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到八点多,因梁洵明早还有训练,便起身准备回家。闻佳茵从善如流,她惦记着回家做题,早就想走。
走出房门,祁父正上楼,说,“要回家了?让司机送送你们?”
梁洵说,“不用了祁叔叔,我送女孩子们回家就好了。”
祁振宏笑着拍拍他肩,说,“你看看,跟你爸一样,绅士风度!”
“我把他们送上车。” 祁肖羽也跟着出了门。
年轻人们一走,家里便骤然静下来。剩住家保姆在厨房处理碗筷,发出一些孤独的丁零的声音。
“哪天走?”
着华服的女主人抱臂倚在宽大大理石岛台一侧,隔着旋转楼梯,看那边正在陈列柜前挑选威士忌的男人。
“两周之后。那边有点事。”
秦晗轻哂,“下次你回来。不如直接住酒店,也省了我的事。”
祁振宏笑着打哈哈,“最近忙。等年底空出来了,我好好陪你们。”
又说,“小羽去北京的事情,该打的招呼我都打了。你带着他去就行。”
“小羽的事儿你倒是上心。”
“你看你说的,他是我亲儿子。”
秦晗没再说什么,看着丈夫身后酒柜的玻璃,蓝阴阴的玻璃,映着她的脸微微扭曲。
她饮完一杯温水,兀自回房。
四人行至大门口,梁洵伸手拦车,仰头看天边是一轮满月,忽然问,“祁肖羽,江边那个地方,你后来还去过吗。”
“没有。”
“想去看看吗?也许它已经不存在了。”
“可是有点晚了。”江雅雪神色些微焦虑。
祁肖羽思考了五秒,闻佳茵以为他会拒绝。结果他说,“走吧。”
“我以为你不会同意。”梁洵和他勾肩搭背。
闻佳茵揶揄地点头表示赞同。江雅雪在旁边咬着嘴唇没再作声。沈怀姝和秦晗类似,都是关怀过切的父母,九点势必要追问行踪。
祁肖羽斜看闻佳茵一眼,没做声,拨通了梁父的电话,说,“爸。我的pad落梁洵家了,我去取一趟,晚点回来。”
——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十七岁的祁肖羽不知何时习得了这种技能。
闻佳茵的好奇心暂时盖过了她做题的欲望。
忽然感觉到有人摸索着在夜色里轻轻牵起她的手,很轻的动作,是江雅雪。
闻佳茵回头,见表姐总是湿润柔和的眼睛里难得有了一种坚定的眼神,她说,“佳茵,那我们也一起吧。”
他们搭乘一辆出租车出发。
出租车像是报废了又被回收过,车座老得掉了皮,发出被水浸泡过又晒干的潮湿气味,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灰色袖口磨边,手边古董似的收音机在放黄梅戏,咿咿呀呀的,后来下了雨,雨刷沉重地喘息着。桐城雨夜,车灯和路灯像油画颜料胡乱混在一起,把空气也晕成旧旧的橘黄色。
是不得志的艺术家的画。
闻佳茵偷瞄一眼祁肖羽的侧脸,又转头看车窗上红黄蓝绿的雨滴。
有种久违了的游戏感,像小时候捉迷藏,她是最聪明的孩子,总能逃过所有人的眼睛。
可躲到最后,她却又觉得孤独。
真可笑的组合。她明明一直不合群,且她自认实质上对身边的人都漠不关心。
又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和他们坐上这辆车,去找什么男孩的秘密基地呢。
听起来就很傻啊!
闻佳茵有点想不明白。
-
“真的有个房子!”
他们下了出租车后绕行一段,两个男孩凭借记忆寻找到一条小路,通往桐城三桥巨大的桥墩底部。
因为下过雨,江滩湿滑难行,江雅雪自然而然地又牵起了闻佳茵的手。闻佳茵没有紧握,但也没有挣脱。
说房子很勉强,只是一个木棚,大概是从前的渔民的落脚处。
“从这里看桐城好不一样。”
江雅雪看呆了。
桥墩仿佛巨人之足,桥上的嗡鸣不断地从头顶传来,裹缠着涟涟水声。江那边的灯火那么绚烂,又那么静,水中呈现巨大的倒影,同等明亮,让人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江雅雪莫名觉得有些惶恐,她习惯了明亮的地方,喜欢浅色调的衣服,晚上她很少自己走夜路,因为不安全。黑夜里的这个世界太陌生了。
闻佳茵却莫名很喜欢这里。黑暗是她的襁褓,她觉得渺小而轻松,就像婴儿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小学的时候我俩放了学就会来这里玩水,抓螃蟹,打水漂。”
闻佳茵难以把祁肖羽和卷着裤腿玩水和泥巴的小孩联想到一起。
“比赛吗?”梁洵突然问,“这几年我在美国没事就和我爸开车去湖边。打水漂没人赢过我。”
祁肖羽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应战。
后来两个女孩子也加入进来。
江雅雪运动细胞太差,差点一脚踩进江里,梁洵及时拦腰拉了她一把,把她稳稳地捞起来,自己为了平衡,却一脚踩进淤泥里,鞋子算是彻底报废。
江雅雪吓得要死,落地后望着梁洵那只泥色球鞋,特别抱歉,后又神经质地笑起来,说,“这儿真好。我喜欢这儿。我喜欢桐城。”
对岸的霓虹被黑色的江水打碎,化成水汽,攀上他们年轻的脸。
祁肖羽平静地说,“很少有人说喜欢这里。大家都想要离开。”
“你也想要离开吗,阿羽。”江雅雪问。
祁肖羽点点头。
“你想去哪里呢。”梁洵问。
“没想好。”
“那你呢,天才同学。”梁洵问闻佳茵。
闻佳茵平静地注视着江面,说,“我会先去北京,然后再去美国。也许我们会在美国再相见。”
梁洵今天第一次见这个女生,却被她身上自信和沉静的气质吸引。
“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又露出八颗牙齿笑起来。
闻佳茵问他,“你呢。已经离开这里的人,你的下一站是哪里呢?”
-
到家已是十点半。没有人给她留灯。
闻家三室两厅,零几年买的商品房,因为缺乏维护而过早显得陈旧。
沈怀薇虽然能力中庸,却是个热爱生活的人,闻佳茵记得他们刚刚搬进这个房子的那天,沈怀薇牵着她欣赏她精心挑选的纱帘。
而今一室冷寂,闻谦的房间里传出女人娇滴滴的笑声,闻佳柏的房间里传出联机打游戏的咒骂声。
闻佳茵进入房间,放下书包,打开灯,塞上耳塞,尝试静心做题。
闻佳柏却不消停。她愤怒地锤了两下墙壁,隔壁充耳未闻,甚至将音响音量故意调高。
手机传来提示音,江雅雪拉了一个四人小群,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夜晚朦胧的江景,一张是他们面朝江面的剪影。
她说,‘偷拍了一张,希望你们不要介意。[可爱小猫]’
梁洵回,‘都忘了拍照了!寒假来北京找我玩吧!我带你们去滑雪!再把照片补上。’
祁肖羽会在寒假北上学画,沈怀姝每年都会带女儿北上看望同窗。
而对于闻佳茵而言,她必须要在省里拿奖,才能有北上的机会。
群里两人陆续回复。而闻佳茵保持沉默 —— 她向来不喜欢提前许愿。
这天晚上做题并不顺利,她破天荒在十二点躺上了床,又鬼使神差地将那张照片反复看了两眼,昏睡过去。
她做了梦,梦里是相似的江滩。
她终于明白为何今夜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沈怀薇为消暑,会带她于傍晚去江边游泳。
沈怀薇水性极佳,闻佳茵记得她稳稳托着她的腰,记得她丰美灵巧的身体,在水中从容地优美地前进,前进。
而她特别快乐,像一只小小的游鱼。
“妈妈。”
闻佳茵在黑暗中睁开眼。仿佛夕阳残照还在眼前。
是沈怀薇让她短暂感受过被爱,所以在那之后的漫长时间里,她才能准确地辨别出不被爱。
“可重要的并不是被爱。”
闻佳茵在绝对的黑暗中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