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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蓝如橘子。
一间空教室,桌椅凌乱,中排左侧的一张课桌上摊开着一本翻过几页的书,人教版生物课本。暑假装修过后,原先的冷色灯管被替换成有烘焙味道的暖色。黑板上有天体引力的质心等效关系的推导过程,可看出写下的人喜欢在每一行公式完成后用力地在后面顿下一个圆点,以形成一种自我肯定的旋律或呼吸。
全然的完成在时间的尺度上是一种失败,生命需要的是指针的夹角和夹角的未完成。《论语》是孔子一生言行的断片。弟子们遵循他“述而不作”的纲领,只留下记录。于是词句之间肥沃的解释空间留给后代学者们在彻夜的灯照中弯下腰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耕耘。结出的果实又被翻进土里成为绿肥,耙子和锄头传到了后代的后代手里。注释的针脚起起伏伏,勾连学派,贯穿时代。批评、歪曲、肯定乃至胡言乱语都凝固成迷人的图样。这么看来,《论语》与其他经典著作一样从未停止,仍在发生。人不能“读完”《论语》,只是与这个庞大的文化体系的相切。有的人只留下切点,而有的人被其引力俘获,成为体系构筑的一部分。
同理,高考是一个至少三年的体系,若是倒过来看结构更是精妙:正式高考未涉及的由模拟考试完成,模拟考试未涉及的由周测完成,周测未涉及的由作业完成。所以把金字塔倒过来,理论上讲能做完作业的人就能通过高考......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黎亭晚暗自思忖,与理论不同的是,人是有限的。
明天又是考试,她无法容忍自己的教室里天花板上的电扇转到某个角度时的咯吱咯吱摩擦声,所以干脆一个人带着书本来到了这里,教学楼顶层的空教室。滚动的灰尘、被窗户夹起来的黄绿色窗帘、前桌抽屉里的铅笔、削笔刀以及塑料袋装着的油腻火腿面包、以及螺丝松动的椅子靠背,在悠然的闲想时刻里被午后阳光从斜上方照亮。当她往窗外看去,看见天台上立着一个人影。
这间教室的侧门外是一个小阳台,与旁边楼的天台只隔着小小一道铁栅栏门。平日里铁栅栏门上锁,但黎亭晚知道门上的闸子很短而上面的锁又细又大,如果稍微用力可以勉强在上锁的状态下把门挤开。于是她不再纠结recommend里是否有a或者写t时应该先写一横还是留到单词的结束,起身往天台走去。
离地面越远并不意味着越接近天空,起决定性的是主动走出天花板的意志。此时黎亭晚呼吸着天空与空气的混合物,明快地走向声音渐渐清晰的方向。
“...For in that sleep of death...thus the native hue of resolution...and enterprises of great pitch and moment. With this regard their currents turn awry and lose the name of action...”
是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孩,漆黑的头发堪堪垂到肩膀,背对黎亭晚吟诵着《哈姆雷特》中的念白,左手手持剧本在胸前,神话般的右手柔和地伸向天空。她从未见过如此的黑发,一种光线的迷失,一种世界的缺口。
“—Soft you now, the fair Ophelia.”在黎亭晚走近时,女孩一转身,在最后一个音节的余波中微笑着。这种瞬间不可避免地向深渊滑落,在静默流淌的永恒中泛起星轨般的涟漪。那双向日葵的幽蓝眼睛。
“好漂亮的蓝色眼睛。请问,你从哪儿来的?”黎亭晚问道。女孩虽穿着相同的校服外套,两颗扣子都扣上了。但直觉告诉她女孩不属于这里。静穆深沉的克莱因蓝,连接着无限的宇宙精神。
“哦?你看得到蓝色?”女孩很是惊讶,快步走近“什么蓝色?”
“大概是克莱因蓝?我对色系没什么研究。”
“太有意思了。为什么别人都看见黑色?除了镜子里的我,你是第一个能看见这蓝色的人。我还一直觉得是我对颜色的感知出了问题。这个给你,当做是我的名片吧。很高兴能认识你。”女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黎亭晚。信封上已经贴妥了邮票,一只橘红色眼蝶。也写好了收件人,叶湘弦。
后来黎亭晚问了后得知,叶湘弦,这个很有意思的人,似乎并没有上学。辍学还是休学?她只说在学校没意思,平时都在城市各角落逛来逛去,“取材”。黎亭晚问她知不知道椭圆的四个定义,她却对答如流。“虽然学校的老师教得不行,教材我还是都看过的,毕竟这是质量不错的通识类素材。不过做题什么的我就完全不会了,我觉得我并不需要掌握太多的一次性技能。”“真好啊。那你父母不管你的吗?”“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那你住哪?”“旅居。用帐篷住在学校的天台上,每个月换一所学校。昨天我才到这儿。”“这也行?”黎亭晚环顾,果然有一顶浅灰色的三角帐篷在天台一角,经过某种改装降低了高度。
“保安不会赶你走吗?”“谁会这么上心有事没事来天台巡逻啊?一般我会提前摸清楚保安的行动规律的,不会给他们添日常工作以外的麻烦。倒是有一次差点,那时大半夜的突然手电筒大喇叭都来了。原来是有个想不开的想跳楼,楼下全是叫唤着的家长老师保安啥的。我赶紧收起帐篷躲到天台的角落里。那个想跳楼的看见我的动静,估计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人,也是吓了好一激灵,腿都软了,瘫在地上就在那哭。后来有几个人上来把他抱了下去,还好没发现我。当晚我就看准时机跑路了。挺可惜的,那学校楼顶的风景真的不错,视野开阔,晚霞也漂亮。”
“吃饭呢?衣服这些呢?”“自己赚钱呗。打工啊,写作什么的。”“写作?让我看看你的大作,有笔名吗?”
“有啊,”叶湘弦撩了一下头发,“佚名。”
“难道所有那些佚名都是......”
“当然不是所有。”领口纽扣上的棉线快要磨断了。“只有一小部分。那些大杂志大报纸都有固定的作者圈子。我只投稿一些小的,越小越好,地方性的,广撒网多捞鱼。诗歌和散文写起来也太简单了,找一个名家,把他的文章拆解开,每段写的什么,头尾这样整个倒过来,换成自己的东西,就是一篇结构新奇见解独到的好文了。其实内容并不重要,只要有文字本身就行。一篇平均下来大概是十几块?反正够我吃饭、买点零食化妆品啥的,”她一摊手,“真正有需要的东西一个背包一个旅行箱装起来绰绰有余。况且我有好几个旅行箱寄放在一家酒店里,要什么去取就是了。酒店的前台跟我混得很熟,我帮她处理一些文书工作,她帮我用酒店的洗衣机洗我的衣服,我回来的路上去拿就行。哦我还办了游泳池的会员年卡,每天去运动顺便解决洗澡问题。”
下课铃响起。走廊攒动着蚂蚁般的人头,挨挨挤挤拥向食堂和操场。听见篮球砸篮板的声音,在水泥地板上弹了两下。喧哗声从此起彼伏到均匀地飞散。
“你没有人脸识别怎么进来的?”“难道你觉得那些只会说‘谢谢’的机器能拦得住我吗?还是说你们的住宿生没有外出的需求?”
“而且校服哪里都有得卖是吧?”黎亭晚曾住宿过一个学期,对于怎么钻空子出校门是再也清楚不过,“还挺合你身的。你小学和初中在哪读的?”
“这个话题到这里禁止。”叶湘弦的左手食指按着某种节奏轻敲桌面,肌腱在手背牵拉着两片若有若无的阴影,宛如钢琴诡谲的弦,“我不喜欢也不想谈太多我的过往之类的。你不觉得这太乏味太老套了吗?像那些影视作品一样恨不得把一个人的过去像青蛙一样切开来研究其中哪部分又连接着现在。我以前的故事要是和你有什么关系,也是偶然下的偶然,由不值得关心的细节组成的交集。你可能在上学放学路上与我擦肩而过,不过很单纯地忘记了,当然现在也不值得再记起。”可能是《扬基歌》?
黎亭晚不觉得自己会忘记这双在自己移开目光后仍于思绪印象里灼灼发光的眼睛。
“那我还能再来这里见到你不?”
“当然了。晚上就可以。这么久以来你是第一个主动来和我说话的人。呃我读到哪儿来着......Nymph, in thy orisons be all my sins remembered.”
真是夸张的语调。
叶湘弦早上和下午都不在天台,晚上一般都随机出现在学校里的某一间空教室里奋笔疾书。她只投稿接受纸质稿件的刊物。“书写笔画的过程就是构筑情感的过程。手写是连续的而打字是离散的。”“电脑打字不更高效?它们不大都要求电子稿吗?反正你是为赚更多稿费?”“话不能这么说。效率问题和态度问题是独立的。我不认为我需要为了需求之外的金钱而放弃良好且令我愉快的写作习惯。怎么问了这么多问题?”
叶湘弦这么一说,黎亭晚才感觉自己是有点鲁莽而冒犯了。初中时她会特意找老师问一些钻牛角尖的问题来刻画自己批判性思维的形象,高中认识到这是幼稚而舍本逐末的做法后她决定不问老师任何学科上的问题,太低效了。现在她是出于一种截然不同的,更暧昧更端庄的好奇心把句号的弧线拉得长长的。
“下次在说吧。我晚上一般都在这里。”
见过几次面后,叶湘弦的踪迹逐渐固定下来。黎亭晚也知道哪里能找到她。
“加个联系方式怎么样?你的微信号是啥?还是□□?”
“你已经有了。联系方式。”
“哈?你说的不会是......”黎亭晚很惊讶自己居然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褐色的。名字的。蝴蝶的。
“你已经有两种联系方式了。这里,还有写信,”叶湘弦摇着笔杆,头也不抬一下,“你已经拥有这么多了。” 写。“我发现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依赖网络。能不用尽量不用。毕竟我的现实比虚构更精彩。嘶。又写错字了。”
她的头发在夏夜的沉默中沉淀了崭新而湿热的漆黑,黎亭晚心想那摸上去定然是丝丝分离的柔顺。
“你不觉得热吗?”教室里没有开风扇更没有空调,从能看见远处楼房点点灯光的窗外吹来的风也是湿闷。
一只飞蚁啪地落到桌面。按住它的翅膀。脱落。吹飞。“我对热的耐性还可以。只要不频繁动作就行。”“真佩服你在这天气还能睡在帐篷里。”“早上醒来也是一身大汗。这就是泳池年卡的好处,随便去。”黄铜色的身躯钻到桌子缝里去,沿着沟壑蹒跚地爬行。“我爸也早上去游泳,六点。”“挺好的。”不见了。
“这下连风也没了。”黎亭晚起身把窗拉上。风景凝固在玻璃里面。薄而透明的倒影里叶湘弦融进一片黛蓝的阴影中,只能勉强辨认出轮廓。又一只飞蚁,撞上灯管的残像。
“黎亭晚......”
黎亭晚打了个激灵:“别这样直接叫我。我讨厌这个。”仿佛被人抓住一个头顶上悬着的把手然后直直拎起来。
“好吧,小晚。总之很高兴能认识你。”
她眼睛里的克莱因蓝是怎么回事呢?黎亭晚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其中之一是这种颜色只能被特定性状的视网膜捕捉到,自己恰好是那个视网膜基因发生恰好突变的几亿分之一。真是奇妙,只是望着那双眼睛就有一种被拥抱在怀的烛影摇曳般的幸福感。
她又想到住在天台,那叶湘弦她肯定有很多时间去仰头观察头顶的星空,星辰倒映在那蓝色的深潭里。所幸光污染还不算严重但现在还不是星辰出场的时刻。
刚刚交换联系方式的两人道别后分别,心里各自充满新奇的喜悦。
虽然叶湘弦没特意说,但黎亭晚想她可能大概应该肯定不希望她被太多人知道。于是黎亭晚没有对任何人提及有这样一个人住在教学楼天台的帐篷里。当然其中也有独占心理的成分在,她喜欢小众的元素,小众的元素一旦进入主流的视野,也就沦为庸常甚至可憎了。
她又去了几次那间教室,安心地几次发现叶湘弦。
上课的教室的阳台上放着一把被晒到褪色的椅子,上面放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粗瓦花盆,里面种着一颗灰紫色的多肉植物,新幼的叶芽是脆生生的嫩绿。这个品种有个赛璐珞气味的商业化名字“姬胧月”,不过在这里它有别的名字。黎亭晚本来想放到台沿上,但害怕哪阵风把它吹到某个大冤种的脑袋上,抛物线,清脆或沉闷的碎裂声,想象一下吧,要是像抛洒花瓣和糖果一样把哑铃片扔下去?战栗环绕全身,指甲刮黑板。它的茎太细小,肥厚的叶片弯垂压到花盆边上。有几片脱落了下来,断口处新鲜的湿润。还有小月牙般的啮咬痕迹,有传闻空调的水管内生活着一窝老鼠。某个晚自习时一个小巧的黑色身影一跃而下,在桌椅碰撞声和尖叫声中穿梭,然后奔过恰好走进门的班主任老孔的鞋子:“我感受到了它的弹性。”与这相比,在黑板下缘的粉笔槽里偶尔目击到的蟑螂尸体是多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给多肉浇水时黎亭晚又想去见叶湘弦了。
这天晚上还要去办公室和老孔聊一下以后班级规划之类的。虽然她并不愿意也并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是这个班的班长。为何会这样?纪寒宵的成绩比她更好,宋麦秋的体型更高大,戴雨微团结小团体的能力更强......说到底班级这个单位只是一个随机的组织,恰好是这几十个人在这个教室里维各自的前途各自打拼罢了。为何这样的组织会有管理的必要?而且没有暴力机关和公权力,这种松散的管理制度如何起作用呢?明明是初中道法(道德与法治,并非阴阳五行)就学过的东西,结果没有在最接近的现实层面得到正面的实践。反正是零和博弈。呃算了算了,还是想想怎样才能叫他们不要在自习时间打牌,至少不要拿到一手好牌就大声笑出来,还有怎么帮到那几个吊车尾的,考到全校一千多名也太难看了吧。虽然她对老孔无为放任偷工减料的态度(她连上上上次考试的卷子都没开始改!也许明天改,也许再也不会改了)有所不满,但对他这个人多少抱有善意,因为上一个生日她收到了一本艾米丽·狄金森的诗集。
从办公室出来后她到了老地点。真是奇怪,这里居然可以称之为老地点了。
“气死我了。下周一的班会又要我来主持,根本不知道讲什么好,让他们做卷子算了。”黎亭晚对叶湘弦抱怨道。
“搞成有奖问答?奖品是迟到豁免权和考试开卷权,”
“好无聊。”“你老是这样。这句话太消极了。换一句吧。”
“那就‘一般般’。”“这还差不多。”
“我好想吃糖炒栗子。”黎亭晚一直喜欢糖炒栗子,初中有写过给多少年后的自己的一封信,她写的就是去吃糖炒栗子,而且要热的。
“去呗。”“还没放学,”不过黎亭晚转念一想,今天是星期六,现在本来就是假期,她是被半强迫地要求回来上晚自习的,而现在她自愿离开又有何不可,“现在就走,你去不去?”“好嘞。”
学校附近有很多蝗虫般的摩的,缥蓝色的遮阳伞向后延伸出不自然的一块长方形。快速从静立的路人身边经过,快速询问(“去吗?”“走不?”),快速离开消失在转角。两人走路过去。慢走十五分钟就到。街角这家栗子店相当年长,它的触须延伸到记忆的背面。红底黄字的招牌上,“恬然”被熏得斑驳。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店铺一样,不知何时起多了两片二维码。不过黎亭晚喜欢用十块钱的纸币,最好是偏旧的。递出钱的动作是时间的映现,暖融融的灯光下对着记忆交出青蓝色的凭证。老板,有时是个毛衣妇女,有时是个眼镜男人,与黎亭晚一家都认识,不过这种认识节制地停留在面部特征和日常寒暄划出的边界上。拿好。栗子和热气装在信封里,订书机封口,放入塑料袋。
“来玩飞花令吧。”叶湘弦提议道。
“飞什么字?”
“交换我们的姓氏怎么样?我飞‘离’字,离别的‘离’。你飞‘叶’字。叶子的‘叶’。”
“可以。你先吧。”黎亭晚大概在脑海中过了几句,她知道的这两个字的诗句应该差不多。
“离心日远如流水,回首川长共落晖。”
“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
“海燕参差沟水流,同君身世属离忧。”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直到最后郑和薛都识趣地隐身幕后。
手指对称地一挤,“呲”的一下外壳就从尖口处裂开,露出奶油黄的栗仁。入口是温润的,咀嚼时带有一丝蛋黄香味。
低矮的黑栏杆围起一个小亭子和几颗歪斜的老树,几张石桌石凳,以及红的蓝的高塑料凳。这个夹在三条马路间,一眼可望个透彻的小小公园,白日里还有下棋打牌的吆喝喧嚣,到晚上只剩下树枝藤条的摇荡,可能还有几片沉默的翅膀。照明全部依靠近处店铺缺乏设计感的各种招牌,和偶尔车辆不经意的目光。一轮圆月把蓝幽幽的清冷光线打在鹰头状的流云上。
两人坐在石凳上吃糖炒栗子。空壳堆成小丘,满手是糖汁,黏黏糊糊。褐色渗进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里。咔,一粒。咔,一粒。最后一粒炒焦了,闻起来苦涩而忧郁。如果有一位数字神秘主义者在场,把她们取栗子的次数,眼神相交的次数与指尖相触的次数拿来做一番演算,说不定能发现比胡夫金字塔更精妙的结构。
还记得小学时学校举办过以凤梨为主题的艺术品创作活动,父亲黎舟把一个新鲜的凤梨竖着切四刀,挖空里面塞上涂了水彩的泡沫板做成的一次性时效性装饰品。这是个什么?他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就做了起来。哈!这就是艺术。做完后两手的凤梨汁结成粘稠的糖,粘住几颗鱼眼般的泡沫粒。其实如果做成一座小房子的话说不定能得到一个好看的名次,不过这个想法好像已经被实现了。
“蚂蚁来了。”叶湘弦盯着石桌边缘蠕动的棕黑色虚线,短而快地吹断了几处。她忘记控制气流的方向,飘了一些桌上的栗子皮栗子壳碎片到黎亭晚的衣摆上。受害者愠怒,一个急促的深呼吸反口吹了回去。一地狼藉和笑声。
角落里有个水龙头,两人把手指洗干净。
“好吃吧?”“还可以。”“坦率一点嘛。真好吃。”
“栗子好干,有点口渴。”
“去喝糖水怎么样?去‘喜迎门’喝,就在附近。”
“走吧,我要杨枝甘露。”
“那我要龟苓膏,加巧克力炼乳和很多红豆。”
不朽。这个词在她小学三年级时被绞尽脑汁而沾沾自喜写进试卷上的“看图说话”的整整齐齐的,行与行之间由一条窄白线割开的格子里,用来形容“我”在公交车上给老人让座的美好品质。
今天她找到了另一个可以形容的对象,令人神往。
只一个月左右,和叶湘弦熟络后,黎亭晚发现她并不如外表那般脆硬生疏。她使用的是那种推一下就能弹出吸管的塑料水杯,上面贴满了贴纸。她伸懒腰时会把十根手指头都伸展开,还会咂咂嘴。她下楼梯时一定会把手轻轻搭在扶手上。她转笔只能转一圈或一圈半。她偶尔会盯着自己的掌纹发呆。她能用几厘米见方的彩纸折出一个小青蛙,按住尾部再放开可以跳一两米远。她喜欢在阳台吹风。她会把草稿纸的两面都写得满满当当。即使走近她,她还是会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但一旦示意她会立刻得到回应。她永远会记得盖上笔盖,合上书本。她写的字转角圆润,如果写得快就会乱成一团。她吃零食一定会避免手沾上油或糖,她有一个小夹子。还有,她借东西时会询问并道谢。
礼貌。无论如何,黎亭晚十分感激黎舟和赵星河的一点是他们的日常用语绝不会粗俗鄙陋,即使是遇上唐突或恼人的情况也会保持基本的克制。作为税务局的公务员,他们在这方面的讲究仅次于教师这个职业,已经形成一种良好的习惯。
黎亭晚中午一般都在学校待一阵子再回家,一直如此。她们喜欢运动,不介意流点汗。
她们在小教室里玩desk tennis。这是tennis到table tennis的箭头的流畅延伸,符合进化论的美学标准。只需一张平整的课桌(排除那种有笔槽的),把便携式乒乓球网与宽平行横在中间,再拿两个乒乓球拍和一个乒乓球就可以进行。规则与乒乓球一致。狭小的区域迫使抛物线变得尖锐,发球和扣杀要求更刁钻的技巧。也有规定用拍柄或拍侧击球的拓展进阶玩法。叶湘弦喜欢急促密集的快攻,黎亭晚则偏爱通过施加旋转来扰乱对手的节奏。
她们在小教室里玩football billiards。这是football与billiards的巧妙结合。需要三个皮球,两人轮流踢自己的球去击第三个球,直到把球击到摆放在中央的椅子的下面。也有把回合制改为即时制的激烈玩法。比起台球,这更强调力度而非角度。
她们在小教室里玩毽球。毽球是班级里的流行运动,有过半人参与,甚至有专门的联赛在课间举行。有一位同学能把脚举过头使出杀球,所向披靡。叶湘弦的水平和黎亭晚差不多,老老实实用足侧击球。
天气这么热回到家都出一身汗,还不如多出点汗。在每条小径上走得更远,这是黎亭晚一贯的准则,一直如此。
叶湘弦的汗闻起来咸咸的,晒干也许可以获得上好的盐。
这一早黎亭晚没吃早餐。洗漱后走到餐桌前她傻眼了。装着牛奶和小蛋糕的塑料袋褐色地颤抖着。蚂蚁进进出出。
黎亭晚家里每一件木质家具都比她年长得多,书桌书架橱柜茶几等等,她确信里面有数个蚂蚁大国,各自独立,制霸一方。司蚂光,王ant石。伏案读书时常常感觉小臂发痒,用手指一按有颗粒感,一个褐色小点,触角可能晃动着。闻一下有柠檬和墨水的气味。用笔在纸上划线,有几只会沿着轨迹踉踉跄跄地追逐笔尖。有时看着它们在键盘按键的缝隙间走迷宫倒不失趣味。蚂蚁是有趣的生物,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远远比蚊子和苍蝇高,甚至和蝴蝶相仿。黎亭晚很确定她吹飞的蚂蚁比碾死或踩死的多。
盒子里每一颗金黄的小蛋糕上都流动着蚂蚁。应该放到高处而不是搁桌面上的。她的玻璃杯就被保护很好,放在一个装有些许水的碟子上,拥有护城河拒绝饥民的觊觎。想喝水时发现有小动物在里面愉快地游泳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她用手指拈起塑料袋暂时空闲的一角,拎到一旁的椅子上,等待上面的蚂蚁惊慌散去。空气会比蚂蚁的六足干净吗?To eat, or not to eat, that is the question. 我就是第一对开本。
上帝不掷骰子。还是去楼下的早餐店吧,然而并未开门,老板自己给自己放假了。这就是人类的有限性,即使吃了午餐,早餐没吃照样会傍晚精神不振,无心运动或学习。
培根,熏制的猪肉食品,质地干硬,适合切成薄片烤或煎,早餐。经验主义,写出漂亮的散文。学校最近把围墙用铁皮包了起来,防止学生从围墙缝隙处取外卖。可以想见出这主意的人也不知道该往铁皮上写些什么来调节气氛,于是一面铁皮巴上一个词,“培根”“铸魂”云云,蓝底红字,滑稽诙谐的尝试性严肃感,倒不如再把拼音标上给附近的小学生作识字的语料。
学校使黎亭晚留恋的地方反而在学校外。童月书斋,一家位于0.5层的书店(与人行道有着几步台阶的高度差),专门买卖1.5手的书籍,也就是那些被买回来后就直接卖出去的书。塑封几乎完完整整,顶多磕了个角。如果不想运动也不想写作业,黎亭晚下午放学后就往这里跑。书架之间狭窄,只能过1.5个人,风扇嗡嗡嗡。少只猫。刚拆封的书,纸页带有一股恬淡的豆制品香味。今天她突然想送个礼物给叶湘弦,出于一种类似给植物浇水的心情。每当有什么朋友要过生日她就在这里从一个书架选到另一个书架。她想起来家中书柜顶层摆放的一套百科全书,书脊按顺序连接起来后就是一幅精美的插画。如果换成博斯的油画就再恰当不过了。《金蔷薇》《诗词格律》《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病菌、枪炮与钢铁》《庄子》......曾经留下的空缺已被填满,某种连续而非离散的存在,像把蛋糕糊倒进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模具里。只有别人给她送生日礼物她才会在接受礼物的同时礼貌地询问对方的生日以回礼。平常她对生日文化不感兴趣,饶是如此,她时常为记不得父母的生日而烦闷。不过叶湘弦应该看过不少书吧。没关系,黎亭晚的原则是送礼只送自己确实喜欢的,而不是对方可能会喜欢的。也不能选太笨重的大部头,比如书架最上层浪花淘尽岿然不动的《2666》和《阿特拉斯耸耸肩》。有没有《偷情的快乐》?还是算了吧,这种无谓的行为艺术只能把自己这样一般般的人逗开心。最后,她选了一本水蓝色的《Walden》,她一直想读一遍英文原版,“Economy”里有一段她很喜欢的精彩文字。那这个机会就当是另一份礼物。以后还可以找她借来看,一笔漂亮的投资,平衡了损失与亏欠。黎亭晚把书拿去结账,老板顺便拿纸巾帮她擦干净表面的灰尘。
晚上到老地方,叶湘弦正在用刀片雕刻一支粉笔。刀片是从削笔刀上拆下来的。底座的圆台环状纹路已修饰完毕,但还看不出那是一个王还是一个后。
“来。我买了一本书送给你。”黎亭晚把手里的书放在桌子上轻推过去,突然注意到底部的塑封破了个小口子,里面的书页起了黄褐色的斑点。
“嗯?这么好。谢谢啦。好久没有人送过我礼物了。”叶湘弦微笑接过。
看着封面的蓝,黎亭晚想起一些无所事事的晴朗早上,独自乘公交车去海滨浴场,沿着六边形石砖的海堤慢慢走。藤壶和青苔划出两条优雅的分界线,缝隙间黑灰色的小螃蟹瑟缩回去,一只羽毛如丝绸般光滑的白色大海鸥从侧面切入,舒缓地拍打翅膀在若有若无的风中低飞向前方。被浪花拍湿的礁石闪烁着一片银河般的细密光辉。近处的低浅海水被沙模糊成碧玉的湿润的绿,抬头在更远处地平线下方才能找到令人心旷神怡的纯洁的淡蓝,仿佛沉下了一轮蓝色的落日,融化凝结出薄荷味的糖霜。如果是某个侧面的角度,有机会见到薰衣草色的海面。救生员瞭望台的伞状草垛顶上方几片风筝抖动着长长的尾巴,描摹着白云的轮廓。她第一次想和另一个人一起走这条慵懒而自由的路,穿过掩映的棕榈和椰树,仰望或俯首,经过船只出发又归来的地方。
“正好,我可以把这本书送给你当回礼,”叶湘弦合上手中的书,把书脊对着黎亭晚。“里面还有我的亲笔签名。可要好好保管哦。”
一本漆黑的起皱的《荒原狼》。
“无论是风格还是内容都很符合你呢,”黎亭晚说,“你是哈里还是赫尔敏?”
“我是叶湘弦。”当然是叶湘弦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