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容貌很艳,天生拥有一双惑人的眼。
这或许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或许你会问,一张尚处年幼的脸如何窥见日后的艳,但孩童总有他们自己的判断方式,不是吗?
孩童不辨是非,过分主观地排斥一切不同,于是一张成人眼里并无不同的面孔可能成为异端。“公平”,于他而言更接近著作或诗篇中美好而虚伪的肥皂泡,绮丽的色彩令人向往,但好梦易散。
幸好,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抗争的种子扎根在骨髓里,顽强又凶残地沿着骨与骨的间隙,争夺一点少得可怜的养分。越是长,越是清晰地面对现实到几近残酷无情的真相。
他还记得,母亲用软软的,温柔的嗓音宽慰自己:“那些愚蠢又渺小的东西不值得过分投入精力,如果真的因此绊住手脚,那可真是不值当。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我和你爸爸都相信你能够自己解决的,好吗?”
父亲的眼里映出那个年幼的他。
年幼的他用了很多很多年,才揭开母亲柔软的,歌剧般腔调中,那个她不屑一顾的真相。有些久远的记忆落满了灰尘,他并不打算再去翻动,毕竟时间总会连着记忆一同化为腐朽,他唯一愿意俯身拾起的,最后也会化为历史长河里微不足道的水滴。
“究竟是人类推动了历史,还是历史的浪潮携卷着人类去往命中注定的地方?”,有时候他的思绪就像走进了迷宫,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拐角后的,是松软香甜的玛德琳,还是某瓶沉郁历史厚重的墨水。
和他有过接触的人都认为他很怪。
他极少与人交谈,更不愿扎入芸芸众生,总是一个人行走在一些七拐八弯的小路。他似乎特地挑选过这些路径,多远,多偏,反而成为他挑选的标准,只要是被这座城市遗忘的角落,只要是卫星地图都不曾注视的角落。每一个拐角后都藏着什么?是一片放任不管的拆迁地?一座生出青苔的烂尾楼?一条线天狭窄的过道?当然,他无数次迷失在这座衰亡与新生并存的城市。
大地被撕扯出丑陋的疤痕,高矮不一的自建房清道夫般蜂拥而至,缝合体们不断试图伸长由废木、铁皮、红砖、塑料板搭建的触手。可另一边的灯红酒绿,金迷纸醉不断腐蚀着,侵占着他们的领地。
比起人,他或许更像一尊打碎又黏合的玻璃人偶,你捧着一颗心去,他只肯施予半点皮囊,幸运的还有一些折射出瑰丽的光,不能再多了。玻璃人偶是没有心的,只靠着碎片间一点黏合剂勉强撑起满布蛛网的外壳,内里只有一点空气,一点残存的时间,苟延残喘。那朵花早败了,剩下的不过是腐烂的时光,以及穿过裂隙的风声。
飞蛾总会扑火,无数细长的毛茸的触须试图触碰那盏琉璃美人灯,灯里是火,却是一盏幽幽磷火,没有炽焰,飞蛾们以为不会付出高昂代价,可现实是美人灯只配端坐高台,飞蛾到了扇动翅膀的最后一刻,只能从高空坠落。
也有人曾取下独坐高台的美人灯,细细赏玩。那可能不是什么飞蛾,他从未对美人灯迷人心魄的琉璃外壳惊叹,只想厘清美人灯精巧的构造。他花光了余下所有时间,只厘得一点点蛛丝马迹。他无数次将美人灯与无数盏他拥有的灯一一比对,试图探出什么端倪。
结局是他仍拥有无数盏灯,他仍是独坐高台的琉璃美人灯。
热衷于远离人群,回避喧闹,时间将他的爱好磨入骨子里。无需对照地图上千回百转,难以辨清的各类小道,他始终能寻出一条最僻静的路来。有一些地方像被遗弃,像被整个文明抛在身后。
他们的主色调始终是灰,灰败的,灰暗的,脚下不小心踹飞的易拉罐激起长长一道灰尘,头顶盘旋的陈旧衣物从未等来濯洗之日,建筑物粗糙的水泥外墙脆弱不堪一击。这种地方天生是静的,偶尔冒出两三句骂声,而后重被寂静吞噬。
他以为除了自己,再不会在这里见到什么“活人”。
那是一座废墟之上,放眼望去全是水泥板和突兀的钢筋。那个青年与周边格格不入,站在瓦砾砂石之中,低垂着头,脚前放着一个聚宝盆,再往前是插着三根檀香和一对红烛的半块苹果,口中乡音絮叨着什么,沉痛如古朴的风,从厚重的历史传来,传来哀吟与悲怆。
此后他无数次遇见青年,青年总与香烛相伴,他或提着那个掉漆的聚宝盆,或沉默地望着檀香燃尽,留下殷红烛泪,如风离去,像进行一场静默而盛大的仪式。
他或许好奇过青年究竟在进行什么,那样庄重,那样肃穆,难掩悲痛。
青年像在过往的黑暗与苦难中不断下沉,所做的一切更像在完成最后一项使命,此后投身永夜,不复晨曦与余晖。
那是一个位于建筑二层的阅读室,是他最后一次遇见青年。实际上这座建筑——不,这条建筑——人为地筑起高墙,墙的两边被迫割裂,明明根本同源却不得不反目成仇,至少,他们是这么表现的。那也是他第一次碰上这条建筑,沿着建筑左右两边走下去,一切弯弯绕绕最后回到起点,这里通向任何一个地方,除了墙对面,逼着人不得不回头,回到原点,回到轮回。
建筑的楼梯很脆弱,缝合体多余的废料,凌乱堆砌出台阶,缝隙间不见杂草,也许有,但无人在意。脚下摇摇欲坠,每一次呼吸牵动整座结构颤抖。
灰暗,压抑,与日晒雨淋并无冲突,墙体开裂又被砂石灌满,门锁满布锈痕,稍微一用力,半朽的门板落下木屑,激起灰尘。这算好的呢,有些只能是凭空虚构出一道门,玻璃上的尘屑被雨水打落又一遍遍攀附,久到生了渍,划出窗里窗外。其中一扇门大敞,里面有光。
泛黄的残缺的书籍勉强填满一面墙的书架,如今被尘封,遗忘。青年就在那里,面对着书墙,红烛流下最后一滴泪,一时间只剩三点泛着橙红的暗光。檀香总是烧得很慢,劣质工业香呛满整一个空间。他罕见地没有转头就走,而是寻了一个角落,学着青年的样子。
香灰落尽。
青年突然开口:“是有什么事吗?”
他张了张口,无法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行为,于是他沉默了。
青年没有等到回答,他自嘲般“哈”一声:“算了,相逢即是缘,不如,留个纪念?”
他第一次没有第一时间收拾地上的残局,而是走向那个角落里的人,摘下腕表,说:“喏,不要也行,戴在左手右手都可以,不过它更习惯呆在右手。”
那只表就这么递着,青年大概站在离他一米的地方。
“不,”他终于组织出一句话,“我是路过。”
“你是路过?什么东西?”青年重重咬在“东西”上,特意拖长尾音,“没事没事,路过也行,相逢是缘,相逢是缘,你赶紧收下吧,收下吧。”
他一言不发,青年“啪”地堵住唯一出口。
“你你,你就当,我是你的一个多年老友,来向你告别。”
“或者说,既然今天我们遇见了,那就是命中注定。”
“这是我想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收下吧,算我求你。”
青年最后说了一句“谢谢”。
此后像水融入大海。
他大概猜到青年的结局,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可惜。青年,就像,屹立在焦土之上败军的旗帜,血迹凝成褐痂,迎风招展,沉默但张扬地迎接结局。
冬去春来,烛泪彻底散入尘土,他才恍然大悟般接受早已明晰的结局。他翻出那只表,机械表,上上下下丝毫没有透露来历,透过玻璃表盘是待命的齿轮,金属特有的冰凉圈上手腕。
齿轮随心脏跳动,他似乎看见了青年光怪陆离却匆忙落幕的一生。
青年因一句戏言,涉无边泥泽,揣莽撞冲动,挣脱出生地的禁锢。他认为那场暴雨洗尽了过往,但那却是“家乡”二字留给他最终的,入骨的烙印。往后便是俗套的剧情,小镇青年摸爬滚打,闯出一番名堂后衣锦还乡。
只是故乡不再回到故乡了。
一座小村庄,落后而蒙昧的小村庄,被轻易抹去后又能有多少人记得曾经的容貌。当第一队“开拓者”闯入,当黑色电线缠绕整块土地,当高楼拔地而起,当两种文明无声角力,谁又记得最初最初,一切还未开始前,那座被历史随手抹去的小村庄?
书页上寥寥几笔带去这座城的过去,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垫高了脚,争抢着往未来那页上留下什么。
至于那些过去?
无人在意。
蝴蝶挣脱蛛网,最终被暴雨打落。青年的故事结束了,时间将他与过去一同埋葬。
而他继续前行。
即使他知道潮水会不断上涨,直至没过头顶,但他要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