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桐大全国闻名的高中有三所,相比其他两所的‘衡水’模式,附中校风和教学精神都更加开放,艺术特长生这一块也总能出不错的成绩,知名校友中甚至还有前些年的大热idol。

    但这跟闻佳茵在内的大部分学生无关。高考仍然是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千军万马’必须要过的独木桥。

    那天晚上江边那场雨揭开了桐城雨季的序幕。

    桐城正式进入摧枯拉朽的秋季。

    开学转眼两个月,分科后的适应期已过。闻佳茵慢热,还未与班上一半的同学正经说上话,期中考试就到了。

    高一还只是小打小闹,高二开始的所有大考却都举足轻重,它们直接与高三的自主招生名额挂钩,决定了各大高校冬令营的入选名单。

    闻佳茵七点进教室,见林小乔将数学书摊开,正在进行一种奇怪的仪式。只见她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在书本和自己的前额之间不断循环晃动。

    “在干啥。”闻佳茵把热豆奶咚地一声放在她面前,打断她的‘施法’。

    “将知识灌入我的脑子。”

    “好的。你继续。”闻佳茵落座。

    期中考试就在隔天,教室里人心浮躁。闻佳茵正准备坐下掏出语文课本抱佛脚,后座突然伸出来一支笔,轻轻地戳了戳她。

    闻佳茵的后座是个带眼镜的女孩,有点胖,话少,姓氏很特别,梅,梅珂。

    闻佳茵唯一一次听到梅珂讲许多话,是她讲起她喜欢的滑冰偶像。

    梅珂旁边坐了个个头挺高的男生,小单眼皮,姓许,叫许一峰,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坏坏的。

    上课他老爱隔着走道和对面男生讲小话聊NBA,被老师捉过几次典型。

    这是闻佳茵对他的全部印象。

    开学两个月,除了传递卷子作业时候道谢,她们几个人几乎从不搭话。

    闻佳茵本来话少。林小乔虽然是个话匣子,但也只限于和闻佳茵。不熟的人面前她很怂的。

    “那个,闻佳茵,能不能跟你请教一道题。”

    梅珂声若蚊讷,声音被教室里潮水一样的朗读声淹没。

    闻佳茵只得侧过头,问,“什么!”

    梅珂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重复了一遍。

    闻佳茵侧头,是道挺简单的简谐运动应用题。但由于是高二新内容,很多人还不得要领。

    她讲完一遍,察觉到梅珂似懂非懂,又干脆拾起铅笔,给她在图片上标注了几下,把公式里她漏掉的细节步骤也给她补充完整了。

    能考上附中的人其实底子都不差,梅珂低头研究了一会儿,恍然大悟,特别真诚地说:“你真的好厉害。”

    这下轮到闻佳茵脸红了。她不常接收来自陌生同龄人的夸赞。

    许一峰虽然调皮,但成绩在年级里算中上,他本来在和后座男生聊魔兽世界,闻言也扭过头,看了一下闻佳茵写的公式,说:“牛啊。比标准答案还简单两步。”

    林小乔一对答案,说,“还真是。”

    许一峰说,“下学期你去竞选物理课代表吧。我给你投票。”他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问,“那是小杨烧麦吗?”

    闻佳茵跟不上许一峰跳跃的思维,愣了两秒才愣愣点头。

    林小乔也惊了,转头问:“这你都看得出来。”

    “就在我家楼下。”闻佳茵答。

    许一峰报了个小区名,闻佳茵点点头,说,就是那儿。

    许一峰说,“我以前也住那儿。没有小杨烧麦就没有今天的我。闻姐,你帮我代购吧。”

    为表诚意,许一峰掏啊掏,掏出一条脆脆鲨,毕恭毕敬地递给闻佳茵。

    林小乔噗嗤一声笑了,说,“你这人真逗。”

    闻佳茵第一次被叫‘闻姐’,反应了几秒钟,愣愣地说,“行。我给你带。”

    最后一节课是语文,下课后江雅雪作为语文课代表照例给大家分发练习卷。

    其余的同学们在班长的指挥下开始清理书桌,拖地,叮铃哐啷地挪动桌椅。好不热闹。

    附中的所有大考都是打乱班级排座位的,为的就是模拟高考的环境。

    闻佳茵也在老老实实收拾桌子,忽然听到走廊上一声怪叫,‘闻姐!朱美人召见你。’

    是许一峰的声音,他刚从教室办公室回来,手里抱着之前被没收的篮球。

    “笑死。闻佳茵什么时候成闻姐了。”

    有人小声议论八卦。

    就连江雅雪也回过头去,疑心是自己听岔了。

    走廊上也有人驻足 —— 这人单手插兜,正抱着一沓练习册,路过二班后门,刚巧走在许一峰后面。

    这个男生祁肖羽认识,体育课经常一起打篮球,他们两个都经常打大前,都喜欢科比布莱恩。

    说实话除了人略聒噪之外,祁肖羽挺欣赏他的球技的。

    只是,闻佳茵什么时候跟他熟起来的?她可不像是广交好友广结善缘的人。

    “阿羽?”

    站在教室前排的江雅雪最先注意到了他。旁边苗迪的笑容转眼就暧昧起来,说:“来找我们家小雪啊。”

    祁肖羽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门走出来,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闻佳茵走路的姿势让人印象深刻。不是刻意挺胸抬头,但姿态轻盈,步伐沉稳而有弹性,从头到脚都显得很有主意,很有奔头。

    他很早就注意到了。

    而且她也确实长高了。高一的时候她的校服下摆还长一截,她又瘦,感觉衣服把人给吞掉了似的。

    现在就是刚刚好了。整个人像一棵茁壮拔节的青青劲竹。

    还有。她的头发最近长长了。前几天好像还不是这样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眉毛。最近好像流行这个发型。

    从一个美术生的角度来看,越简单的发型才越适合她五官,就像墨竹不会出现在宋代花鸟图里一样。

    跟风是最糟糕的。

    —— 也许,下次,他可以给她建议一下,举手之劳助人为乐嘛。而且女孩子都爱美。

    祁肖羽一边爬楼梯,一边神游天外,差点撞翻了迎面走来的年级主任的茶缸。

    年级主任抓着他嘘寒问暖。成绩好,家境好,有礼貌的孩子总是人见人爱。

    他说,“哎呀。我一早就跟你家长说过,你这成绩,走高考这条路也够用,不说清北,复交是十拿九稳的。不过你妈妈说你喜欢画画。也好。你家有这个条件。”

    -

    第二天就是期中考试。祁肖羽没想到会在画室见到闻佳茵。

    他本已回了家,秦晗打来电话说医院护工临时请假,她得很晚才能回。祁肖羽打开错题集,翻来覆去无法静心。于是骑上自行车往桐大去。

    自行车是一周前父亲离开的时候给他买的。秦晗屡次表达担忧。但祁肖羽却爱上了骑自行车的感觉,什么都不用想,很自由。

    画室内,闻佳茵正伏案做题。

    台灯瓦数低,她凑得近,垂着头,极速地在书写什么。

    窗玻璃上只映出她小而锐利的下颌,圆圆的腮。她把校服脱了,里头是一件橡木红棕色的圆领毛衣,毛茸茸的,有些孩子气。

    一种很矛盾的结合。有时候祁肖羽觉得她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有时候又觉得她像巢穴里的小动物。

    因为太过沉浸,听到开门声,她下意识耸了耸肩,又佯装淡定地回过头,见是祁肖羽,说,“是你啊。吓我一跳。”

    “怎么在这里复习。”

    “我爸带女朋友来家里,太吵了。”

    祁肖羽点点头表示理解。自己在另一张书桌前落座。将书本,错题集,笔,一一掏出,又掏出几颗瑞士莲,放在闻佳茵手边。

    “给我的?”闻佳茵侧头看他。

    “我爸带回来的。我不爱吃。”祁肖羽垂眸,神情淡定地解释。

    闻佳茵深信不疑。剥开红色的糖纸,塞一颗进了腮帮。

    不爱吃巧克力的人,生活肯定少了很多乐趣吧。

    她一边咀嚼,一边在窗户里偷看祁肖羽,想了想,又把另两颗都放进书包里,等着明天跟林小乔分享。

    和所有的武林高手一样,以前每逢大考,闻佳茵总会把自己关进房间里,‘闭关修炼’。

    那时闻佳柏还小,闻谦还不把人往家里带,在外面花天酒地,也还是会记得给姐弟俩打包点饭菜。托闻佳柏的福,闻佳茵也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 如今眼见闻佳柏扶不上墙,闻谦索性也‘放飞自我’。两父子各自逍遥,家里鸡飞狗跳。只苦了闻佳茵。

    林小乔建议,‘你跟你爸抗议啊。也许他能改呢。’

    闻佳茵只笑笑,摇摇头。

    好在画室安全而静谧,闻佳茵在这里感到十分心安,这种感觉从拥有那把钥匙后开始愈来愈强烈。她也开始愈来愈频繁地来到这里。

    有时候她不得不提醒自己,无论如何这都是祁肖羽的‘领地’。

    直到祁肖羽手机的震动打破宁静。是秦晗来电。

    电话那头传出秦晗忧虑的声音,“妈妈回家没看到你,心都提到嗓子眼。”

    祁肖羽一手仍攥着笔,任由墨水在稿纸上晕染开来,形成一个丑陋的黑点。

    “我在画室学习。马上回去。”

    祁肖羽挂了电话,再无心继续,余光见闻佳茵正在看他。

    他也侧头。

    闻佳茵好像累了,把侧脸埋进自己的肘弯,露出一只眼睛。难得有种脆弱疲惫的神情。

    从这个角度看,祁肖羽的下颌线很锋利,灯下的皮肤格外苍白,能看得到他脖颈上的细小血管,蓝色的,像珍贵瓷器上的花纹。

    这样近地端详他。其实这是第一次。

    一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闻佳茵偏离一贯有话直说的作风,避重就轻,“你要是要走了,把你的笔留给我吧。”

    她不爱带文具盒,随身常备两支水笔。今天恰好被林小乔顺走一支。林小乔常说闻佳茵像武侠小说里的剑客,一人双剑,独闯江湖。

    祁肖羽把笔递给她,将错题集放进书包,忽然问她,“你不回家?”

    “现在才十点。我爸和闻佳柏都还没消停,回去也睡不着。”她见祁肖羽又将错题集掏了出来,有些诧异,问,“你不走吗?”

    “等会儿吧。我妈知道我丢不了。她就是容易焦虑。”

    等什么呢。

    闻佳茵再迟钝也能猜得出来,他是要等他。她不至于有自作多情的联想,换了任何一个女生,这么晚了,祁肖羽都会等。这是他的善良。

    他总能想办法顾及所有人,晚归落单的同学,焦虑依恋的母亲。

    但好像,他不太会照顾自己。

    这是闻佳茵这一年来对他深度的深度观察之一。

    闻佳茵索性关上面前的语文课本。将书支在桌上,又将下巴置于书脊上,保持微妙的平衡。

    “前段时间... 就是... 吃饭那次,你...” 闻佳茵做了个切割牛排的滑稽动作,“是因为你爸,是不是。”

    祁肖羽的笔又一次悬停在刚刚那团墨迹之上 ——

    他不敢侧头去看闻佳茵,他害怕与那双锐利的干净的眼睛对视。

    只有她会这样云淡风轻但又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观察。

    闻佳茵是一阵干净的,凌冽的风,吹过他泥泞的心。

    与她相处,祁肖羽时常莫名觉得自卑。

    这一刻亦然。

    他心里藏着许多混沌的东西,这使他时常感觉沉重,像身体里一场又一场地在下雨,潮湿无比。但他又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假装天晴。

    “我以前一直以为是你妈妈的缘故,后来我发现好像不完全是这样的... 当然,都是猜的啦。”

    闻佳茵发觉窥探太过,试图打哈哈,“总之,我认为你应该考虑去看医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陪你去。期中考试之后。”

    毕竟她是唯一知情的人。

    毕竟他给了她一把钥匙,几颗巧克力,一个安静的房间。

    —— 人在江湖飘,到底还是要讲义气。闻佳茵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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