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灰仿佛没有尽头,他顿了顿,往更深处走去。
他意识到自己缓缓陷入沉郁的黑,黏稠安静地牵引他下陷,触觉,嗅觉,视觉,听觉——彻底沉入黑暗。
视野逐渐亮起,七月午后的阳光热烈而奔放他看见少年从彩虹色阶梯上一跃而下,踏光而行。身后有人笑闹着同他跃下,落地时肆意嘲笑对方脚下的踉跄。另一人作势往前一扑,脚下却一个打滑,惹来一串大笑。少年没有理会,他迈大步子,将那两人的笑声远远抛在身后。
他跑过埋葬欢笑的教室,跑过四季常青的行道树,跑过惊起一片白鸽的广场长椅,跑过总有人高谈阔论的路边摊,跑过翠鸟屏息凝神的湖边围栏。
他冲向那一片天水,苍葭,朱草中去。
少年似乎总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街头的花店常见他搭配花束,隔壁的书店他从不郁于某个领域,楼下的烘培坊,总为他留下一盒玛德琳,深处的食店他曾尝过最棒的排骨蒸饭。
这座小镇是明媚的,永远是明媚的,天蓝,鹅黄,嫩绿,米白,每个清晨第一炉面包的麦香轻巧灵动地走街串巷,透过云层撒下细细碎碎的光。
一如少年。
他被迫回溯这段时间,几个星期只占生命中很小很小的百分比,可也确实足够了解一个人,窥见他的过往。
少年,少年一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吧,看他那么那么认真,那么那么仔细挑出一朵薄叶蓝鸟,看他提起妹妹时脸上止不住的开心,骄傲。
少年扬起一个笑,像要说什么,金色裂纹沿嘴角蔓延至全身,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眼里的笑和光凝成琥珀,凝成侥幸躲过时间的标本,而后连同身后街景炸为金色粉尘。
像一场金色的雪。
“叮,叮叮——铃,叮,叮叮——铃,叮——”
少年啊。
他会说什么呢。
屏幕倔强地亮着时间,很快黯淡在随手丢弃的角落,他向上伸手,想抓住梦里,那场飘飘扬扬的雪。
一定抓住了吧,只是飞速融化上升,留下一点臆想出的潮意。他复闭上眼,沉入黑甜,以期再遇那场雪。
有网罩住大脑,沿咽喉至胃,沿耳后至鼻尖,紧缩感沿神经传遍全身。膨胀,发热,极细的丝线勒出一个个格子,跳动,妄图冲破网的束缚。
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努力睁大,再睁大,看不见。那些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液体变幻着哈哈镜,摔得四分五裂。
空气粘稠,缓慢滞涩在气管中蠕动,直至占据肺泡每一个角落,像下水道里淤积的污泥,又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他猛地坐起来,整个胃不住痉挛,干呕只呕出一些气体,混着几点唾沫星子。
那些黏稠的气体随血液积压,不剩一丝一毫,贪得无厌。心脏被挤得发闷,闷痛被心肌囿于一处,拳头大的一块地。像种子发芽,扎根于心脏又伸展了根须,贪得无厌,他用力按了按心口,细腻温热的皮肉相贴,底下是骨骼的轮廓。他有些慌了,心跳玩起了捉迷藏,慌慌张张按上左颈侧,血液一如既往,不知疲倦。
松了一口气,手上不住用力,直至疼痛与压迫伴跳动被感知,缓缓放下手,只是还是痛。他慢慢倒下去,仰面盯着天花,被呼吸一牵一动的根须成了摇篮曲,终是沉入暗寂。
他只道是寻常,走过如常笼着灰的建筑。
“——”背后传来的女声顿了顿,“——?”
这把声音有些熟悉,遗留着未散干净的稚气,他转过身,记忆中蒙着灰的小姑娘冲破时间筑起的高墙,鲜活而生动,她右肩挎着相机包,手腕缠着几圈相机带,手上抱着相机,怔怔地看着他。她只是站在那,连着灰尘也显得忐忑。
“——!”
隔着尘土沙砾,他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破碎的玻璃,晶莹因重力划出弧线,她不管不顾奔向前,踩着半块断砖直直撞入他怀,多年前的哭声直直传到今天,才飘飘忽忽地下降,才再次有了归处。
她努力昂起头,努力不让涕泪沾湿他的衣襟,努力想停下泄洪般的泪水,可他拍了拍她的背。当年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她奋力掘出一条生路,好能触碰到那么一点,哪怕只有一点,朝阳和雨露。可一旦有了开口发泄那些长年累月的委屈,那个小姑娘的影子似有若无地浮现。
他又拍了拍她的背。
她只能自己扛下那些日子里层层累累的悲怆与痛苦,幸好上天总是眷顾坚韧顽强的春草,只是那些层积的悲苦一直发酵蔓延到今天,才终于落了地。
“我哥他,他有东西给你。”她奋力咽下几声哭腔,放好相机,掏出一封信。信封像被水泡过,皱皱巴巴,凹凹凸凸,没有纸的柔软光滑。
他只是拿着,陪小姑娘慢慢向前,“现在,过得还好吗?”
“现在,挺好的了,就是前几年有些忙乱,”她擦干手上,脸上的泪,小心翼翼拿出相机,“现在挺好的,爸妈也说别整天只知道忙,多出去走走。”
“这相机,还是——”
她怔了怔,眼底又淌出一片泪,金色光迹蜿蜒而下,陨落出长长的尾迹,割裂开时间与空间,砸出浓郁刺眼的金色光斑。
世界再一次坍塌。
白色的天花,白色的墙,白色的被单,白色的手。鼻间挥之不去的消毒剂与漂白剂蛮横无理撕扯开神经突触,混沌成浆糊的脑子片刻清明,他没动,直愣愣盯着天花,瞧眼神似乎想和天花展开一段缠绵悱恻人神共愤的旷世绝恋。
视网膜还残存光斑的灼烧,喉管有些痒,有些发热,呼出带着热意的潮气。消毒剂与漂白剂的效力不太行,神经突触又如水母柔软无骨的触须,缠缠绵绵着思绪。
太阳亮得耀眼,金色堆砌出少年的身形,很瘦,但脖子细长,手也细长。
他想起少年带着笑的眉眼,意气张扬,邀请他一决胜负。少年慢条斯理地折起左手袖子,小臂与手掌连接处两侧有一点浅浅的凹陷,双手相握,各自的手都只有薄薄一张皮蒙着骨,但少年更瘦些,骨节硌出灼烧似的痛。小姑娘紧张地扒着桌子,他使尽了手上的劲,少年依旧笑着,手上纹丝不动,他最终泄了气,刚刚还屏息凝神的人撑着桌子一跃而起,又敲着那块薄薄的木板欢呼。
少年还在向前走着,左手拖着行李箱,光从斜上方打下,晃着人眼。他似乎有那么一刹那化为了雾,折射出无数个他后又如百川归海般凝回实体,像雾化在光里,少年与光的界限被进一步模糊,他生来是属于光的,雾珠织出一张流光溢彩的网,少年有那么一刻消失,他又回头笑了笑。
“后会有期啊!”
像被刺碎注满水的气球,玻璃被光无情敲碎,抑或是玻璃终承不住光的热烈灿烂。他猛地坐起,眼前还残留光里的少年。
似乎已是正午,前一夜遗忘了飘窗,而今热浪撩起一点淡蓝的弧度,耀武扬威,如舞裙翩跹,似月下流光,又或许只是玻璃飞溅划出的一道光弧。
光顺着经纬的缝隙,密密麻麻透进来。那一点布料太薄了,四面八方都是光,一切都蒙上蓝色的影子,像溺在水里,一切事物漂浮,或慢慢被引力拽着,直至激起泥沙,直至敲响瓷砖,直至沉底。血液飞快向脚下奔流,他面上一片冰凉,手指渐渐褪去温润的暖色,露出苍白的,交织着暗紫斑点与血丝的内里。
他站在展示柜前,冰凉追逐发与发间稀薄的空气,下移,下移,沿着下颌骨泛着白的突起,沿着后背妄图刺透皮肤的颈椎,下移,下移。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极尖极细的嗡鸣扯出一条线,杂乱无章地穿过大脑,引着神经,他感觉到玻璃柜门那股冰凉,流过指纹与掌纹,眼里只剩下那台相机,机身缠满金色藤蔓。
抬起左手,屈起指节,学着少年曾经的样子,他轻敲了两下玻璃。
他想起每一次被这两声轻响吸引全部注意力,抬起头总会对上那张脸——永远带着笑,光从少年身后蔓延,像被风挟着沙打磨的雕塑,像被雨水流过眉眼的雕塑,像被指腹细致擦拭的雕塑,他的面目在时间一遍遍的诘问中消磨,总有一天,雕塑会化为沙土散在风里,会散为微粒融入水里,会融为一点微不足道的纪念品,化在人海里。
有人尖叫,有人惊呼,有人佐着泪水吐出一句又一句感激。耳边嗡鸣划出一片真空,指尖坠落的水滴带走最后一丝热,砸向心脏。
他想起来了。
那天应该很冷,但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