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假过去,夏珂又进组了。
影视城里下了场人工降雪。
工作人员推、拉,拖机器,对讲机嘈嘈讲话。夏珂坐在房车里面,看外面白雪茫茫。
何静文踩着小高跟哒哒来了,紧接着小片阴影从上方降下来。
夏珂合上剧本,“何姐。”
“帮你申请过了,明天你的那场戏挪到下午,能腾出来一天。导演也乐意,今天就把你的戏拍完了。”
夏珂喜出望外:“谢谢何姐。”
“小事。”
何静文看着自家的艺人,夏珂在新剧里饰演的角色是个特务,一身皮衣和黑色长靴,雷厉风行,精通十几种语言,格斗和使用枪械不在话下。
夏珂进组前苦练了半年。
谍战剧的形象又一次让粉丝眼前一亮。
何静文手下那么多艺人,唯独对夏珂最上心,排戏这种小事一般助理传话,何静文亲自安排。
夏珂心里感激,“我从A城回来请吃饭。”
“等你冲到一线再请,先记你账上。”
“这次角色吸粉,把握住。”何静文起了身,说:“你回去给你婆婆庆生,顺便帮我捎句祝福。”
“没问题,我婆婆她人很好的,所以贺途才遗传到这么好的脾气。”
何静文啧啧两声,走了。
夏珂从早上拍到黄昏,加班了俩小时,换下衣服就往机场赶。在车上卸完妆,给贺途发语音。
“还好戏份不重,导演好说话,拍完就放人了。”
车外的景色交织,融汇成斑斓色块,飞泄的光点直奔天际。
房车快到郊区,工作群里平地一声雷,夏珂看了一眼,身心俱麻。
导演紧急通知她返回补拍,来不及的话就隔天。
她脑子炸响。
为了腾出完整的一天假期,她今天才加班加点的啊。
场务的失误,要她承担,平白无故浪费的时间和心情落空,她有苦不能说。
她让司机掉头,给贺途打过去电话,听到“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一连三通都是这样。
猜测没下课,静音了。
夏珂编辑了条短信,组织了半天语言,全删了。
她又焦灼又忐忑,打字的手都在抖,发了好几个撒娇求原谅的表情包垫底。
杨慧子问她到哪了的消息很及时,夏珂前后解释一遍,郁闷:“说白了,明星也是给人打工的,光鲜亮丽都是表象。加班没什么,就是怕赶不上了。”
“对啊,从清明到现在你都多少天没休息了。”
“没想到这么突然,计划全打乱了。”
快回到影视城,贺途回了电话,“路上让师傅别急,安全第一。”
他说什么,夏珂应什么。
“我也没下课,有个插班要加时。”
“我这边补拍不会用太久,尽量早收工。”
贺途静了静,听到她急促的呼吸。
夏珂毕竟在外地,往返都要时间,他交代完注意安全,也无话了,她祈祷着顺利,替他找理由挂断:“你快去上课吧。”
“有事打电话。”
夏珂回到剧组是五点十分,离开的时候六点半。
如果她没有卸妆,可以节省半小时到四十分钟,完全能应付晚高峰堵车的情况。
夏珂悔的肠子都青了。
眼看着天越来越黑,她堵在国贸桥,心急如焚,隔一会探出车窗,华灯初上,尾灯连成长龙,望不到头。
车与车之间的空隙窄而均匀,从西至东,复制粘贴的场景。
李珊英发来语音问她到机场了没有,让贺途下了班就去接机。
夏珂人还在北京,她如实相告这边堵车了,如果赶不上飞机,只能等下一趟航班。
“喂……贺途。”
“我算好时间的,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堵车了,现在过不去,等等我好吗。”
“司机说前面能走了,再等一下。”
“能……赶上。”
夏珂心乱如麻,堵车的每一秒钟像被无线拉长,她恨不得插翅膀飞过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越心急,胃部感到一丝绞痛,她摁了摁某个部位,以为是错觉,痛感加重,她才意识到是胃病犯了。
贺途在电话里询问,她痛的咬紧牙关,话音打颤。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状态不对,“姑娘,你还好吧?”
夏珂用手暖着,出了身虚汗,换了几个姿势都没缓解疼痛,无意识和贺途说话变得应付:
“你别再问了行不行!我说了这边堵车,我已经尽量往回赶了,我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她吼完,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司机屏气,一动不敢动,贺途在电话里缄口不言,似乎也没想到。
贺途也是无辜的,他上了一天班也很累,夏珂顿时哑火,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克制着情绪,手不自觉收紧,用力紧握,指关节微微泛红。
贺途也冷静下来,轻声说:“路上慢点,不急,晚点没关系,家里有我照应。”
夏珂更希望他能发顿火,和她大吵一架。
她把手机扔进包里,气馁地靠回椅背,望着萧萧夜景陷入迷茫。
北京万丈高楼,人潮拥挤,想要回到一个人的身边,竟那么难。
夏珂回到A城已是夜深。
没赶上生日宴,长辈们谅解她工作特殊,并未怪罪。
贺途在酒楼等了几个小时,等夏珂来了一起吃顿饭。
夏珂没让他来接机,自己打车直奔目的地。到了之后没进门,就从雕花雅秀的屏风后见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形。
整洁白衬衫,黑西装外套搭在椅背,手肘撑在桌面,袖口随意挽起,垂着眼,看不见神情,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缓慢地旋转,里面的液体也跟着摇晃。
他仰头,一饮而尽。
贺途一听脚步就知是夏珂回来了。
他没有抬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夏珂把包放到椅子上,过去要夺酒杯,他不让,她推了他一把,“别喝了。”
她拉住贺途的手臂,那片皮肤清白瘦骨,青筋蜿蜒,小臂和肩膀线条行云流水,养眼漂亮,只是低头坐着,眼稍眉骨都带着疲惫的颓丧。
贺途的额发比她走长长了些,酒劲上来,他的脸稍红,看她时上眼皮压出道浅浅的褶子:“回来了。”
她蹲下来,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趴了一会,“对不起。”
屋里阙寂,他听到了道歉,不忍心冷落她,说:“饿了吧。”
贺途叫了服务员上菜,拉着夏珂少吃了点东西,整个过程相对无声,头顶的水晶灯照耀着,两个人面庞清肃。
贺途点的都是她最爱吃的,有佛跳墙和珍珠糯米丸子,后面上了盘凉拌秋葵解腻。
夏珂饱餐一顿,肚里被填满,路上的劳累驱散了大半。
贺途说:“我在顶楼定好了房间,晚上在这边休息。”
“不用,干嘛花那个钱。”
“不想让你把时间浪费在路上,睡个好觉。”
“我拍戏,你上课才挣多少钱,不……”
“夏珂。”
她对上他的眼睛,不再坚持了。
晚上,夏珂洗完澡,敷完面膜,朝脸上拍爽肤水,问起生日宴。
贺途给她吹头发,关掉吹风机,“他们理解,何况还有我挡在前面。”
夏珂心不安,“等空了我补一个。”
贺途心凉,现在她口中的空闲,等同于遥遥无期。他推开吹风机的电源键,呜呜的噪音响起。
“你们都聊什么了?快给我讲讲。”
夏珂盘起腿,贺途平静道:“没聊什么。”
“我不信,”她抓住他的手臂,仰起头,脸贴靠在他身上:“说说嘛。”
“家常话,没什么意思,你不会喜欢的。”
夏珂眨巴眼睛,贺途单拎出来一个话题,掰正她的肩膀,正视她。
“爸爸妈妈见老邻居都抱孙子了,他们羡慕。我也想尽快有自己的小孩。”
夏珂拿掉他的手,提不起劲,“我们这么忙,以后再说吧。”
“以后是多久?”
“贺途,我事业还在上升期,没心思想这些,”夏珂掀开被子,蒙头,“至少一两年没有这个想法。”
她独自睡去,他坐在灯下愣神,听到她明确的回答,似乎意料之中。
夏珂疲惫不堪,一挨床就哈欠连连,眼皮打架。
似睡梦中的话,给贺途说道:“十二号留一天,我们出去玩。”
“十二号?”
贺途翻身,在黑暗中看着她,确认是不是梦话。
夏珂闭也转过来身,“陪我休息一天,我们独处时间好少。”
贺途看过去,依稀能看清她清丽的五官,睫毛卷翘,听到极轻的呼吸。
贺途握住她的手,她无知无觉,睡的很香。
十二号当天,夏珂早早起床,画了个全脸的妆,在镜子前搭配衣服。
她买好了水族馆的票,和贺途一起去看海豚表演。
晴空万里,温度适宜,出门约会的不二选择。
夏珂心情不错,在大学宿舍群冒泡,发图说要和贺途过二人世界。
万冉称道:“小情趣哟,都结婚了还时不时约会。”
夏珂说:“对呀,增强感情的粘合度。”
杨慧子:“再粘合,你们俩都要变成连体人了。”
夏珂不害臊:“多好呀。”
万冉和杨慧子齐齐发了个“要刀你”的表情。
贺途从洗手间出来,夏珂收起手机,不和她们聊没营养的天了。
她挽起他的手臂,“我们先去楼下吃牛肉粉,然后再去水族馆,去完水族馆我还想去博物馆逛逛,听说那里新出来几款限定章,我想要。”
贺途搂住她的肩,“听你的。”
这家牛肉粉摊开好几年了,老板对他们喜好一清二楚。牛肉粉端上来,夏珂饿狼上身 ,贺途手快夹住她的筷子。
“凉凉再吃,”他递过来一只小碗。
夏珂盛出来一部分,吃一小口再吹一下,斯文了许多。
贺途一直没动筷,呆呆地看她吃东西,比他自己吃到好吃的都开心。
夏珂低头吃粉,发现他的异样:“你干嘛看着我,不好吃吗?”
贺途道:“就想看看你。”
“你这两天总是对着我发呆,在想什么?”
贺途咬断牛肉粉,没回答。
她又疑问了一声。
他说:“要是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办。”
“你不在我身边你在哪里呀。”
他一愣,从碗里抬头,慢慢直起腰,看她胃口大开,一脸幸福。
夏珂自言自语说:“要一直陪着我。”
贺途低头看她,眼神躲到一边,落在绿化带上。
金光漫天,细碎斑点,好像一个季节走了很久,从未结束。
夏珂夹起碗里的牛肉:“给你。”
她一来一回给他夹肉,“鱼丸我也不吃,你吃么。”
“不准剩,浪费可耻。”
“你快吃啊,一会凉了。”
……
贺途看她忙着给自己夹丸子,好像回到过去的错觉,认准一个人就笃定走到地老天荒。
夏珂先吃完,撑着下巴聊天,看着贺途大口吃饭。
离开摊子,打车去到海族馆。
夏珂接到何静文的电话,顾及到贺途在,不想聊工作,几次挂断,她几次打来,没辙去了卫生间。
她躲进隔间,锁上门,叹息:“何姐——”
“你别叫我,先听我说完。”
何静文介绍了不错的机会:“人家大导演常年在国外,回来度假几天,时机不等人,要是错过了可别怪我没给你牵线,吃螃蟹没想着你。”
听完电话,夏珂熄屏又点亮,反复按下,回到通话界面,迟迟没拨出去。
贺途还在等她,她犹豫不决。
隔间逼仄,闷的她喘不过气,她打开门,在镜子前的走廊上踱步,有抓住机会的决心,没有面对贺途的勇气。
她纠结,但十分清醒。
眼前出现了两条路,今天做出决定,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夏珂脸色苍白,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她拔脚走出去。
贺途买好奶茶,笑着说:“你喜欢的,三分糖,两份珍珠。”
夏珂面色苍白如纸,没说出一句话,眼里透露的焦躁和对未知的不确定性已被他看穿。
贺途的手臂渐渐垂落下去,无声,无话。
夏珂的心里不停地打鼓,“这次……”
他淡然地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夏珂拉住他的手臂,央求地晃了晃:“贺途,你等我回来。我们再来水族馆,我看过了,表演持续到下个月初,我们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他于心不忍,偏过头不看她可怜巴巴的眼神。
“你别生我气,我也没办法。机会只有几次,我不能看着错过呀,但我们想要出来玩,等我空了,随时都行。”
贺途茫然地皱了下眉,唇边浮现抹对自己无能的嘲笑。
手臂被她摇动着,一颗心在现实和理想面前拉扯,摇摇欲坠的落空感,真叫人心力交瘁。
“夏珂,这就是我们变得不一样的地方。”
她察觉到他的失望,委屈,心酸,惶惶不安,是掉入深渊的束手无措:“表演要开始了,你先去看,可以给我拍照片。”
夏珂小心翼翼提出请求,声音颤巍巍:“你说句话呀。”
他们的矛盾像潮水汇成海啸,在心中翻腾,难以平静,她挣扎顿挫,无所适从,朝他发火:“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可不可以替我想一想!”
“你走吧,我自己去看,一会拍照发你。”
夏珂嘴唇蠕动,期盼他的包容和谅解,贺途摸到的双手,“手怎么这么凉?”
“我没事。”
“我去送你,不然不放心。”
“我可以的。”
她近乎哀求,只有他快些进场才能减轻她的负疚和崩溃。
展厅外人多了起来,夏珂着急,看了眼手机,确认时间和何静文的消息。
贺途的心又被刺了一下,无望地伸出右手,拂开她。
夏珂焦头烂额,再见都没说,转身往出口走。
她逆着人群,挤出条道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蓝色水波纹的灯影里。
广播播报海豚表情已开场,贺途仍留在原地,人来人往,擦过他的肩膀,也接受了她又一次离开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