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角线是根号二。刚出考场就知道自己丢了分。
黎亭晚躺在学校的足球场上,塑料假草从黑色橡胶粒里长出来。晴朗而恬静的湛蓝色天空,紫色从四周向中间合拢,花苞的逆行。教学楼位置恰好的一扇窗填满了夕阳的橙红色,亮澄澄的一片方形,适合夹在没读完的一本小说的第101页。后脑勺贴着地面,手背贴着地面,肘部贴着地面,背部贴着地面,髋部贴着地面,大腿贴着地面,踵部贴着地面。
叶湘弦抱膝坐在一旁,注视稀稀落落的行人一个一个一个走过。“他们都看着你耶。”“毕竟没有谁会在高考第一天考完后躺在操场上睡觉嘛。回去要用力洗头就是了。”“毕竟是快结束了。”“已经结束了一部分,而且是比较大的一部分。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三角函数的正负关系,这和猜骰子在哪个碗里是同个性质的东西。不过已经没关系了,”黎亭晚收起双手交叉叠放在小腹上,“重要的是即将开始的东西。说实话我还没完全计划好这趟旅游。”
“有个大概就行,”叶湘弦也躺了下来,“大概就是这样那样。”风轻轻吹过,混杂些微黑夜。
“别把我再踹进海里就行。”黎亭晚闭上双眼,她的大脑还没彻底从高速运转的状态里恢复平静。都需要时间。时间。“现在我不欠你的了。”
“当然。”叶湘弦也想眯上一会儿。天空立刻沉到眼睑后的无垠中了。明天。后天。
“听说今年初中部开始招生了,真不敢想到时学校里会挤成什么样。考完后我的脸估计会立刻从人脸识别系统里被删除,学校与学生就是这样相互利用相互剥削的关系,谁也不欠谁的,”黎亭晚问到了她想问的部分,“没想到我会比你先走。是吗?你还打算在这里住下去吗?”
黎亭晚侧过头去。叶湘弦闭上了眼睛。她的目光从未盯上你,却也刺穿了你。
叶湘弦会有沉默的一天吗?她睡着了吗?
“弦,你以后要去哪儿?”
朦朦细雨。毕业典礼上赵星河一身金茶色长裙,作为家长代表上台发言。黎亭晚觉得尴尬不已,不忍折磨,独自躲进厕所听不到声音的角落(其实还是隐约能听见“努力”“支持”等几个破碎的词),玩弄手中的雨伞直到结束的掌声响起。
由于班干部,虽然现在所谓的班级已经如她所愿不复存在了,要留下来打扫卫生,黎亭晚是最后一批离开教室的,甚至是最后一批离开学校的。要不要最后去一次天台?去一次老地方?还是算了吧。
直到最后叶湘弦还是没有回答。不过黎亭晚知道她前一阵子续了游泳池的年卡,买了新的帐篷和枕头。她知道叶湘弦不会改变,会一直如天空一般自由而乐观。她们是一类人,会否认自身以外的独特性,宛如行星一样遵循自身的轨道,把虚空中的尘埃再次粉碎。
往好处想,至少叶湘弦的地址也不会改变,墨绿色的水手举起六分仪,信件仍将识得航路。有点想再抱抱她,摸摸她的头发。
走吧。
正午的太阳与炽烈而苍白的世界。纸飞机,最经典的“猎鹰”,从天台颤颤巍巍飞下来,一架又一架,拽着萎靡的弧线盘旋甚至干脆直直落到她面前,身边,打在她微微被汗水浸湿的校服上。纸张皱皱巴巴,被刻意使劲揉捏过,写满了字,这样软软塌塌没有弹性的纸是飞不远的,小学六年级就懂得的道理。黎亭晚打开来一看,密密麻麻是写下又划掉的诗行,能看出是某种草稿,充满尝试的勇气和想象力:
第一架:
朝日却总在不合时宜的方向升起
明天又一次融化在人间的气味中
第二架:
所剩的都飘作尘埃沉积在肺底
所以我的言语干燥而脆弱
所以连呼吸的想法也渐渐灰色
第三架:
在某片我不曾抬头的天空
有鲸鱼或水母游过
存在着的变化着的
呼吸着的呓语着的
第四架:
岁月对我许下承诺后逃向镜子的另一边
我握紧剩下的生命
从指尖漏下的看看能开出几朵夏天
第五架:
白石小径的尽头
一架大理石三角钢琴
在午后奏响
你来的时候
记得带上我徒然的想望
第六架:
我的手臂长出了月光的鳞片
拨开夜的帷幕所有死去的梦都流淌出来
再次浸没我陌生的银白诗行
第七架:
......
她站在原地,等待最后一架纸飞机落地,把它们都捡起来展开,叠起来放进书包里。
决断时刻。现在是时候最后一次踏上这条总结性的归家之路了!道路两旁高大的帆一样的榕树,金黄的落叶堆满心 间。管教不佳的宠物或者说它们的主人留下的痕迹。废墟上倾斜的迷茫的黄色挖掘机。没有夕阳,也没有长长的影子,也没有旧时的我自己。看着前方闪烁的红绿灯倒计时与迫不及待的车辆,黎亭晚重新意识到她的少女岁月又一次最后一次地结束了。如夏夜一般短暂,里面有一点点命运、一点点梦呓、一点点空白、一点点火焰。可她并没察觉多少的伤感。
但黎亭晚还是会在被强烈反光刺伤的闭目后视野中的不规则光斑里窥见叶湘弦在时间序列里留下的某个忘记曾经记得的印象。
而她下一次走上这条路,是去学校附近的画室。台风挥动着白色的雨鞭,抽打。飘飞的雨丝从伞的前端飘进来,一点点舔舐着裤子和衣服下摆。抓不着雨伞的雨滴愤怒地跳起,啮咬鞋袜甚至小腿肚。下水道和排水口到达极限,不住地呕吐着。无法凭借光的反射判断海沟和海床。
她高中时曾参加过物理竞赛(这个“曾”苦苦求取,余味悠长)。虽然说是参加,实际上就是学校花了一大笔钱从深圳请了一个老师在寒暑假给一群有兴趣而且在尝试后还未放弃的学生上网课,还是录播。由于没有老师盯梢,他们就用seewo平台一边静音挂着网课,一边上网看动画,把《进击的巨人》1~3季从头到尾一集不落地看完了。其中有数次突击检查,被一位反应极快又熟悉键盘快键的同学轻松化解,还好上课的教室左右两边是墙后面是一整扇落地窗,两个门都和平台在正前面。反正学科竞赛这玩意如果不是从初中开始就钻研怎么可能比得过那些大城市里走这条路的人?黎亭晚一开始就没打算花太多时间在这里,只是了解了概念和公式(顺带一提,她最喜欢“质心系”和“虚功原理”,最讨厌“阻尼振动”和有关电磁正负性的一切),做了一些例题,最后果不其然也只是得了安慰性质的省三等奖。她还是本校的最高分。真是没救了,估计一中明年就会放弃在竞赛这块的投入,全力搞它那一套冲清北的方案了吧。说起来入学时她这批成绩最好的人还签了什么如果达到分数必须报清华北大的协议书,那张纸的材质和外公家厕所里摆的如厕用纸有的一比,这种东西能有什么效力呢?真是滑稽至极。回顾这个过程她收获最深的是到大城市考试的那几天,不仅是在大部分人还在教室上课时公费旅游,还见识到了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优秀的同龄人,这令她振奋,对未来不禁充满了期待。
现在她同样期待。
黎亭晚拖着铁蓝色行李箱,戴着有系绳的白色印花软帽和树脂框墨镜,大步走进机场。虽然她本人并不介意晒一点太阳,但赵星河对噼里啪啦爆裂的正午阳光万分畏惧,坚持要她做好全套的防晒措施。
终于有了自己独自旅游的机会。黎亭晚一直觉得结伴旅游是一种磨损,光是协商、安排和碰面就已经把宝贵的时间和热情消耗大半了。同行的人越多能去的地方越少,一旦大于等于4人几乎就只能去一些名声顶大的景点了,这和现代交通完全是抵牾的。去看看书店、公园和菜市场,基本就能对一个地方的人的情况摸个大概了。最好的景点难道不就是“人”吗?生活方式的区别远远比地貌的区别更大,地理课教会的。
名山大川固然在清单上,各种人造奇观和自然奇观。不过这次去上海,她是去听的。叶湘弦高考前送给她两张门票作为礼物(未回礼),一张提琴钢琴协奏,一张j-pop live。
她想起一首诗:
Una volta che avrà
spiccato il volo,deciderà
sguardo verso il ciel saprà
Lì a casa il cuore sentirà
古典的双翼机飞过,对她已经是比翅膀更遥远的事情了。
iPad的保护套作为支架不够稳定,她便把iPad架在乘务员刚送来的免费面包上,形成一个称心的角度。
如果没有飞机,没有椭圆形的,印满指纹的舷窗,人怎能想到云层和天空是分离的?空中有一片无形的平原,让灰白交杂的云朵迈动钝足,抖动茸毛,温和地接受牧养。这些形状不定,飘忽变换的结构,这么说来到底是属于凡间的。可云下又垂挂着模模糊糊的蔚蓝,靛色的光晕覆盖了斜下方山地原本的颜色,接续绵延,直到目光尽头青白交融地燃烧着的地平线。
她有种感觉,如果现在是晚上,她能看见一束天光分开夜的帷幕,照亮银灰色的公路,以及一辆米粒般的倔强的小车。
她前不久才拿到驾照,很希望有一天能开一次通宵的高速,音响里放着《DAYBREAK FRONTLINE》,那点不着煤气般的伴奏。
现在是夏天。
地铁倾转了一个小角度,后面的车厢像镜面中的镜面一样展开。一个老妇人穿着抹茶色的厚衬衫和茶色的丝质长裤,焦黄的短卷发在头顶像一颗西蓝花一样爆炸。两个穿牛仔长裤的外国人在靠近车门的扶手旁交谈,皮带扣得紧紧的,一份折成细条的纸地图塞在后面的裤袋里,发红的皮肤在胳膊肘附近连同汗毛堆积成苍白的皱皮。一位黑框眼镜,扎发髻的精练女性耳朵上两个如同镂空甜甜圈的耳饰带来一种静悄悄的圣诞节气氛。
但现在是夏天。
她拿着矿泉水瓶走到垃圾桶边上,对着垃圾分类的标志犹豫了许久:塑料与塑料之间天差地别,怎么能一概而论呢 终她还是赦免了它,允许它在可回收的绿色箭头的引导下走向轮回的往生。顺便捡起旁边地上的瓶子一起扔进去,一个失败的三分球,某个绝杀的悲剧。
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她走进音乐厅。
熟褐加重,土黄,再来点柠檬黄,或者拿坡里黄?色相与饱和度阶梯状错开。松节油稀释,染。然后二人走进音乐厅。几个欣赏区域如层叠的大丽菊花瓣朝着舞台绽开,高悬的聚光灯的影子被天花板上嵌着的小曲奇般的灯投射到两边青灰色,波浪状的墙壁上。谷地略微高出的舞台下缘摆放的一圈花盆绿植受到四周黄褐色基调的压迫,深翠的生命色泽在古典的环境中过于刺眼。座位偏狭窄,想给里面的人让座得把座位折叠起来站进扶手末端的连线内。“早知就把包放衣帽间算了。”黎亭晚想。从她们的座位看去,舞台中心那架华美的三角钢琴精致的黄铜色内脏纤毫毕现,顶盖边缘一串珍珠般的高光吸收了视线中的黑色成分。
角落里最后的杂音也被溶解进年轮丰富的沉默中。灯光渐收渐暗,只留下视网膜上淡淡的一层碎纱,也将溶解。
一位素描般细削的黑礼服女钢琴家款款上台。第三十七个黑键,黎亭晚想道。钢琴家手扶钢琴,鞠躬后坐下,转身时颈背上那道狭长的阴影在温暖蓬松的灯照下显现出石墨的质感。随后是两位提琴家,西装严谨。
琴弦振动一阵波光粼粼,仿佛对橡木林中某条淙淙小溪最初的一瞥。打破静默的第一个音必然把躯体钉在座位上,好让灵魂凭借惯性被甩出,最敏感的部分裸露在音波的潮汐中,就此开始仰望美和律动。颤音的螺旋长有丰满的棕黑色羽毛,掠过鼻尖。做好舔舐鲜血的准备,切分,一种灵巧的偶蹄目动物,脚印光滑而富有弹性。音阶从这头穿越水面,涟漪交错,每片银白的鳞片都倒映玻璃般的星光。那庄严肃穆的乐旨把夕阳的斜照洒向白雪皑皑的孤峰,蒸出氤氲缭绕的苍苍雪汽。
而提琴。提琴属于液体。提琴填满钢琴每一个细小的缝隙,同时拓印出一种镂空的共鸣。低音的重量与半径,高音的角度与弧度。颅顶与大脑之间反复折射的无限的回响时刻揉动着感官中真正柔软的部分,就像一颗轻巧的海胆滚过海星舒展的脐橙色触角。拱门、花环、剑柄、领口。整齐的大理石台阶,灵魂拾级而上,午后的阳台,快步推开明媚灿烂的玻璃窗——
有人轻咳几声,一点刮擦,一丝裂痕。但黎亭晚原谅了其中凄楚的难耐意味。灯光在墙壁上荡漾出玫瑰花瓣旋转开合的样式。左颊上一块指甲大的皮肤微微刺痒,她不愿苏醒过久。
莫扎特,这只可爱的小兔从青青草地上跑过。贝多芬,足迹深入厚厚的积雪中......滞涩的苦味,几片泡沫板般的月光照在潮湿的牢狱地面上,凝望着远处的哨岗,剥落的石灰墙。落叶回到了石头小径上,吞没它的形状。脚步避开稀少的深红色和更稀少的粉红色,踩碎边缘翘曲的琥珀与玛瑙,里面仍有残余的水分,浓稠如蓝天的水分。可以看得到炊烟了,年轮上的灰尘,皮革上的线脚。回头,近处的脚印已被浪潮填满,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波,而远处的已彻底舒舒服服地融化进松软的沙滩,嘴里有咖啡的味道。咖啡馆就在前面,厚毛巾、调料罐、杯与碟端端正正——
琴弓离弦的一刻,演奏者从凝固的时间中重新取回了孩童的天真,回到了在海边砌出第一座沙堡的辉煌的霎那间,想必他们是为此而微笑。灯光打开。掌声从未如此刺耳,连同眼前的一切。视觉的印象这才追上来。身体重心的运动、踮起的后脚跟、揉弦时飘忽的手指......掌声依然高涨,第三次谢幕。黎亭晚缓缓打量着四周,寻找目光的焦点,灵魂的回归还要慢上一会儿,等时间把褶皱都捋顺,波浪尖上的泡沫终将成为平面上预言性质的脉络。
她的身体持续成为回音,精微奥妙的乐旨在泥泞的精神中冲洗出一条荣光闪烁的河流,纸船顺流而下。
共享单车的车头沉重而迟钝,骑了好一会儿黎亭晚才习惯。她想一只手扶车把一只手拿手机看导航,但想起赵星河,还是放下了。好多人抽烟。这座城市在安静地燃烧着,或者是它就是多姿的火焰。她一面逾越一面顺应。那些高大的缭绕着异国风情的建筑,甚至它们的空调外机都挑剔而浪漫地坐在镂出精美郁金香花纹的黑铁笼里。你可以找到一个令人雀跃的角度使得从天空滴落的浅蓝色恰好被道路两端高耸形成的容器承接。
在路边树下她又发现了成团生长的酢浆草。到底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朵呢?当然是开出紫红色的花啊。
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啊。
黎亭晚来到了live house,在门口排了半小时的队。手机电量还剩个位数,发烫,耗散不可计算。
已经开始流汗了。
把手中还剩2/5的饮料留在门口。它的眼睛目送我。
欢迎来到昏暗的夜之世界。其实是黑色的白昼。射灯的枪口跳跃着青金石的火花。长满獠牙的舞台咀嚼着酥脆的钻石。把调色板上的颜料都搅和在一起,是牙膏质地的暗岩灰。烟雾克制地起伏,悬挂。
黎亭晚在人群中挤动着前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方站着。还好前面那位穿白衬衫的男青年没有明显的汗味。不能拍照录像。
歌手登场。妆容闪闪发光。纯蓝的光厚涂出侧脸的轮廓。阶梯。吧台。一番自我介绍,打招呼。热情地与前排观众互动。
Fiat Lux. 前奏。神经紧绷的恍惚欢呼。拉长的滴落。高音之弧的曲率。花纹浅淡的白色长裙。可以朝她索要金银斧头吗?是否她的存在仅仅是作为绘词法的生动演绎,来自漾着水纹的旋律?
这和先前的古典乐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它的作用点不在于灵魂而在于灵魂的物质基础。她演唱的曲目黎亭晚一首都没听过。
宛如磁感线的理想。黎亭晚大声呼喊,却唯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血液尖啸着向地面压去。贝斯的低音骚动脚底。心跳的统一,包装芝士蛋糕的流水线,钥匙模具。渴求的手。几乎产生一股吞食棉柳木炭条的冲动好让自己重新漆黑。她眨着眼似是在催动什么东西的存在或是消失。一株纠葛缠绕的潮汐树缠绕眼球倒悬生长,舔舐血脉,冲刷心脏。像阴云天空下的幼鲸一般忘却身体的节律。神谕足以梦想,扯下祭师的飘带。新鲜的刚烹饪好的神祇流溢着海龟般的绿色油脂。
场地的狭小,未被遗忘,却垂直地退后到回声的侧面。双手的珊瑚森林,荧光棒的无歇的波浪,锯子,波浪,锯子,波浪。被切开的半截店铺。她迫切想进入谵妄状态,迫切想施加灼烧或蒸馏,迫切想把心跳的二拍和呼吸的三拍统一起来如同化圆为方。像人群一样把轮廓收起来,使得填色工具能轻轻一点就完成任务。细碎的矿石沉淀在河沙中,方形椭圆多角星,玫红金黄天蓝。孤岛上的石像头顶流星划过,陨铁60°刺入冰盖使闪电升华。
脊椎与大脑相连的部分开始升温,双耳,夏季大三角。骨头收缩。水恰好淹到下巴,呼吸被压缩成一条风筝线。123go.大腿紧绷。羽毛般的轨迹,最长的一条。电线上停留的麻雀。归到主音。简直是一种刽子手才能享受到的滚烫的狂喜。
鼓手饱满的脸颊上滚落的贝紫色汗珠。节奏。地面变得柔软。拥抱一切。回头。和弦般的小时们。
结束了。别忘了门口的饮料。黎亭晚从楼梯间走出来,街灯下的夜,浓郁的昏黄。车辆呼啸而过。
刷......刷。
刷。
刷。刷。刷......刷。
在一片边缘如羽翼般飘散的流云另一侧,清爽的圆月调和夜幕的深蓝与云的铅灰,揉成发蓝的醉人的影子。这枚月亮如果用手指去弹,一定会发出生玻璃或白银铃铛的清脆声音,
有个校服打扮的在拉小提琴《小夜曲》,花坛深处还传来竹笛的尝试声。多么惊奇,这个音乐的地质层是她从未触及的。还见到低矮的蕨类植物。尚苑花曾设想过一种叫“尾蕨兽”的肉食爬行动物,能用尾部模拟蕨类植物来吸引草食动物。街道两边的店铺大都关上了门。她哼着刚刚出现过的旋律,把长音拉得很长很长,在颅腔中如浮标浮沉浮沉。心脏还追逐着节拍后的节拍。轻盈的宣泄感,情感被稀释了,现在有更多的容纳空间。她把五指用力张开,直到颤抖的掌心开始发烫。
地铁的灰色地面增生,吞没鞋的影子。彩色的线打了几个交叉又分开。结。对,优秀的live能让观众唱出来,真正的舞台在低处,让热忱汇入大海。
回到旅舍,路上有个皮肤黝黑衬衫雪白的外国旅人向她问路,她把restroom听成了restaurant。r-e-s-t-a-u-r-a-n-t,这个词她小时候老是记不住,只好让字母一个一个硬着头皮登场,r-e-s-t-a-u-r-a-n-t。
她洗完澡,打开床头的台灯,把日记本翻开到新的一页。日记本沾满了旅行的颜色,几乎要长出金黄的花朵。
但是,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啊。
次日,她乘10号线去参观上海译文出版社。这条丁香紫的线路把这座城市的深深浅浅魅力骄傲地串连在一起。即使是丝绸上的水晶球般的上海,它仍有平坦的适于擦上高光的角落。试着画一条挂在长绳上的衬布,那些褶皱最复杂光影最凌乱步骤最琐细的部分未必比寥寥几笔的背景更能低语艺术的呢喃。
门卫把她叫住,不让她进去。黎亭晚看着草坪边上没有高大建筑依托的红绿灯和崭新的无聊的斑马线,毫不吝啬的大片阳光。车辆少得足以成为风景,她不介意像用筷子挑一点麦芽糖那样拨出一点时间来等待。今天的时间被粉碎了。
她在手机上看到浦东大戏院有演出看,是从未听过名字的音乐剧,海报是卡通风格。于是又飘上紫色的轨迹,从老西门减去了大约是朱红到粉红的一层。
所有未曾居住过的城市都有一个特点:分不清哪里是可居住的,影影绰绰的人群可能从任何地方开始或结束新的一天。
杨思这一片叶密枝繁的小巷子能让所有造访成为巧合。青铜色的水龙头扭转一个角度。墙壁上蜿蜒的藤蔓缠绕着在被挤压成楔形的半空中扭曲爬行的电线束,其交错弯垂的上百条足轻轻搭在高低上下的屋顶上,长出铜丝裸露的衣架和鹅黄色的被单,在水泥地面上投下富有个性的灰和灰黑。摩托车停靠在任何向两侧凹陷的空间内,或者自己制造凹陷。一扇斑驳剥落的甘草色木门露出底下的卡其色,这醉人的古朴意调被果不其然的白得发亮的门把破坏掉,余下一个锁孔状的滑稽笑容。套上塑料袋的胶桶、捕鼠屋、打伞的老人、干燥的拖把和半块生青苔的砖头。
在正午的阳光下蒙上天堂的神圣。
黎亭晚买了票进了戏院,同时发现晚上有一场管乐重奏,干脆一起买了票,打算在这待到晚上。
恼火的是演出未到一半的一半的一半时,带着两团人形的叽喳喧哗的一家子,居然没被保安拦下来,从后门大踏步走了进来。黎亭晚环视一圈,所有的观众甚至坐不满一排。那坐在父亲大腿上的穿粉红色蓬松裙子的小女孩把她碳酸饮料般的好奇心用尖细的噗呲噗呲笑声溅射出来,不时又跳下来跟她吮着大拇指的弟弟左右摆弄一番。黎亭晚尝试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换到远离他们的地方,但总有笑声末梢不厌其烦延伸出来延伸出来延伸出来的末梢对她勉强放松下来的脑膜又割又刺。黎亭晚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接近舞台艺术,就对反复的无规律的干扰的习惯性忍耐而言。伤口会恶化感染,化作脓液流失。以后她几乎完全回想不起这场音乐剧演了什么,也许她体内尚未被更新的小部分血液仍能以躁动的潮汐回应那天真而恶毒的无心咒语。
现在黎亭晚知道了那个男人为什么愤怒。那是很久以前赵星河带她去听的一场关于儿童教育的小型讲座(为了大概是捧场或者是什么送日用品的活动之类的)。主讲的那个穿灰蓝色西装的男人在一个环节请了现场的几位顶多一年级的小孩上来,让他们接续着发挥想象力来完成一个故事。结果那群小孩每一句话都不离大便,到后来主语谓语宾语都变成了大便。男人屡次尝试把故事往正常干净的方向去引导却无果。好不容易把小孩哄下台后,他拿起麦克风,环顾全场愤懑地说道:“现在的孩子的想象力都是什么样子?看看刚才他们。只知道大便!这就是他们的,我们的未来吗?”几乎要一脚迈下台。然后他沉默了,示意听众们休息十分钟,然后走去后台。黎亭晚记得他叹息的,黯然的,头发茂密的后脑勺,也许那里本会睁开一只凝望着黄金时代的充满希望的眼睛。是的,黄金时代。为的是那不曾存在过的一切。也许存在过却已然被否定的一切。被否定却不愿消亡的一切。消亡了却被铭记的一切。于遗忘中失去形状的一切。本该微笑的一切。
当黎亭晚在晚上又在戏院门口见到这一家子,她毫不犹豫放弃走到一半的台阶和口袋里齿孔脆弱的门票,转身离开。以前宋麦秋写过一篇作文论证为什么不应该施舍学校路边卡在电线杆旁的乞丐,其中提到人的善良应该被更有目的性地投入到可获得积极反馈的地方,而当作一种无限再生的资源随意浪费。
川杨河真是笔直。黎亭晚沿河走着。扶着凉丝丝的石围栏,她突然明白了跳楼的人的想法。这并不是什么冲动的激情,而是最普通最成百上千次的想法:这个选择就在那里。世上的事物都被通道和手柄包裹住,引导意志的流动和互动。自杀是一个随时在手边的按钮,它的吸引力恰恰在此处:它作为一个选择。仿佛你转向了一个漆黑的角度,任何来自未来的景致都掩去身形,但这诚然是一条小径。它是一个温柔的良夜。“刻意的现在”。人只活在一个瞬间,所有的选择无限微分后的权重可想而知绝对相等,那么就没有理由选择这个,也没有理由不选择这个了。那么究竟是什么使他们漠视时间?仍需要一个触发,那就是......
她无意识地走着。从石缝里的野花野草中,从岸到桥堍的短短渐变中,从轮廓鲜明而没有弹孔的多云天空中,从借助粼粼反光的破碎与黏连才得以衬现的暗淡水波中......放松自己的眼睛,让视线发散,接收到来自更遥远的故事的光线,或任由臆想蒙住自己的脸。
格式塔,崩坏。
是的,就是这些瞬间。正从事的所有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新鲜激昂的青春色彩成为某种幼稚的可耻的理想化。在终点等待的只有漠视与嘲笑,因为你的花园里只有溢出围栏的稀薄泡沫。与此同时另一件事重新窃取了正当的王位,似乎本该如此,对着你的良心发动清算,而你甚至不敢直视王冠的光芒。我写的一切不过是重复着过千万次的无聊的肤浅语言,它们可以被任何一支笔写出来,说不定写得更好。贬值了,都贬值了。真挚的情感飞速衰老,干瘪发酵,一层黏糊糊湿漉漉的矫情浮现出来,如同肉汤冷却后凝结的油脂。爱人的恋语是繁复而徒劳的臆想,甜腻腻只为满足一颗娇惯的心灵;友人的陪伴是木偶关节的转动,圆滚滑溜。白手套的形状,尽情摆弄吧;亲人的关照,呵,把这龋齿般的负疚和近视的绿色感恩一股脑塞进去,包起来捏出褶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的生活建立在方形的一片横线便利贴上,撕下来后再也粘不上去,谁能忍受翘起来,一点点上翘的一角?
难以抉择。一方面她深感疲惫,希望点燃他人来支撑自己的燃烧,另一方面她无法舍弃俯视身边泥泞的凡庸所带给她的炽热的优越感,她手举火种伸向哪里,凡庸的目光就摇到哪里,如同瞻仰夜空中的太阳。
两种截然相反的火焰。
得了吧。你以为你是谁?自私的冒牌的普罗米修斯?怎么可能?你这假火!劣火!秽火!废火!恶火!杂火!败火!你这将燃不燃的火种,竟也妄图从神话中窃取一个伟大的名字?等包裹你的腊融化殆尽,让你懦弱卑微的内脏从你弓身遮掩的腹中尽数流出。你冷漠的血甚至会污染大海的纯洁。你将成为雕像地下钻着蝼蚁和蜈蚣的无名的暗哑的灰烬。
直到雨水在地面上展翅成泛光的透明蝴蝶,还是枪口的无色火焰?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到了一片风景突转的空旷地带。她没带伞。雨连建筑的分界线也一并抹去,像一只手用力压在头上肩膀上。黎亭晚朝一个方向跑着,希望能找到一片随处可见的屋檐。
迷茫的雨幕中模模糊糊有一个亮色的物体费劲凸显出自己的身形。鲜红色的电话亭,四面透明,隐约可见里面黄色的电话,像一颗静谧的心脏。黎亭晚慌慌张张快步躲进去,用湿漉漉的手抹了把脸。现在她无处可逃。门外是暴动的喧哗声,滂沱的清算时刻。看着精致的按键和光滑的话筒,在这个时代它们的装饰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使用价值。她产生一种强烈的拨打电话的冲动,想呼唤一片雨伞、一束车灯、一个花洒甚至一架滑梯。“唉。”但她身上只有片刻不离的装证件的黑色方形小钱包,里面没有IC卡,甚至没有钞票。这个小钱包在她还没认全纸币上的风景的年纪就待在她的兜里,似乎从未整理过,里面还有徽章之类的小玩意儿。她仔细抠开所有夹层和角落,对所有金属寄寓轻微的波浪形期望。
一个圆形的硬币滚进手心。正面是一颗星星,背面是一个竖起的骄傲的大拇指。这枚硬币交给十年前的小黎亭晚,可让打地鼠机里可恶的地鼠再次冒出脑袋,撞上她手里的小木槌。要是那时能多玩一次打地鼠,今天她就不会品尝到反差下的苦涩失落感了。未尽的快乐就是这样突如其来地使人伤心。她叹出一口恶气,狠狠地把游乐园代币塞进投币口,胡乱砸一通按键,又甩手把话筒打下支架。电话线在半空抽搐着。
但令时间惊异的是,代币并没有从出币口滚落,话筒里突然传出声音。彩铃声......
七分钟后,电话亭外的雨水流过一个轮廓,然后门打开。
重逢总比道别少,只少一次?少两次。
是啊,这是必然的结果。黎亭晚心想。
叶湘弦的头发和衣服被雨水紧紧粘在皮肤上。雨水几乎从她伸出的手,从她的指尖逆流而上。
她怎么可能撑伞呢?她属于真正的雨天。
黎亭晚握住叶湘弦的手,走进沸腾的大雨中。
上次跟黎舟去游泳池游泳。长蛇般的浮标在光影交错的曲面上扭动。黎舟要在深水池完成他习以为常的一千米自由泳。黎亭晚对于过深的小型水体有一种由脚尖主导的畏惧感,只好留在下饺子的普通池——她已经过了去儿童池的年纪了,如果不想让上半身一直吹风的话。黎亭晚一直不明白踩水是怎么一回事,人并不像水母一样拥有极大的拥抱面积,她光是躺在水面上都一直对间或没过耳朵的波动感到紧张。远远地她看到在深水泳道的远端黎舟与一个黑色连体泳衣的女生相谈正欢。直到把泳镜拨到额头上,让两点克莱因蓝照亮寡淡而扁平的浅橘红色黄昏,眉毛的弧度才和嘴角形成星象上的映射关系,黎亭晚认出那一定是叶湘弦。
黎亭晚尽量避开人群游着呼吸到极限的慢速蛙泳,看着泳池底被水波折皱的影子和瓷砖灰白色的缝隙。下一次站起来拨起泳镜,发现叶湘弦半个臀部坐在泳池边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眼眶旁有泳镜压出的浅痕。
“刚刚看到你在深水池那边。游了多久了?”
“三四个来回吧,看到你在这我就过来了,”叶湘弦轻轻晃动双脚,“那个人就是你老爸吧?他的自由泳很厉害,而且很健谈。”
“下来。”黎亭晚抓住叶湘弦线条优美流畅的小腿往下拉。
“接住喽。”叶湘弦把身体前倾,让重心试探边界。黎亭晚后仰试图退后,但来不及。
如果有一架相机架在水面上。玫瑰金色的夕阳停留在飞溅的水花上,眼花缭乱,褐色的善意的隽永氛围来自镜头上的水珠的偶然偏折。角度遮挡住彼此的目光,几乎只剩下轮廓在身上流动。这一刻必然是属于钢琴的,它的清脆,它的易碎,它的迷离。仿佛是一位旅者对陌生国度的回望。
叶湘弦进水时环臂搂住了黎亭晚的腰,把脸贴在肋弓的大三角上。黎亭晚被这股冲力一下子压入水中,她的眼睛少了泳镜的保护紧紧地闭上,指尖触碰到叶湘弦背上泳衣细腻的丝质纹理。
“你怎么没接住我啊?”起身后叶湘弦抹了一把下巴,笑道。
“好歹戴上泳镜再说吧。”黎亭晚喘了两口大气,却也笑了。
“准备好就太迟了。你欠我一次。”
“这又欠了?”“你大可期待。”
......
叶湘弦从淋浴间出来时仍然是倾着水汽饱满的头发,毛巾沿着颔部曲线擦下,流转的好奇眼神打量着这个为了她在蒸汽中毁灭又重生的新鲜世界。彼时亦如此时。
论及气味,纪寒宵是铁做的柠檬,宋麦秋是微微发酵的苹果......
叶湘弦是什么?氤氲的豆浆?
但她轻抚上叶湘弦的胸口时,感受到的却只有自己手指的刺痛的冰凉。
刀刃划过脖颈的水银质的冰凉。薄薄的皮肤下就是最重要的几条血管。果冻勺。若是没有疼痛只有流血。断头台的幻想。神经的时令飞快变换,来自第六个季节的冲击击破种子的壳,电子舞曲的麻痹感融化在静脉里。然后,黎亭晚的生活历史朝下的一面,墨水渗透长出黑色的钟乳石,其中几条线的末端忽然膨胀出臃肿的瘤节,爆裂开后由恐惧填满。恐惧的扩散性。恐惧源源不断。恐惧挤压着壁面。切割的割裂感,途中切到下一首歌。形象的支离。她再也无法忍受,伏在叶湘弦身上,下巴抵住叶湘弦肩头,啜泣,呜咽,颤抖地缓慢喘息,脸埋进被单里。
她正在且即将使用自己的身体,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使用,按钮、滚轮、把手。这个念头刺穿了她的内心。铰链。这个念头拧动着。这个念头。
叶湘弦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拍着她的背,她在流汗,冷汗。
一会儿后黎亭晚平静下来,转身仰在床上,两个错开的维特鲁威人躺在她们的草稿纸上。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像一个不干净的句号。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没关系。”
沉默了。
“我还以为你这个人,从小到大就没掉过眼泪呢。”
“我以前在换牙期时会把松掉的牙齿自己扭下来,有一个扭一个。那以后就没哭过了。”
“其实还是有的吧。”
“是啊,观看残运会时眼泪曾流下来,我允许的。听一些音乐也曾,也是我允许的。但这不一样。”
“是?”
“我不知道......就感觉很难受。就好像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不认识你了,很陌生......”黎亭晚轻咬着左手拇指关节。
“手。”
叶湘弦抓过她的手,看着她手背上那三颗构成等腰直角三角形的小小的褐色的痣,微笑轻闭的嘴唇轻轻地摩娑她的食指侧面,摇篮一般,静静地。月相如何?
细细检取心口供奉我的铜钱
斑驳台面蒙上风中飞舞的盐
某道闪电带出银河寒星一点
今夜的雨,是你我共弹的弦
蓝被虚无填满。这条小丑鱼亲昵地蹭着她温顺的海葵。
缓慢去融入热炽,不要急像扑蝶。粗暴了太不必,我突然感到懦怯。可可带着微涩,要衬奶或雪糕,将生外化体贴。另一种关于幸福的可能性的预兆是叶湘弦愉悦忘我时拱起的腰背曲线下那无限迷人的空间,一条诱人的深秋隧道。黎亭晚喜欢将手探下,被温暖而耸动的虚无包裹着。仿佛是抽血时橡皮绳的绑紧,血液里漂流着无数微型旋涡,血球失重,碰撞。前扣式。气息,这种气息令她迷恋,先身处其中,再被嗅觉发现,克莱因的瓶子。叶湘弦微微润湿的嘴角。维纳斯的睫毛尖上的蜜露。骨头应该被做成钻石。她小巧的肚脐。指尖比起莲藕更像秋葵的丝线。她时而急促时而悠长的鼻息。重叠的漂浮感。黎亭晚,此刻她不关心博爱主义。叶湘弦寻觅到天堂与地狱的交界点时眼中如蝴蝶般闪动的蓝光。她的眼睛凭借自己的意识在飞快地眨动,叶湘弦的骨盆的侧沿。蛋白石。多年以后......不,我要现在,黎亭晚微笑的嘴唇擦过叶湘弦的头发,松软的花卉气味渗透进枕头。她喉咙下的另一双翅膀。轻轻捏握住她蜷起的手指,抚摸一株莹白的蒲公英。吻的富有弹性的单位,虚线与实线,祈祷的顺序,另一边。交换着呼吸,风与音乐。以至于觉得自己就要因生命而死,如此炽烈。神秘莫测。
“这也是本能吗?”笑道。
“很不一般呢。至少现在是。‘伊卡洛斯的本能’。”
“现在应该有这么多了吧。”黎亭晚举起右手张开五指。
一个希求的,亮色的织体。
不能对世界末日抱有太大的幻想。
黎亭晚的右背发酸。
这是她第一次真诚地,完全地,正面地拥抱叶湘弦。拥抱比亲吻和□□更甚,你完全看不见对方的面部表情。只能去揣测对方是欣慰还是忧伤,或者露出深藏不露的獠牙?只能去相信她此刻是幸福地微笑着。黎亭晚这辈子主动拥抱过两个人,双手环绕对方的脖颈,感受肩膀上热切的重量与摇篮般的呼吸,如同张开羽翼般闭上眼睛,上一位是穿着茉莉花气味棉质睡衣的赵星河。
橘黄色的Checking。回去的飞机被天气延误,广播里不断重复着很抱歉地通知您,永远是未确定时间。黎亭晚和叶湘弦坐在候机室一整面玻璃墙旁边的位置,雪白的飞机停在不远处的跑道上,海豚般突出的优雅吻部指向正左方。午后的白云一点点加重成蠢蠢欲动的亮灰色。不久后雨帘又把一切关起来了。
“回去之后你要干什么?”
“去吃糖炒栗子。”
等待了五个小时,终于在登机口前排起了队。
从舷窗望出去,轻盈的灰蓝色天幕展开,一层薄薄的积水就可以极大扩展视野的广度和深度,将漫漫的石英色天光抹开。
加速。跑道边上的树木逐渐向后边稀疏,一个神奇的仰角和它击掌。一个转弯,你要把头低得很深,才能从皱起的眉头前找到绿壁顶上的地平线。玻璃碎片一般的池塘拼贴出神话故事的剪影。烟囱冒出的羽毛般的粉蓝色烟雾消融在半空。顷刻间另一个反方向的倾斜又让这一切消失在灼灼的自云之下。日光把舷窗的形状打在过道右边一位正在看书的乘客的喇叭裤上。
小时候飞往杭州的那趟航班上飞机餐那股浓烈的塑料味让她始终怀疑是不是石油取代了食用油,这印象并未被潋滟的西湖和苍翠的千岛湖的潮水所冲淡。而今天的飞机餐有她见过的最难撕开包装的盐花生,上下锯齿是迟钝的陷阱。
厚厚的云堆像灰紫色的轻柔茧丝,靠近夕阳的云朵边缘细腻的花纹格外清晰。诸神齐聚瓦尔哈拉的一角,在这样的黄昏下举办永不停歇的筵席。四散开的虹色霞光在余视中印出朦朦胧胧的圆形。当黎亭晚想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刻时,那云翳中某种魅力的成分却随着凝固而消失了。舷窗泛着金芒的边缘,手背上的蜂蜜色,连屏幕上星星点点的灰尘也熠熠生辉。
“所以呢?你要......”
这次叶湘弦真的睡着了。看着她唇角依存的些些笑意和平静的睫毛,黎亭晚竟从心中涌现出一种粗糙的,近乎荒谬的母性。
夜色中城市的轮廓。冬青般的红色和绿色光点。一震。等待。
What a moment
encountering the dawn
breathing in the air I’ve never known
In my glory
bowing out to the crowd
returning to the gro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