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东西!滚开!”
脸上满是泥印子的小胖子用他脏脏的手又从地上挖起一块黏糊糊的土,仿佛用了全身力气朝文灿春砸过来,但是连文灿春的裤腿都没有沾上。
小胖子恼羞成怒,用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脏话磕磕巴巴地骂她,但是文灿春毫不在意,只是沉默以对。他的话甚至没有引起自己一丝一毫的怒意,直到那句:“你这种怪物,果然没有妈!”
文灿春只感到奇怪:“这里是孤儿院,你有妈妈的话为什么在这里呀?”
只有体格比文灿春大一圈,但个子比文灿春还要矮半个头的小胖子瞬间蔫了,像一颗被暴晒的大白菜,脸色是白菜梗一样的空白。
她发誓真的只是好奇,至少这一刻完全没有攻击人的心思。于是她又好奇地问:“你妈妈在哪里?”
小胖子的同伴看不下去,在小胖子一脸要哭的时候站了出来,大声说:“我们的妈妈去天堂了,等我们长大就会来接我们,文妈妈是我们现在的妈妈,只有你没有妈妈!你的妈妈丢下你跑了,因为她不要你,你是坏东西,坏东西!”
他们的语言对文灿春来说没有什么攻击力,她本来不想做什么反应的,但是远处缓缓走近的文院长的身影,让她条件反射地趴到在了地上。
这下她原本干干净净的衣物和脸上也沾满泥泞了。
小胖子哭得很丑,嚎起来惊天动地,喉咙都是哑的,文院长循着声音赶到这里,蹲下来正要安慰五官皱在一起嚎啕大哭的小胖子,文灿春就轻轻“哎呀”一声,抬起了她脏兮兮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蓄满了泪水,手臂上是两道新鲜的抓痕,差一点点就要破皮。
小胖子肉乎乎的手臂急切地去揽文院长的脖子,渴望他的文妈妈抱一抱他。但是见了文灿春的惨状,文院长立马变得严肃,问另一个站在边上的男生:“怎么回事?”
男生只是对着文灿春骂了几句,他不知道自己的骂声居然如此厉害,把文灿春骂摔了,甚至还受伤了,他一时有些呆滞,结结巴巴地回复:“她没有妈妈……”
文院长勃然大怒,无视小胖子一声接着一声委屈的“文妈妈”,强硬地让他俩去墙边罚站。文灿春抽噎着从地上爬起来,捂着手臂喊了一声“院长”,然后眼泪恰到好处地从脸颊上滑落。
文院长心疼地帮她一边擦脸一边抹眼泪,文灿春说“不疼”,又说:“涛涛不想和我做朋友,我只是想和涛涛做朋友……院长,我也有错,让我和涛涛道个歉吧,求求你了……”
闻言,文院长更心疼了,小胖子说不出话,只能哭得更大声。文灿春一瘸一拐地走向墙根的小胖子:“涛涛对不起,我以后不打扰你和文乐乐玩了,你原谅我吧。”
她伸出手,把圆滚滚的小胖子圈起来,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趁小胖子发懵的时刻,文灿春又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你的文妈妈今天晚上要给我唱摇篮曲啦。”
小胖子哭得更大声了。
说完,她松开手,转身一瘸一拐地回到院长身边。
文院长又心疼又欣慰,一把抱起文灿春,临走前还给了小胖子一个警告的眼神。
文灿春趴在文院长的肩头,送给小胖子一个十分友好的微笑。
“小春……小春……醒醒啊小春!”
文灿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坚硬的土床上,外面的天色稍微暗了一点,大概是下午四点左右。她从中午昏睡到了下午,久违地梦到了自己从小长大的孤儿院的院长,昨天是文院长去世一周年的日子。
她的好友林雅茹蹲在旁边,满脸泪痕,正小幅度地摇晃她的手臂:“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怎么回事啊?怎么叫你都叫不醒……”
床边还站着两个女孩,应该有三个才对,少了一个。文灿春正想说点什么,瞟到门外鬼影一般闪过来的老妇人时,又噤了声。
她的视线越过所有人,直接落在文灿春脸上,阴恻恻地开口:“客人,你在做什么?”
“休息。”文灿春睡得不安稳,相比睡着,她觉得自己更像是昏迷,紧贴着床板的后背潮湿不堪,但是她却完全没有听见众人回来后的动静。
文灿春的脸色一直不好,现在眼里还有淡淡的血丝,仿佛是生了一场病,她佯装从容地解释:“我说了我身体不舒服。”
林雅茹转身询问老妇人:·“孟二婶,我们可以休息了吗?”
孟二婶木头一样的脸上没有任何松动,半晌,才吐出一句:“可以。”
直到传来孟二婶下楼的脚步声,林雅茹才去把门关上。
床边另外两个女孩处于和她们一样的境地。
事情的起因可能是她们坐了一趟缆车。或者再早一点,在买缆车票时,看到票根上奇怪字迹的“美梦体验券”时,就应该产生怀疑了。
林雅茹明年三月硕士毕业,刚刚做完了中期答辩,约了文灿春去海边旅游。只是出发的前一个星期,文灿春突然收到了文院长去世的消息信件,没有寄信人落款以及寄信地址,空白封面的信件里是一封讣告和一张宣传海报。讣告上说文院长病逝于一年前,宣传海报是一处偏远的度假村,特色是自然朴素的山林风光和只在夜晚开放的夜间缆车。
但是文院长最近一次和文灿春互通信件是在半年前。
信件最底下还夹着一张摇篮曲的曲谱。
文灿春从小到大都不是爱出门的性格,林雅茹晕车很严重,不喜欢坐车,但得知消息之后毅然决然更改旅程,陪文灿春回去文院长的老家看看。
订的民宿里有一队跟旅游团的游客,林雅茹和前台打听宣传海报上夜间缆车的事,有几个也来了兴致跟着打听。
天色已黑,前台说缆车是单向的,半夜十一点开始营业,到凌晨三点,只从山顶开向山脚,他们这里可以派人开车送到山顶,但是必须九点前出发,太晚了司机开山路不安全。现在是八点半。
林雅茹的胆子其实一直不大,她望望外面漆黑的大山,心里开始犹豫。
有对情侣去开窗户:“从这里看星星都好亮啊!”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也忍不住感叹:“我去,真的好多星星,我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这么多星星。”
大厅中有一对男女情侣,女生穿着蓝色的裙子,男生烫了一头羊毛卷;两个坐在一起等洗衣机洗完衣服的女孩,一个是蓝色的披肩发,一个绑着丸子头;还有三个看上去认识没多久的男人,其中一个和灿春她们差不多大,戴着眼镜,另外两个年纪大概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一胖一瘦。
眼镜男十分热情:“两位带我一个呗,我也想去。”
穿着蓝色裙子的女生说她和她对象也要去。
最终大厅中的七个人商量着想去的话就刚好一起去,大晚上的也互相有个照应。
林雅茹看到这么多人也一下子来了勇气,拉着文灿春的手过去自我介绍:“我姓林,各位叫我小林就好,这是我朋友小文。”
晚上九点,一行人准时出发。上山的工具是一辆大面包车,但对于九个人来说不算宽敞,甚至超载,里面的味道也不太好闻,林雅茹吃了一颗晕车药,也给文灿春塞了一颗。大家就挤在一起,趴在窗户玻璃上看窗外的星星。越往山顶星星就越明亮,甚至可以看到一条劈开蓝黑色夜空的银河,泛着淡淡的紫色,在每个人疲惫的眼睛里流淌出一条薄纱一样的清流。
林雅茹的眼睛泛着光:“好漂亮啊小春。”
到达山顶的时候是十点零八分。上山的途中大家就已经隐约看到树丛中的缆索,现在终于到达了它的起始点。起点亮着灯,在漆黑的夜色里很显眼。售票员躺在摇椅上,把帽子盖在脸上,像在睡觉。
蓝裙子女生带着男友过去询问,售票员掀开帽子,又感觉将帽子戴回头上,遮挡了大半张脸。他友好地招呼几位游客,说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可以提前开始营业。
丸子头女生小声吐槽:“那为什么不白天开放,游客还能多一点呢。”
售票员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指着一个方向,没头没尾地说:“那颗最亮的是启明星,在西边。”接着他开始给大家分发过闸机需要验的缆车票。文灿春接过来看了一眼,很普通的印刷票面,左下角还有一排打着引号的字——美梦体验券,她猜大概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宣传语。
大家两两一组乘坐上缆车,胖中年男人一个人坐在最后,文灿春和林雅茹坐在倒数第二个。缆车是全透明的,抬头可以看见满天的繁星,低头也不是一片漆黑,因为星光,底下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树影。
缆车开始启动,载着大家缓慢向山脚移动。在那个被“欺负”之后的晚上,文院长一边唱摇篮曲哄文灿春睡觉,一边告诉她所有人都知道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所以星星有那么多,文灿春的妈妈也会在那里,可能还是西边最亮的那颗启明星。文灿春仰头望着天空,对林雅茹说:“那个在动!”
“那是银河,”林雅茹哈哈大笑,“笨蛋,是你在动。”
林雅茹:“不过我没想到它开得这么慢诶,这得多久才能到山脚啊。”
文灿春几乎没有出来旅游过,对这种新鲜的活动也充满了好奇。她又低头看底下,树木像静止的,一动不动,山林中静谧得可怕,连一丝一毫鸟叫虫鸣都没有。
“鸟要睡觉吗?”文灿春问。
“所有生物都要睡觉的,”林雅茹目视前方,戳戳文灿春示意她也往前看,“透明的就这点不好哈,没有隐私,那么浪漫的地方也难怪啦。”
那对情侣坐在前面,正在接吻。文灿春看了没什么反应,浪漫吗?这诡异的安静让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