倏然消散。
刺眼的日光让祝青溏抬手遮掩,他坐起身,转头看见阿鸠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把剪刀,表情恐慌地盯着自己。
“……”
阿鸠默不作声地将剪刀藏在身后,虚心尬笑:“好侠客,醒这么早?”
四目相对,祝青溏怔住,他低头一看,一地蔫气的红线翘头垂尾,空气中还残留着烧焦的糊味。
祝青溏顿时脸色一黑,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阿鸠,双唇气的发颤:“你……你……”
阿鸠吞了口唾沫,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朝门外逃去。
“砰——!”
原本敞着的厢门骤然紧闭,无数红线犹如赋予蛇魂般灵巧缠动,做进攻模样朝阿鸠掠去。
阿鸠脊背发怵,他冒着冷汗,感到身后的危险步步逼近,仿佛下一刻那个红衣男鬼就能将自己的脖子给拧断。
“你真是胆大包天,不仅剪了我的灵线,还敢放在火上烤?”
祝青溏捏住阿鸠的脖颈,劲道不重,但延伸出的细丝紧紧缠绕住,缓缓撕开了皮肤,朝血管探去。
那种被侵蚀的感觉窒息至极,阿鸠五官痛得扭曲狰狞,喉咙里挤压不出半个字音,他像只被逮着弱点的狸猫一样提在半空中,死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呃……我……”
命悬一线时,门扉骤然被叩响,是雀奴的声音:“公子。”
祝青溏狭眯起眼剜了阿鸠一记,手中愤力一丢将人甩了出去。
门被推开,半戴斗笠的男人困惑地看了眼跪在地上面色铁青捶胸呼吸的少年,目光一转瞥见了那榻前的一地残骸,神情有些惊诧。
祝青溏略显嫌恶地甩袖擦了擦手指,他睨了眼雀奴,声音有些哑:“什么事?”
雀奴将目光从阿鸠身上收回,敬色道:“苗域的人在客栈外张贴了告示,说是今夜亥时游灵神会开坛祭祖,敬香后方可进入冥灵图。”
祝青溏揉捏指腹的手一顿,他淡淡掀起眼皮扫了眼窗外的锦云山竹,思绪不知如何。
“知道了,”他垂手隐于袖中,临走前冷冷看了眼地上的人,“将他的手脚断了扔林子里喂狗吧。”
雀奴颔首,待人足声渐没时侧头凝视着地上的人,眸光一隙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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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内,一行人拼桌而坐,刀痕旧案上餐碟凌乱,肉香酒气漫散,其中一个大汉戴着黑色眼罩,膀大腰圆,蜷着腿把着酒坛狂饮不足,或是酒意上头,他将酒坛丢在桌上,眼神有些迷糊地朝旁人说道。
“诶……刘兄,我听说今夜他们开坛祭祖……那位,就那位隐世多年的巫蛊师要出面……”
称作刘兄的人又高又瘦,一副尖嘴猴腮面容,他闻言斜眯着眼,夹了块肉扔嘴里嚼:“嗯?苗域的巫蛊师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个?”
“哎呀!”大汉猛地拍了拍大腿,“就那个下不了蛊的苗域皇子。”
“哦?居然是他?”
大汉打了个酒嗝,嘟嚷道:“可不是吗……活了这么久,可见修为了得……”
这刘兄抿了口酒水,又接道:“也不净是他修为之事,早些年我听闻这位大巫蛊师有一位旧相好,只是那旧相好多情命薄,不仅负了他的真心,还惹病早早去了,留得烂情债不还,可惜了他孤寡世间,苦苦活了几百年只为寻得他旧相好的魂儿。”
大汉长吁短叹:“那还真是可怜。”
他将筷子含在嘴里撮了一口,正要再去夹牛肉时忽然被他刘兄撞了撞胳膊。
他不解,却见刘兄示意他抬头去看。
只见红色衣袂擦着木梯而过,铃声悦耳,腰腹窄细,是个俏丽病态的公子哥,大汉看痴了目光随着公子的步子移动,公子哥踩阶而下,跨出门槛时身形一顿,回过头时幽幽看着大汉。
那双眼睛过于无光无神,像是将死时的僵冷,却在下一刻迸射出警告的寒意。
大汉霎时醒了一半酒意,他使劲摇了摇头,搓了搓脸:“倒挺骇人。”
他那刘兄只是揶揄打笑:“你不是最喜欢这种又白又瘦的小公子,怎么不去搭讪几番。”
大汉吐出口酒气,回想起刚才那人似要将他活活活剐的眼神,不觉颈后一凉。
出门去,不是见天光明媚,而是耸天入云的奇峰投下的阴凉阴影,青竹雾雾,藤林绕行,客栈便是依山而建,凿壁成舍,高些的厢房能见峦山余霞。
不过一日,来参加游灵神会的人便越来越多,背刀持剑,白衣粗布,人声沸沸。
祝青溏喜静,他避过人群躲在偏僻的廊下,廊内柱身盘缠了古藤,凉风轻轻,叶片飒飒,小铃空声且清。
这样的幽静实在叫人困倦,祝青溏靠着柱子,忽然一点细冷擦过他的耳垂,迅速藏了起来。
祝青溏陡然一惊,他猛地睁开眼,与双蓝眸撞上,两两对视上对方的眸子倏忽明亮起来,又很快灭了下去。
见他清醒了,那张阎罗傀面被掀开半角,一张俊气少颜出现在面前,冲他咧开两颗俏气的虎牙。
祝青溏蓦然怔住,但很快他认出这双眼睛,是昨日那个莽撞又无力的苗人,才熄下去的恼意再次翻涌而上。
可这苗人凑上前,嘴角弧度扬起,戏谑浅笑:“郎君?”
祝青溏拧眉,他猛然出手掐住苗人的脖子,声音冷然:“我倒是不介意你亲自送死。”
苗人挑眉,他不仅不怕反而继续凑上前,只是才靠近半分锢在脖子上的力道便捏紧了些,祝青溏见他明显眼神恍惚一瞬,才慢慢后退。
“你好凶啊!”
苗人状若神伤,趁其不备抓住了祝青溏的手腕,傀面突然脱落落在地上,那张脸这才完完全全地展露在祝青溏眼前。
那明明是一张少年郎洒脱俊逸的脸,可眉目间的清冷犹如深山寒水,蛇眸里泄出几番年月风霜,犀利,冰凉。
祝青溏呼吸倏然顿住,他睫羽微颤,心中空落落的地方塞满又被抽空,不知是似曾相识还是其他,他回想起梦里那个倚窗吹笛的异乡人。
而面前的人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缓缓掰开祝青溏的手指,声音轻得笼纱月:“这么凶,该怎么找新娘啊!”
祝青溏蓦地回过神,闻言他神色变了变,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这反应实在突然,苗人躲闪不及被撞得额头钝痛,他捂住额头又笑出声:“我只是说实话罢了,你这性子又怪又凶,若是叫寨子里的姑娘见了,没有一个会喜欢你。”
祝青溏哪里被人这样戏弄过,登时脸色涨红,指腹上的灵线蠢蠢欲动,纷纷朝他缠绕过去,哪知这人暗笑了一声,将旁人都惧怕不已的灵线一把攥在手里收紧,用力一拽,拉近距离。
他笑得极为张狂,耳垂上的坠饰摇来晃去,“可我不一样,你要是真娶不到新娘,可以来找我。”
“闭嘴!”祝青溏翻腕一掌袭去,劈风的声音灌耳,苗人“哎呦”一声,他身形极其灵活敏捷,脚下一个转身,将灵线在手上缠了几圈后拉紧,手掌贴着祝青溏的小臂一路游移而上,末了挑了挑祝青溏的下巴。
银铃的声音急急切切,交缠住又极快松开,风声趋急趋缓。
“我昨日头回见你就觉得心尖上又痒又热,这可叫我怎么办才好?”这登徒子不知又从哪个方向窜出来,指腹柔力掠过祝青溏的唇瓣,还想收手就被祝青溏死死拽住,他一愣,继而悠悠缓声,“用你们的话说,这是不是心猿意马?”
“滚。”祝青溏心中升腾起无尽的恶心,他脸色难看得黑不是黑,青不是青,想要丢开这人的手反被拉住。
“别这么凶嘛,你来这儿不是想寻人吗?你将自己交与我,我帮你寻,可好?”
苗人凝目望他,眸色惊出春意,却叫祝青溏没来由生出几分惊恐和愤怒:“你偷听?”
他闻言生笑,“这怎么能叫偷听呢?我就在楼上,不想听见也难啊。”
祝青溏睁圆眼眸,他扯了扯被对方攥得死紧的灵线,低骂道:“无耻小人。”
苗人侧头,眼里亢奋亮光稍纵即逝,坦率笑道“是啊,我对你就是无耻了些也好,也好让你对我印象深刻。”
“你若要寻人,哪需要那么费劲,找我就是了。”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祝青溏,“今夜开坛祭祖,你可一定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