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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课本扉页、宣誓人、作业表面的标签、拼音下面、蜡笔涂鸦、奖状空白处、信封表面、申请书、memo一角、证件小字、打招呼、报告第一页、自我介绍、实名认证、起立、印章、通知书右下角、ppt第一页、毛衣纹样、有请、体检表、公告某处、值日生、合同下方、古诗词、一寸照片背面、广播、成绩表、反思、请教、会议纪要、排行榜上方、请问在吗、沙滩脚印、门票、喃喃自语、演讲开头、请假条......

    黎亭晚讨厌自己的名字。把扭曲的音调钉死在一个摇摇欲坠的瞬间。这种装饰性的成分却用惊惶的根须填满了骨头最深的缝隙。于是流过身躯的时间被玷污,被生锈的订书机订上意识到自我灵魂的人性的时刻,伤口汩汩流血。她一直模仿着“黎亭晚”,或者是“黎亭晚”片刻不离地重复她的动作,两种追逐游戏在窄□□仄的生活管道间同时持续进行着,永无止息。那些追寻诅咒的人何必向古神伸出祈祷的双手?自己背负的这几个音节,岂不比割断的脐带更具魔力,更能点燃痛苦的存在么?到头来我又该如何呼唤自己?既然行走在这无名的世间,脚下是无名的坟茔,里面永眠着无名的祖先。

    魂兮归来。

    祖父在今年三月去世,遗体被火化,并未安葬于此。葬礼那天阳光灿烂,去殡仪馆的路笔直而树木稀疏。一片喧哗和呕哑嘲哳中有个黑衣老头念叨着什么,手里一根敲木鱼的棍子轮流指点各个亲戚,好像是弄混了几个称呼。隧道口,他石蜡一般的苍白面容并不更安详,透着冷冻库的蓝光,冷冻鸡肉,塑封的。他进去了,关上小铁门,平平整整。他们绕着火焰慢慢走几圈,大块挣扎的灰屑在气流扰动下飘飞,飘出骨头断裂和旗幡摇动般的丝丝声。姑丈叼着烟对黎亭晚说:“你要习惯这些。”又说起今年又有几个从小认识的老友又去世了。下次要带耳塞。下次?她请了半天假,下午到教室时物理课正上到一半,老师正讲解着试卷题目中的相对论知识:“说不定哪天人们可以把不同的时空收集起来。”这个词汇,“收集”,给黎亭晚留下了打开又关闭的印象。

    听说她的家族有族谱,但她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在修。此时她突然想不起祖父的名字,中间那个字是“绍”还是“兆”?奶奶的呢?最后那个字是“容”还是“蓉”?说到底,这个家族是藉由唾沫而不是墨水流传下来的。大声讲话,唾沫飞溅到饭桌的玻璃转盘上,旋到某个角度下尤其清晰。

    每年重阳,黎亭晚全家都会回到信沂,踩一踩父辈尚未风干成化石的脚印,与杂草争夺坟包上插香倒酒的寸土。这个名为桂子的小镇,在某个秋天落下后就沉伏于此,被群山阒寂的目光注视了一年又一年。街道勉强通过两台并行的轿车。路面坑坑洼洼,缺口处露出干燥的泥土,人行道也参差不齐。木头板凳与坐在上面摆弄一枚螺丝或一包菜籽的人一同构成了店铺的延伸,如同讪笑时露出的龅牙。路边时时可见一种中间带孔的不锈钢小圆片,边缘粗糙而锋利,应该是大大小小装修的产物。孩童举着亮绿色的玩具跑跑跳跳,喧哗打闹,而某处他们的父母亲戚,已被往日的风吹成了杨梅的灰紫褐红。这样的小镇才应该更需要邮局。

    这栋楼房不知现在在谁的名下。一楼堆放着扶梯、线缆以及各种亮闪闪的不锈钢,圆筒,方条。天井三面的白墙在玻璃天窗照落的正午阳光下如同上好的精盐。为了驱逐慵懒成性的灰尘与蜘蛛,一条长长的水管从走廊一头的厕所牵出来。黎亭晚很享受用水流冲湿干燥地面的感觉,看着细碎的颗粒是如何地在水流的裹挟下从天井边上不锈钢围栏的间隙中落下,下坠到地下堆积的杂物上,发出时而沉闷时而响亮的声音。她每次都会忘记脱下袜子,于是拖鞋前后露出的脚趾和脚跟部分便遭了殃。“啊。麻烦。”

    要爬山。山太多太普通。西方国度的山丘大多拥有自己的名字,这可能只是一种稀缺效应,他们的玩具宝贵但有限。这里大部分人活得不比旁边的小山长,干脆凭默契相处,用脚而不是脑子去认得。这几年唯一的改变就是进山的地方阔了一点,铺了一小段水泥路。沿途拐几个弯,山腰处有一小片葳蕤稍欠的地方,脚下便是了。

    父亲黎舟、大伯黎树和姑妈黎琴挥舞锄头。小姑妈黎歌嫁去广州不来了。一年里杂草和蒲公英扎根,但不够深。黎亭晚试着帮忙,但她的动作比起锄草更多是在刨土,太糟糕了,侧身难以用力,锄头的落点无法控制。

    坟包旁挨着一间鸡舍,属于山脚下某户人家。几只鸡,鸡冠羽毛乌黑,头部严肃地一伸一缩,啄食地面上米粒大小的盔蓝色蚂蚁。服丧的黑纱,未必是。其实紫色也是被允许的,但紫色过于深情了。为什么不用乌鸡呢?毕竟叫白斩鸡。

    摆上鸡,倒上酒,插上香。接下来轮到你说话了。双手合十,默念。该说什么?没什么好谈的。我很优秀。妈妈会说什么?她闭眼,微笑着。我不需要更多的祝福了。老爸呢?哦,爷爷。唉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你们能告诉我关于将来的事吗?预言?托梦?既视感?算了吧。我过得挺好的。一切顺利。你们回答?舔舔嘴唇。当然了,科学,正常的。家,学校。妈妈,老爸,叶湘弦......

    鞭炮铺一圈。捂住耳朵。噼噼啪啪一串闪光的螺旋,大红色的炮纸屑飘不高,过不了鸡舍的围墙,以坟包为中心沉淀出几圈年轮。钞票上一眼数不清的一列0被红黑灰三者依次吞噬,塑料包装纸也扔进去,甚至还有一幢纸质的别墅(车库里听着一辆敞篷跑车)。呛。这种纸没有办法书写。咳咳咳。别说了。

    黎亭晚把手边最后一叠纸钞送进火舌,旋即转过身去。

    从山腰往下望,一个并不均匀的脚印。南方的翠绿是一根长矛,刺穿所有手帕般的季节。但秋季午后的粗粝阳光会在照及的表面留下一层蜡质的干燥,于是原本属于黄褐色的丰满的荒芜感暂时覆盖了山峦的生命性质,海螺,号角。河床里流动的几乎是纯粹的锋利的白光,只有在弯折处才脉动着粼粼的几片波纹。云很高,夹杂铅灰。一片阴影从镇子的一角平稳地滑过,边缘处楼房重新暴露在光照中的瞬间成为了一闪的光源。一声脆响。秸秆的断面。陈皮。桂花。秋天的脚印。

    下山得更小心一些,指不定哪堆落叶下并不是小径,而是滚落。重心别着急,稳住。几只白色小蝴蝶晃晃悠悠胡乱飞过。

    左手小指不知什么时候被划伤了,沁出猩红的虚线。有些野草会用硅武装自己,划破皮肤时如同两种液体无声无息相互流动,只有当伤口运动形变时才想起来要疼痛。黎亭晚吮了一下伤口,舌尖稍微停留,铁,还有一点土。可以看到马路了,两架摩托车挨着停在路边。灰烬色水泥楼房裸露,方正的眼眶黑魆魆。降落着陆。还得走一段去吃饭。

    晚上,几年来还是这家饭店,被切块的鸡稳稳地窝在转盘中央,闭眼巡视每一双筷子。赵星河那边的亲戚都不会这种把切开的鸡摆成原状曲项向天的技术,而听说黎舟十岁就已极为熟练。庆幸的是鸡皮滑肉嫩,并没有鞭炮味。饭店的碗比家里的小一号,可以从底部单手托住,微烫正好,米饭拱出冒着热气的半球形。坐对面的是黎树以前的玩伴,皮肤油腻,嘴唇黑紫,领口随意敞开,一般热情,仅此而已。这桌人一半左右不认识,挺好的。他们的回忆是如此有限又是如此宝贵,值得他们一次又一次擦拭自己手中那一块磨损的拼图,每次见面时在酒杯的倒影中通过别人的来确定自己的形状。当然,还要挨个确认各自亲朋的情况,一个接一个在飞溅的话语中出生长大上学工作结婚生子,这个鱼缸比家里以前那个多了持续性但少了观赏性。立式空调发出一层青色。“我吃饱了,大家慢慢吃。”这一声的代价是片刻的关注。退席。沙发好硬。“你无聊的话先回去咯,记得路吗?”赵星河走近说道。“应该记得,拐弯后一条路走到头就是,那我先走了。”

    身后传来起立时挪动椅子的声响,然后碰杯声,隐约。天还没黑下来,仍有清水稀释蓝墨汁。小饭店在马路边,镇子边上,正对着一片空旷的碎石地。这边。

    照样无聊的归路。黎亭晚左右望,试图在街道的枝丫延伸处发现一些新鲜的趣味,但多出来的几条空间并没有摄取到足够的营养,未到转角便已垂垂凋敝。嗯,还是有生命的迹象,蕉叶的墨绿色,和平、青春与繁荣。又见面了,几何体的组合上油漆流动的痕迹,静立的邮差。这次她身上没有一个贴妥邮票的信封了。啧。

    标志性的超市,散装的零食以一种呕吐般的方向感朝着街道摆放,格子格子格子,糖精和代可可脂。看来没到天彻底黑透店家是不打算把里面的灯打开。花俏的包装纸折射甜腻的光线。所有的东西带有一种廉价感,来自透明,来自饱和,来自价格标签上的幼稚贴纸。

    传统与传统总是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相互嵌套。每次黎亭晚回到桂子镇,总要买一桶泡面当夜宵吃。根据记忆里的不完全统计,似乎香菇炖鸡风味出现的次数最多,其次是酸菜牛肉。见到了。才八点。上楼开灯,没见到惊慌逃窜的昆虫。拖鞋在水泥地上啪啪作响。又有点出汗了。看着角落里的蚊香的红点静静蠕动。黎亭晚身上已经有四个包,额角脖子手臂脚踝,衣物对于山蚊子而言和杯装奶茶的薄薄塑封没什么区别。加热一下中午煮的水,所有调料包可别漏任何一撮,可怜的脱水蔬菜和肉粒。用叉子就可以把盖子固定住。小学奥数:如何安排使时间的浪费降到最低?黎亭晚在各房间逛来逛去。里面就一张没铺床单的床,床垫的塑料膜饱满而紧致,一个木衣柜,真的要打开吗?把手上残留着未擦除的灰尘边角,正在重整旗鼓。床头大得夸张,看看看,原来是把床头柜结合了,还不错的设计。

    黎亭晚一直住的这个房间,第一次知晓这个未探索过的空间。由于封闭,床头柜里没什么灰尘。这是啥?纸和笔?

    纸是泛黄的信纸,还没完全变脆。笔是油性的按式圆珠笔,宝蓝色。黎亭晚试了一下,笔珠的滚动僵硬生涩,和挥锄头差不多,但勉强能写。好吧,没门儿。床脚边一只蟑螂仰面划动六足,仿佛在拨动一个比它大得多的球,猫科的节肢动物。天花板一无所有。

    小学时还在这里养过小鸡来着,两团柠檬色绒毛在相称的小竹笼里滚来滚去,掉下去,掉到外面去,不知道最后怎么样了,外人是不可指望的,车门关上就是关上了。猫会不会捉小鸡吃?黎亭晚掀开iPad的保护套一看,电量3字头,还要留着应付回程的车途,车上好歹还有空调呢。山里夜晚凉快,但她身上黏着一层薄汗,始终闷热又烦躁。吃完泡面再洗澡,三分钟差不多了吧,还剩一半。唐突。写个一分钟的小故事,她不会介意的,她会喜欢吗?

    “你为什么不写小说呢?小说的字数不是最好凑的吗?”“我这个人写不了小说。嗯。也许你可以试试,但我不行。”“明明你有这么丰富的生活素材,随便把你的经历写下来就是一篇小说了。”“不行啊不行,我做不到。小说需要连续性。我的生活是跳跃性的。”

    黎亭晚撑起上身,把纸垫在iPad表面,抄起笔来写道:

    “这次一定能离开这里。”“前面就是了,维持力场保护好名字。准备完毕,启动逗号脱离装置启动句号脱离装置启动引号脱离装置走吧

    哈,就这样!深红色、黑色、白色。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道。就是这个风格。鲨鱼、保护、收容。干脆一点。顺带一提,你知不知道他们会在大街上放鞭炮?火药的味道,每年都是这个时候。还有.......床垫的塑料膜上留下了手臂的两道汗印子,像是遮蔽的密云恰好透出的两片暗淡的繁星。黎亭晚把脚塞进鞋子里(鞋带只系一次就够了),大步走下楼。超市内嵌的文具店有卖印花的信封和面额很小的邮票,一种以防万一的手段,说不定哪一天语文课上会布置“写给妈妈(或者爸爸)的一封信”这样的作业。从灰尘的新鲜程度来看,这样的说不定说不定从来没有过。黎婷晚不想多买一支胶棒。老板的儿子在角落的小桌椅写着作业,像握着匕首一般握着铅笔,用末端的劣质小橡皮刮着薄薄的发皱的作业本。

    “小朋友,这贴纸能不能给姐姐两张?”黎亭晚指了指桌子上的一页小红花塑料贴纸,花心是指甲大小的楷体“奖”字。小男孩疑惑地瞄了她一眼,揭下两片贴纸用食指递了过来。“你真棒,谢谢你。”黎亭晚接过小红花,把信纸塞进信封,一朵小红花固定住邮票,另一朵封住信封口。那只蓝笔在信封上更难写,她干脆也握起匕首。地址。名字。搞定了。

    墨绿色的扁嘴。把信投进去。听不见墨绿色胃袋的消化声。好。天黑了,黑得平静,严严实实,毫无期待可言。

    泡面不烫刚刚好。最后几根中途断裂的短面条也被从汤汁底部仔细挑上来。叶湘弦肯定是那种会把汤也全部一滴不剩喝光光的人,不用想都知道。黎亭晚心想着,把汤倒进水槽,她可不想被咸到晚上睡不着。楼下传来脚步声,他们回来了。浴室是我的。

    这个晚上先祖并没有托梦,应该没有,他们应该忙着开跑车兜风,下面应该不查驾照。

    清早,越过对街楼顶,带雾的青翠在灰白的天空下涌近,而这灰白色的浅淡处又隐隐透露出令人欣慰,令人舒快的蓝。黎亭晚昨晚没戴角膜塑形镜,望望远山,却是格外的清醒。楼下的街道仍然惺忪,但行人的影子正利落地涌现出来。斜对角的一家早餐店里,老板正把磨好的米浆倒进抽屉状的蒸笼里,手腕转动,让米浆均匀铺满。浇上蛋液,撒上肉末。蒸汽环绕着他软塌塌的白色帽子。瓷碟里琥珀光泽的酱油,边上漂着几个小小的珍珠般的气泡。今天也是晴朗,目前为止黎亭晚没见过这里的雨天,云都被烟熏干了。

    “宝宝,走了。”赵星河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早上走,下午4点左右能回到。车从附近废弃的篮球场开了过来。

    “就来。”临走之际,黎亭晚注意到昨日对祖先上的香早已燃尽,只剩下胭脂色的柄立在香灰中,与旁边无数的相似个体一起,无声地咳嗽着。它们永远迈不出与大腿紧紧相连的乌黑与苍白,曾经缓慢燃烧的那一点明明灭灭的橙红色,也随着渺茫的愿望或告解,飘向云外的极天了。

    上午9点。墨绿色反刍,它消化不了纤维素。

    “der,中午还在‘食惯嘴’吃?”黎亭晚对着内后视镜问道。第一只猫咪从塔里出来,向左一步步跑去。没有一次不是在“食惯嘴”吃的,没有人会不喜欢那里的肠粉。

    “不然呢?”黎舟在副驾驶大嚼着柠檬姜片,光脚搭在挡风玻璃前,“这姜片真挺不错,下次路过那个加油站再买点。”黎亭晚能在后视镜中看见他颧骨上挂着的两片皮肤在咀嚼的动作中突出了松弛柔软的质地。

    渐渐窗外的风景回归高速公路的平均值,草、树、灌木,仿佛在同一平面反复下降,是高压输电线的缘故。山没有那么密集了,它们太笨重,尚未被寄出。

    回到后黎亭晚和赵星河久违去了外公家。

    外公赵长城的老花镜后两颗豆豉般的精亮眼睛漫漫地看着她。太阳穴附近那颗老人斑,木星的头颅。薄薄的白发透出瓦楞色的头皮。张成细菱形的嘴巴。左手挠着颈背,肱三头肌的长条状阴影。如果他突然戴上水手帽告诉黎亭晚他以前不是个军人而是个船长,她一点都不会惊讶。那么此时他就是那个老船长了。

    她没有办法不沉默。从小学六年级到大学本科一年级只有短短六年,而横亘在黎亭晚和赵长城之间的是约六十年的纤维质光阴,足以把声音甚至对话的意图稀释为茫然的虚无。她在沉默中用泛化的眼神捕捉吊扇的每一叶。鲨鳍水纹状的光影。吱呀吱呀。黑色的立扇摇头。开关像黑西装上的白纽扣。

    纱窗破了个洞,用胶水和半个“红牛”易拉罐铁皮补上。

    窗户外熠熠的阳光下对面楼那精盐般雪白的墙壁。

    外婆陈初静穿了一件黑色中袖,印有一个飘逸的草书大白字“舞”。她前些日子做饭时失手把菜刀跌落伤到脚趾,走路时仍是一瘸一拐。自从几年前动完胸部的乳腺癌手术后,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消极,隔三差五就要儿女带自己去体检看病,又觉得检查不出毛病肯定是医生和仪器的问题。带她走遍了市里的大医院和中医名手,又买了大瓶小瓶的进口药物教她早上吃多少这个晚上吃多少这个,她终于满足于焦虑失眠与高血压。叫她去外面散散步或跳跳广场舞她也嫌外面危险,让她读书种花她也觉得没劲不愿意。她就这样战战兢兢生活钟摆上,从无聊摆到痛苦,又摆回来,而钟摆的两端不断重合。黎亭晚想起小时候外婆骑自行车带她去桥头市场买葱油煎饼吃,那时外婆的头发里还只有几撂铅灰色。

    真的会有仙人掌长在沙滩上吗?

    木座钟的黄铜盘面。铁指针过了十一点。钟摆的间错里十一响。柜子顶部一角监控摄像头探出灰脑袋。这个时候最适合思考瓶中船的组装问题。

    阳台的不锈钢防护网挂着大花纹被子。红瓦。蓝天。以前黎亭晚尝试把水蜜桃的核扔到隔壁的院子里,试图它长成树,试图它结出果实。那条大黄犬在院子里睡觉。

    “楼上的周姨不在这里住了吗?”

    “在哇。”

    “她是不是不养鸡了?在下面没见她。”

    “等过了几日天凉哇。”

    “她不养的话你会不会很不方便?”

    “为什么?”

    “别人讲你咯。”

    “我放鸡出来走我把鸡屎扫干净,有什么问题?”

    “哎哟,反正就是厌你咯。”

    “厌我?哼。我还厌他们呢!”他的表情毫无变化。

    “我买了饺子放冰箱里,你们今日记得煮了吃。”

    “今日还有面条呢。”

    “那你们记得放到冷冻里面去。听到没啊?”

    “哦。好。”

    桌面上有一个深蓝色的皇冠丹麦曲奇饼干盒,边缘生了一圈锈。红色塑料袋里的一串粉蕉黑多于黄。

    风扇吱呀吱呀。

    明天还要去看牙医。黎亭晚的牙齿一直不太好,初中带牙套做矫正前,上牙几乎岔成两排。每颗牙齿都偏大而牙床偏小,拔掉四颗牙(在同一天拔完四颗。拔下来的牙在床头柜里的一个红色硬纸盒里)后才堪堪够位置。更别提龋齿的困扰,有一颗牙前前后后补了四五次,忒修斯的牙齿。出于某种奇怪的执念,黎舟一直推荐她大学读口腔医学以后做一名牙医,但浓烈而生硬的消毒水气味和海蜇般的浅蓝色帽子以固定的汇率兑换为黎亭晚坚定的拒绝,更别提细小的灰色钻头与牙齿接触时飘散的白烟和酸涩的味道,谢天谢地,漱口吧。

    饼干盒旁边的发绿的玻璃杯表面来不及辨认的倒影让黎亭晚想起了家里木柜子顶上那个黑色的背包。

    这台便携式天文望远镜是黎亭晚在13岁的儿童节收到的礼物。父母把它寄到学校班里,一个在那时已经风干了儿童节氛围的地方,因此引来了尴尬的奇异注目。自从拆开了包装确定不需要退货服务后,后它就被折叠起来,无意地弃置在客厅柜子顶上,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我们脚下的这一颗被遗忘的星星。

    设想一种装置,能让光以更快的速度移动,至少让往后的速度比往前更快。那么,击空明兮溯流光,道阻且长,当这一束逆流的光努力摆动它曲线优美的鳍部在源头的当下找到黎亭晚时......

    来年一个温和清爽的春夜。她将要和叶湘弦去踏青。

    两位都喜欢在晚上出门。叶湘弦对作为时间之流的闸门的一日三餐颇有不满。如果可以一天到晚干一件事,把一本五百页的浪漫主义长篇小说一口气读完,或整理一下哪个网络旮旯里的收藏夹,她是再乐意不过。但她偏偏是吃得少又消化快的类型,而且一旦饱腹就失去继续的兴致,就像一只蚊子突然与深色的背景融合的瞬间,眼睛失焦。而黎亭晚只是单单觉得晚上安静悠闲,并且相对暴晒的白日凉快许多。虽然偶然会有无处可去的茫然,但作为心情的代价是完全值得。

    叶湘弦的白色连衣裙,半透明的丝质花饰飘动在她轻盈的步伐上,飘动在瑞芸湖公园中央一片草地上。

    路上没什么人。一个腰间挂着收音机听广场舞歌曲,边走边前后拍掌的老人。一个大汗淋漓,红色衣服上有号码的女跑者,躯干稳定脚步轻快。两个并肩而行的学生模样的少年,较高的一位不停比着手势说着什么,好像是NBA什么的,纪寒宵肯定感兴趣,他的右手腕上有一块天蓝色的儿童电话手表,而另一位听着应和着。黎亭晚觉得这两人似乎在学校有见过。但要找出详细的印象也是不可能。世上绝大多数的面孔都属于不可互动的舞台背景,就像木板上很久以前漆上去的天空和树林。

    实际上有不少人给她留下过很好的印象,至少在外貌层面,比如脸的轮廓和眉毛的曲线。可是无论是怎样的第二眼都无法让这样的印象持续下去,每一次审视都是差分,从雪花的一角走到另一角。大部分的人的碎片都散落不远。

    手机的结膜炎在夜晚发作,拍下的照片中覆盖着一层朦胧的灰色,仿佛一个菜市场的塑料袋把湖、路和树一起装了起来。高楼的灯光把近地的低空做成廉价的葡萄果冻。黎亭晚怀疑这湖碧水从未倒映过任何天体,可当她稍抬头仰望穹顶上尊严依旧的浓浓夜色,目光稀释黑暗,总能捕获几颗骄傲的星辰。但实在是太少。在她尚未懂得回忆与星星的价值的年纪,父母带她去马布岛的木头客栈上住了两个晚上。她深刻记得的除了自助餐厅香脆多汁的炸猪排外,就是把夜空照得发蓝的漫漫星河。不过现在她不确定那仁慈的湖蓝色是星光使然,还是照进脑海的光在记忆介质中不经意产生的折射。

    夹好三脚架。黎亭晚从目镜的相对位置判断,这四年来她没长多少个子,虽然这是事实,但这事实令人沮丧也是事实。叶湘弦单手握着寻星镜瞄准天空,舔着嘴唇:“什么都看不到咧。”“镜头盖啊镜头盖还没打开呢。”“哦。”

    物镜一尘不染,青和紫的晕轮荡漾其中。看着这邃密的同心圆,黎亭晚想起科普图书中土星的行星环,如同一张异构的小提琴,古典而优雅。

    天文望远镜贴心地附赠了一张简易的星图,照顾了某些一时兴起的门外汉,行家可不需要这种标准答案。但对于黎亭晚和叶湘弦而言,星光尚未在她们心灵的岩壁上蚀刻出亘古流传的图样,天象尚未披露转轴交叉的轮回中的恒定性,远处尚有弯弯曲曲的光年等待跨越。她们用手指点着星图,努力调动起孩童时期在绘本上玩找不同时培养出的本能。

    “那是五帝座一,那是角宿一。”

    “啊,我知道,就是那首歌里唱的:”

    在五线持舵,五帝座耀芒如火

    那大角的荧煌,顷刻间擦过

    渴望能觅到,是你

    像角一来护航

    守望我

    “是吧?”

    黎亭晚第一次听叶湘弦唱歌。她的歌声和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全然不同,更沙哑,强调某些音节时会有一个明显的突跃,然后是粘稠。“真神奇,字面上的“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叶湘弦似乎没听出任何的挖苦意味:“是吧。粤语歌曲讲究协音,歌词的读音贴近旋律,所以听起来才那么的流畅自然。”

    黎亭晚耸耸肩,拿出花露水修复防线。湿漉漉的星树或星果。

    “已经好几个月了吧。你不是要换个地方生活吗?去哪?二中?七中?”黎亭晚问道。她总觉得叶湘弦这个人只在移动中才存在,是一种生活的拟态。那现在是谁伸手玩弄着她头顶的头发呢?

    “我还想住久一点呢,”叶湘弦答道。

    光的最后一粒鳞片脱落,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逃吧。逃吧。

    现在黎亭晚蹲在又一个传统里面,家族把它繁茂但生长程度不一的枝叶合拢到餐桌前。

    这些饭店都长着鲜红色的招牌和背后细小而可笑的铁支架。进门就是水缸的迷宫,浑浊中的海鲜无力地伏在底部。恶心。还有服务员浮雕般的夸张妆容。

    烤乳猪、沙姜牛肉、白斩鸡、盐水鸭、番茄薏米煲、海鲜炒粉丝、蒜蓉大虾、清蒸鲈鱼、拔丝山药、油炸鱼片、鸡汤娃娃菜......

    每人两对筷子。红的的公筷,黑的是私筷。

    他们大声说话,却没有有效沟通,只是哎哎呀呀叽叽喳喳地哀叹一番这个亲戚又如何如何。表哥何常定,姑妈黎琴的儿子,有一双藏狐的眼睛,刚找了个还在读大学的女友,每天晚上都请客吃饭又出去玩,明明工作两年了还要找姑丈何足荣借钱“赞助”去出差。黎琴倒是个收租的热心肠,最喜欢就是拉亲戚泡一整天的KTV。姑姑黎歌一千多的退休金不足以支持在广州的生活开销,想去楼下的便利店打工还不用交空调费,结果听到对方要求25岁以下,呆若木鸡。姑丈谢高名买了一辆新摩托车却没有地方停又没有想好用在什么场合,放在露天的车位每天干焦急。

    烟雾缭绕,发臭发烂。黎舟有时出去饭局应酬会抽烟,却不会有瘾,平时在家里也不抽。但大伯黎树那发紫发灰的尖嘴唇一天至少抽两包,并不厌其烦地分发给其他人。每次家族聚餐,回来后黎亭晚闻闻领口,满身都是烟味。

    她的伯母施青云,长着一张老鼠般的油乎乎的细脸,总是低声下气的。奶奶不无讥笑地说她“连绿豆糖都煮不好”。每次吃饭都会拿出积攒半天的中气嚷几声叫她的儿子也就是黎亭晚的堂哥黎华省不要把饭端回房间里吃,缀有拉链般的“哎呀”“真的是”这类语头语尾,往往未果。不过这是她难得的发声的机会了。

    黎华省皮肤细白,今年刚刚在一家小银行谋得一份前台工作,3000月薪足矣,绝不加班。下班后和领导去旁边的羽毛球馆打球。“地板是水泥的还是木的?”赵星河问道。“就是那种绿色的胶皮咯。”“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胶皮下面是什么材质。我打不了水泥的,一点弹力都没有,走两步腿就痛了。”“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削减了回答的意愿后就会像这样发出沉闷而空洞的一个“嗯”。黎亭晚偶尔会到他房间(因洁癖而整洁得毫无居住痕迹)里玩《荒野大镖客》直到被3D眩晕冲昏脑袋。他的书架上最显眼处是一本《梦的解析》,一本《V字仇杀队》和一个薄薄的发绿的V的塑料面具,颧骨高高凸起。

    如果是春节会有更多饱餐红尘的面孔。

    玻璃台面旋转着。

    “喂!黎亭晚,你怎么不夹菜给你妈啊?”

    “嗨呀!黎亭晚,给大家讲讲你学校的事呗!”

    “黎亭晚,敬大家一杯咯!”

    每次家族聚餐都是一次审判,一次成果的检验。黎亭晚深知亲戚们的无聊以及配套的粗鲁的好奇心,他们可以像用筷子夹起鸡脖子那样挑起一个话题。如果平日里自己有什么超出他们的边界的言谈举动,比如不经意表现出对绘画艺术的兴趣或对某个人作出一丁点评价,话题随时有可能因此烧到自己身上。作为晚辈,她的生活理所当然地作为长辈们的谈资,下酒的佐料,干杯的伴奏。久而久之这种对自己的控制已然成为在家的习惯:不发表意见,不主动接触,不显露兴趣,不留下话柄,一切取平均值。今天风平浪静,表明她这段时间做得不错。

    面对他们宛如面对一片视线不可逾越的阴影,一片人体模型森林,你无法期待从任何人脸上看见隐约重叠的任何面孔。平平无奇,不可期待。

    反正她会离开这里,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零开始建立自己的生活。离开餐桌上的转盘和正中央把不同的面朝向她的一大盆假花。一个星期日上午,在巴黎郊区上演的逃脱术,逃向天空。仅存一天的星期天。她只需要拿着红筷子等待着,等待菜式自然而然转到她面前。还不着急把项圈摘下来。

    一个下午黎亭晚和叶湘弦谈起这些。谈起这些是为了补充因这些消耗掉的沉默。

    “的确这是不可能存在美感的生活,”叶湘弦从沉吟中抬头,“但恰是这种不可能,其中蕴藏无限动人的美。”又补充了一句:“费尔南多·佩索阿说的,我觉得他说得对。”

    描绘这样的生活需要一大勺省略号,加生抽和姜蒜,大火翻炒。作为烹饪新手,黎亭晚不懂得如何处理肉类。

    “这些都是多么好的素材啊。你实在应该把它们搜集起来。如果你错过了这些,以后想描写一个这样的形象就难喽。”

    是的,这是一件乐器,只要找到拨片和腮托你就能演奏。

    “仔细观察他们的愚昧、浅薄和封闭,直到你尝到抹茶奶糖般的甜丝丝的味道。”

    the Leap into the Void.明明是虚无,首字母仍然要大写。

    “跑步吧。去外面跑。”

    正好黎亭晚也厌倦了学校的塑胶跑道,想尝试一下开放性的路径。她们沿着河慢跑。穿过菜市场和菜市场。印象中这条河就这样出现在这里,黎亭晚从未探索过它的源头和去处。以前还被称为“臭水河”来着,现在没什么异味了,仍然绿得浑浊,不过偶尔可看见底下游动的鱼影了。源头以始,淙淙细流,孑然入海。

    一旦跑得过久,黎亭晚的左耳会有窒息般的肿胀感,似乎是血液的涛声淹没了一切。虽然她的肺活量较低,但长跑更  令她难受的是她薄弱的喉咙黏膜,因用力的呼吸而发痒发苦发痛。她不自主地吞咽着,勘探疼痛的边界。

    跑吧。跑吧。

    门上的风铃响起。她们在开在小巷里的一间青苔一般的小咖啡馆里休息。吧台几乎占据了一半的面积,剩下一半摆一张双人小沙发,一张木圆桌,一把木凳。老板是一位扎着短马尾的年轻女性,气质干净平和,在吧台后低头织毛衣,两根十字交错的银色毛衣针波浪般起伏着。柜子里的一袋一袋精致完整的咖啡豆间又几本书隔开,《现代性的追寻》《月光的合金》《夜的命名术》......除她们外没有别的客人。暖色的灯光让黄昏的氛围提前成熟。一幅七彩碎玻璃般的画作《陨石球粒》。

    “你好,来一杯奶茶,不要冰。小晚我没带钱,帮我付了回去还你,”叶湘弦扫了一眼封在玻璃下的菜单,用手  抓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老板你喜欢现代诗吗?架子上有好多诗集耶。”

    “是啊,我喜欢看看书,又看不下去太长的。”

    空气中微甜的味道似黎舟收藏在一个藏蓝色盒子里的一排雪茄。味道从大脑下到鼻腔,与那垫着的红色绸布。

    这里的吸管是统一的茶褐色,偏细,可弯曲。颗粒分明的水泥窗台上有一盆吊兰和三罐仙人球。椅腿边一粒苍蝇的尸体像个不干脆的逗号停在这里。

    “我要一杯橙汁,也是常温,”黎亭晚照例想去扫码支付,但才想起来自己嫌弃揣着手机或背个挎包跑步晃来晃去的很不舒服,“等等,弦,我也没钱。”

    “这样啊,嘶,”叶湘弦对上了老板茫然的试探的眼神,“那这样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刷拉拉翻到某一页递给老板:“这是我最近写的几首诗,虽然还没来得及润色但我还是比较满意的,用来换这两瓶饮料怎么样?”

    黎亭晚捂住脸转过头去,强忍住把叶湘弦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迅速离开然后迅速忘记的冲动。偏偏就是这种全然不顾场合和时机的仿佛毫无代价的自信让叶湘弦如此迷人可爱。

    老板稍稍惊讶,而后微笑着接过笔记本翻看了起来:“不行。写得好差。怎么全是夸张的矫饰,还这么苍白?这些比喻都好羞涩好扭捏好奇怪啊。你这个年纪的女生不应该是情感最丰富的吗?”她笑着把笔记本合上放到吧台上,用手指像推一个盛有鸡尾酒的高脚杯一样把笔记本轻轻推还给叶湘弦,“不过饮料就拿去吧,算是我请你们的。这里好久没来客人了。给。”

    叶湘弦僵住了。不像马克吐温的熔岩,倒像细腻的石膏像,有着柔和的灰色调子和精彩的明暗分界线。

    “谢谢您。”黎亭晚礼貌地道谢,接过满满一杯明亮的橙汁。

    “谢谢。”叶湘弦抓过奶茶和笔记本,扯着黎亭晚的衣角从高脚凳上起来,“我们赶时间先走了。下次来会把钱一起给的。”

    “好吧,”老板垂下眼神继续打毛衣,“记得也要继续写诗哦。”

    她们沉默而无目的地走着。刚刚那么久的跑步都未能让叶湘弦的脸变得比推门离开时更红。她用牙齿把吸管的上端一点点咬得扁平。

    她们不知不觉走到了老街。老街最近翻新了一把,开了很多和传统文化有关的店铺。但黎亭晚看不出文化在哪里?是眼花缭乱的民族服饰租赁的价目表上还是串塑料手串的小贩刷抖音的手中?彩灯和灯笼挂满树和天空,晚上一派明丽辉煌。但现在没到晚上,行人也少。她和赵星河晚上来散过步,记得那时拐角处有个艺人在吹萨克斯《Going Home》,旁边的墙上是一处不明所以的涂鸦。

    那栋法国钟楼模样的建筑是商会会馆,在它还不是景点之前黎亭晚曾在里面学过一小段时间的硬笔书法和国画,比横折弯钩更短,但如晕染葡萄的花青般鲜明生动,值得铭记。那时的她经常用肚子痛来逃课,而赵星河没有一次拆穿。现在它漂亮的象牙般的顶部挂上了两条臃肿的龙形的长灯。门也关上了。

    “嗯......”黎亭晚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那个本本,能给我看看不?”

    叶湘弦瞪了她一眼。

    好吧。饮料喝完了。“这是可回收的吗?这应该是废塑料吧?但说是一次性餐具好像也说得通,而且里面的残渣属于厨余垃圾......”黎亭晚纠结了好一阵子后把手中的饮料杯扔向垃圾桶。

    砸到边缘弹开。

    叶湘弦走过去捡起来,连同自己的饮料杯一起扔进可回收的亮蓝色中。

    “确实,小晚,她说得有道理。我写不出饱含情感的诗句。给我你的手,”叶湘弦把嘴唇轻轻贴在黎亭晚的手背上,冰凉,“黎亭晚,和我交往吧。”

    比蓝绿乳菇更严肃的克莱因蓝的纤毫毕现的潮汐波浪般的本质性的折射悠长傍晚阳光的忠实地倒映街道风景的梦幻与不朽的光学或生物学的环形流淌的甜美而清凉的莎士比亚式的属于午夜的海因里希所追寻的

    叮。天空响了一声。

    “嗯。很突然,为什么?”黎亭晚绷直了神经,飞快地调动起所有备用的冷静。她紧张时会不自主微微眯起双眼,把现实在更小更安心的范围的再次寻找,再次确定。

    “我的写作需要新的感情。有什么感情能比爱情更强烈?我需要一个恋人。我需要自己进入从未体会过的恋爱状态来获得源源不断的,充沛的,新鲜的感情。”

    “为什么找我?”黎亭晚后悔刚才把空饮料杯扔掉,否则此刻她可以慢慢吮吸吸管来集中心绪。

    “因为你比较了解我,会接受我。待在你身边很自然很舒服。而且最重要的是,触手可及。”

    “啊......”

    对面的窗玻璃水灵灵地盈满黄铜色的太阳,如同神明般炫目。

    反正这是叶湘弦单方面的请求。答应了叶湘弦后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不过是多了一些书信和便签、一些轻柔的揉捏、一些亲吻。

    但恼人的是黎亭晚不得不早起一点点每天第一个到教室,以确保黑板上不会有叶湘弦铺天盖地的爱语(粉笔头倒是没有乱扔,还随便收拾了讲台),如果有的话(只有寥寥数次被发现,以恶作剧为由糊弄过去)用黑板擦擦干净再用抹布水洗,光可鉴人。后来黎亭晚多番抱怨,就改为信件了。两人都写,总是在信封的相同位置留下各自的签名,构建一种信标,一种不会被帘外清风吹乱的持续性。叶湘弦的文字量大概是黎亭晚的五六倍左右,有闲真好。

    又如何?平时上课黎亭晚也不会怎么认真听,只挑自己感兴趣的——你总不能指望在高三的课堂上老师能讲出什么有新意的东西,干脆看看书。老孔把他家里闲置的书都搬到教室后的小书架上,虽然多是《十个幸福的诀窍》《人性的弱点》《厚黑学》之类的印刷物,但也不乏像黎亭晚手中《维特根斯坦传》和《为什么读经典》这种值得一看的好作品。

    说到卡尔维诺,黎亭晚打算下次和叶湘弦见面时谈谈《生活在树上》这篇争议文章。黎亭晚对它的评价一直在变,刚开始是在绝对的赞赏和否定间震荡,后来像傅科摆一样延拓出其他几个方向的看法。现在她的态度是不置可否其内容,怜悯其形式,以及钦佩其傲慢。

    今天黎亭晚又从桌面的草稿本底下收到了叶湘弦的来信。一般叶湘弦会在下午放学后把信放在那里,这样晚上黎亭晚就会读到。

    信中如是写到:

    “......是否仍愿意与我分享你的想起、你的忘失、你的梦见;是否仍愿意与我站立在同一个羽毛的早晨、同一个提琴的午后、同一个雏菊的黄昏、同一个灯塔的夜晚;又是否仍愿意接受我简单而透明的真诚呢......”

    黎亭晚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也太肉麻了吧?我现在可算是理解咖啡馆老板的心情了。”她把浅蓝色的信纸沿折痕仔细叠好放回信封,收回她黑色塑料风琴包的一个夹层里,里面还有生日贺卡和memo之类的,别人写给她的文字她都会好好保存。

    其实这种感觉也不坏。

    她们仍然时常在晚上见面。令黎亭晚最满意的是现在她可以随便去搂叶湘弦,去揉她的肩膀和头发了。黎亭晚一直对身体接触情有独钟。人的味道是香水遮不住的。底味是酸,女性是植物性的,男性是动物性的,大的象限如此,具体的坐标由个性发挥。黎亭晚的嗅觉灵敏,与别人擦肩而过时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摄入陌生的气味总是令她不快,这完全是不必要的交集。但如果是熟识的人,气味,最好是加上身体接触的传递,会使她无比眷恋,无比放松。

    黎舟和赵星河经常要到外地出差参加会议或组织学习,短则两三天,长则数星期。若是他们同时出差,黎亭晚就在学校和叶湘弦住在一块。

    她们在天台的粗糙水泥地面上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头画各种弯弯曲曲的麦田怪圈和SOS,期待一场大雨豪爽地勾销证据;她们声情并茂地演绎合作撰写的荒诞不经的戏剧和悲剧,比如女扮男装的科举书生与幽禁城堡里的哥特公主间的爱恨情仇;她们把答题卡折成样式多变的纸飞机用尽全力投向无人的夜色深空,有几架落到旁边人家的阳台上;她们用小刀裁下各科试卷题目里有意思的句子拼凑成后现代诗歌,让世界的应和与相似性自然而然地发生......

    蓝是如何被黑夜吞没又是如何点燃黑夜蚀刻出两颗贯穿星辰的瞳孔。

    “来,这杯是你的。”黎亭晚递给叶湘弦一杯冒着热气的milo,这是一种由马来西亚的远房亲戚介绍给她的巧克力饮料。

    “就来。”叶湘弦在整理她的杂物,把细碎的小玩意儿分类为垃圾、可能的垃圾、不完全的垃圾和非垃圾。

    “看来不是只有我给你写信呢?”黎亭晚注意到角落里颜色缤纷的一叠信封,有一些还带有精美的烫金花纹,骄矜地反射着有限的台灯光线。

    “那些是以前旅居别的学校时认识的人,”叶湘弦翻出其中几片,“这个是会用废弃文具做出一把能发射牙签的弩的人,这个人信基督教,这个人是中非欧三洲混血,这个人身上穿的服装从上到下的口袋一定会加起来超过十个,这位在车祸中失去了左腿但每天坚持骑自行车上学......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有趣的人啊。”“哼。”

    “不过更多人还是淡掉了联系,”叶湘弦自顾自地说道,“甚至一次都没有给我写过信。”“哼。”

    “小晚的信我都放在这里,”叶湘弦欣然拿来一个手提式的盒子,橡木质白铁柄,“按时间顺序收纳,还有手写的索引哦。”“哼。”

    下次去时那个盒子应该是装满了。它们迫不及待被书写。

    要不要回信呢?直到到家脱下鞋和袜她仍在想这个问题。其实她可以写点别的,就像之前那个故事。那个故事令叶湘弦笑得灿烂。还可以用上刚买的慕娜美水彩笔,整整60种颜色。脆弱性与弱酸性。无论怎么说,今天是很开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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