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肠小道上水泥路刚刚翻新不久,沁出的露水散发着青涩的石灰味。路边三三两两的簇拥着几棵柿子树,树上挂满了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蜕变颜色的果实。
这些柿子树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为什么自己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朗木想或许真的应该多抽时间回来陪陪两位老人了。这些年他太忙了,忙着开公司忙着做生意,忙着摆脱朗高盛沈丽的控制,忙着将自己面前铺好的罗马大道一点点铲掉。
走出小道来到一条大路上,路边依然种着柿子树,柿子树歪歪斜斜配上小村庄的晨雾显的落寞又寂寥。
朗木拿出手机拍了个照片,顺手就想发送给于非看一看。当他马上就要发送过去时才突然反应了过来,他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怔了怔,犹豫一会点击了删除。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于非呢?朗木自嘲般的笑了笑,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不不不,朗木连忙摇了摇头,他很明确自己喜欢大胸大屁股美女的肤浅审美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活动了一下脚踝和双腿,索性围着村子跑起了步来。或许累了,很多事情就没有精力去想了。
刚跑没一会,一个电话急匆匆的打来,打断了朗木难得的闲情逸致。
“你人呢?快回来!你爷爷不行了。”朗高盛的声音急促又嘶哑,嘈杂的背景里依稀能听见奶奶的哭喊声。
院子里闹哄哄的,几个村里的亲戚长辈聚集了过来,也不知道从哪得到了消息。小小的村庄好像瞒不了任何的秘密,无论红白喜事,很快就能从村头传到村尾。
朗木跑的气喘吁吁,甚至觉得胃里有些翻滚着想吐的冲动,他冲进院门径直进了屋内。
朗高盛头发乱糟糟的,说话声音也微微有些发哑,明显是睡梦中被人突然喊醒的。沈丽靠在门框旁沉默着一言不发,何欣站在沈丽旁呆立着手足无措。
朗木挪动脚步向卧室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跑的太急的缘故,双腿灌了铅一般又沉又木。
老太太上半身趴在床边,将脸埋进被子里,老人的哭声哀怨又无力,像钝刀子割肉让人听了心里一阵阵的发痛。
“为什么不抓紧送医院!”朗木冲着朗高盛喊,一边拿出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
老太太转头看向一旁的朗木,浑浊的眼球里夹杂着蛛网般的红血丝,整个人像被抽完了浑身的力气一样声音怏怏出言阻止“你爷爷的命数到了,没必要去医院折腾,让他好好的留在家里吧。”
朗木想要出言反驳,刚要张口却被身边的朗高盛拦了下来“去好好看看你爷爷吧。”
来到床边蹲下身子,朗木却隐隐约约闻到了从朗爱国鼻腔里散发出的一股难闻又刺激的气味。像雨后的庄稼地,农药被稀释被肆意的挥洒和蒸腾,那是唯一一种由致命死亡带来的茁壮生命的气味。
一种不好的念头突然出现在朗木脑海中,他猛地站起身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明白了奶奶和朗高盛那有些遮遮掩掩的反应和举止。
可他站起身伫立良久终究是没有开口质问什么,质问朗高盛和奶奶为什么要瞒着爷爷自杀的事情吗?他扭头看了眼院子里攒动的人群,他知道老人在村里自杀这种事是十分丢人的,而且爷爷现在已经无力回天了......
寿终就寝吧,寿终就寝好......
朗木将手覆在爷爷粗糙的有些扎人且布满老年斑的手上,他突然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此刻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从幼稚园照顾到小学毕业的男人,安详的好像一会睡醒就要忙着去给自己做好吃的饭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朗木总觉得爷爷的嘴角是挂着笑的。
朗爱国下完殡,朗高盛不顾老太太的意愿,强硬的将她接到了大城市的家中。本来就老的老太太好像一下子变得更老了,整个人呆滞又无措,眼里总是露出不清醒的神色。
处理完后事,赶在学校开学前送何欣回去,朗木一个人开车再次回到了老家小院里。小院静悄悄的,只是过了一天,墙根的野草就似乎长的更旺盛了。
他来到爷爷的卧室内,朗爱国躺过的床上蒙了一张大大的白布。两只麻雀啄食着窗台外朗爱国之前洒下的一把小米粒时不时的向屋内张望。
朗木翻箱倒柜,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找到些什么,朗爱国穿过的衣服被烧了,用过的物品也被扔掉了,难道人走了后,连他的东西都不配留在这世上了吗?
郎爱国到底为什么自杀呢?朗木垂头坐在白布盖着的床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身下这张床的床底曾被小时候的朗木当作秘密根据地爬进爬出,有一天他不小心用脚蹬到了一块床底板,床板微微错位露了一块用报纸折叠成封皮包着的记事本。
想到这朗木动作迅速的俯身趴在地面上,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那块床板的位置,前后左右晃动了几下很容易的就取了下来。
取下来的木板后果然夹着一个报纸封皮的记事本,只是不同于儿时的样子,现在的记事本外面还套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朗木迫不及待的打开记事本,却发现前面很有多纸张被撕过的痕迹。他一连翻了好几页都没有看见一个字。直到翻到最后,有一篇写于半年前字迹略微潦草的日记。
“我预感我不会活太久的时间了,近来每一顿饭菜我都觉嚼蜡般索然无味。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是睡不着,熬到最后邻居家那只公鸡打鸣便彻底睡不成了。
年轻时的事情如走马观花一样浮现在我的脑子里,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的几个时辰就能把整个人生的故事看个遍,跟放电影似的。
我看着脑海中的画面常常懊悔,那是我吗?为什么会做这种选择,又为什么最后要放弃。真是搞不明白我自己,这辈子好像白活了一场。可若是让我重新回到过去,我又能过的如我想象中的顺心如意吗?
我不知道,但活着真累,人老了没有用,连呼吸都觉得是在浪费祖国和人民的资源。
回想我这一生,拉扯了三个儿女,大女儿成绩优秀我砸锅卖铁供她上了大学,二女儿脑袋不太灵光但嫁了一个好男人生活的倒也算无忧无虑,小儿子早早辍学下海经商竟也成了有钱的大老板。
我的儿女们都比我强,我真替他们感到高兴。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现在想来就只有这几个孩子了。
兰淑是个勤劳能干的女人,照顾我照顾家这么些年来真是辛苦她了,可唯一的错误就是我不爱她,这当然是我的错误,不是她的。
快要入土的人了说什么爱不爱的,旁人听了或许还要惹出笑话。年轻时那个年代禁止说爱,仿佛爱是耻辱,想要追求爱更是一种错误,可等到年纪大了后就再也说不得爱了。
我这一生也算是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的便是我自己。”
朗木想到了爷爷朗爱国临终时嘴角挂着的笑意,是因为在梦里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吗?梦里是不是没有让他骄傲的孩子们,更没有兰淑,只有他和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吹向自己的自由自在的风。
他将日记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月亮爬上了屋顶,树林里传来几声鸽子的咕咕声。朗木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毫不在乎的躺在铺着白色盖布的床上翻身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甚至睡到了日上三竿,连隔壁的鸡叫都没有将朗木吵醒,爷爷没有像他想象中的出现在自己梦里。
听说梦不到去世的人,是因为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的很好。
院门被轻轻的关上,一把锁孤零零的挂在了门闩上,这扇木门在未来的几年应该都不会再被人推开了,属于朗爱国的时代,在这里彻底的结束了。
“到家了吗?”电话那边传来何欣关心的询问。
“嗯”朗木半靠在沙发上,手机打着免提,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
“辛苦了,今晚回去给你煲汤喝。”电话那边,何欣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的“想喝什么汤?”
“欣欣”朗木清了清嗓子“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像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直到良久后朗木开口“就这样吧,挂了。”
挂断电话后,朗木将从老家带回来的日记本用一块藏蓝印花方布仔仔细细的包裹起来,收进了保险柜中。
他感觉自己更加无法面对何欣了,仿佛自己变成了朗爱国,何欣变成了兰淑。他走进浴室冲着澡,狭窄的空间里泛起的氤氲水雾让他再次想到了于非。
于非是什么角色呢,是那个让朗爱国想要离婚,最后却没有在日记中留下任何存在的情人吗?情人是谁不重要,目的是离开,是逃跑。
不,朗木摇了摇头,他不是朗爱国,他绝对不会重蹈覆辙让自己为了责任痛苦的活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