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从干枯的一丛狗尾巴草中起身。面前是一片陌生的铁红色的大地,仿佛吸饱了氧气的新鲜血液浸透了干燥的泥土。苍白的猴面包树稀稀落落地矗立着,蜷缩的短小树枝末端静谧地燃烧着黄绿色火苗,仿佛骷髅头顶的花环。硕大如牛羊的漆黑甲虫用六足紧抱住树干,不时张开甲壳露出白色的,半透明的翅膜,发出绵长而尖锐的鸣叫声。天空明亮,橙红色的浓密云朵以惊奇的速度流动着。几处干草垛状的岩石旁生有一圈大小不一,参差错落的深褐色笋状物,尖端飘着细长的一条芯子,风筝般摆动着,芯子末端缀有一颗淡粉色的圆珠。我抓了一把地上的土,如玻璃渣似的锋利,划出好几个口子。血珠马上渗了出来,我即刻舔了舔伤口止血消毒,竟是粗盐般的苦咸味,还有柠檬或墨水的味道。顷刻间起了风沙,愈演愈烈,仿佛红蜡笔涂满视野。我用手护住眼,冲到一处高耸的岩壁下,摸到一处凹陷,赶紧躲进去抱头蹲下,闭上眼希望沙暴尽早停下。空中也许散射着一种刺激性的光,悄然伤了我的眼,使我闭目后见着混混沌沌的亮紫色扩散,打旋,流动。这才来得及细想一些问题:我在哪里?这凶恶的无名之地。我为何在此?明明我是......感觉记忆如丝帛般断裂,被扯断,我察觉到能想得起的东西越来越少:飞船、时钟......
“嘶!”
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我的背。尖锐的一击。我正在流血,意识也随之流出体内......
当我再次重获感觉,世界倾斜了一个角度。我被斜绑在一个木十字架上,与地面大概成60°,手腕,胸,脚踝被分别用陶土般的固体封住。眼前是在一个平台,稍远处有几座红土包,通体浑圆平整,只在近地处有个黑魆魆的小洞口。难道这里是某种聚落?我想发声,张张嘴却什么也叫不出来。我能感受到喉咙的摩擦振动,却没有声音。荒凉的寂静包围着我,听不见之前的甲虫的鸣叫,也没有风了。胸口被固定使得我的呼吸相当难受。我已经可以想见红色的死亡是如何对我摘下兜帽显露真容了,不由得落下泪来。
一滴泪滚落,两滴,三滴......苦闷的心绪填塞了我的感知,但地底传来的隐隐轰鸣,仍能意识到,向我靠近。近了,更近了。红土包上的黑洞口流出了土红色液体,不,是如同液体一般柔软的,狐狸般的,巨大蚂蚁。它们把足缩到紧贴躯体,用趾勾住洞口把自己拉出来,出来的同时伸展六肢,像泡开的菊花干。它们拥到我下方,舔舐着什么?是我的眼泪?离我最近的一只甲壳颜色更深的蚂蚁,它腹背上的花纹绽裂开来,一具小号的无臂的人形,像是黏土捏出的粗胚,看不见下端,直直坐起,就像一具小小的尸体从棺材中坐起。疑似头颅的部位上的仅有三个排成倒三角的深邃圆洞,下方那个较大的,开始张合:“你,盐水,说——”戛然而止。人形又直直躺了下去。又是沉默,它长而尖的颚部配合着触角翕动着。
我揣测它的意思,也许是说需要含盐的水分它才能像这样发声。于是我拼命眨巴眼睛,用力去回想恐惧和孤独的样貌,不断搅动自己的悲哀去刺激更多的眼泪,直到我完全麻木,哭不出来为止。同时有几只蚂蚁爬上架子,对着固定住我的土块,口中分泌出粘稠如蜜的黑汁。这黑汁甫一接触土块就快速被吸收,蒸出嘶嘶的浓烟。土块的砖红色逐渐加深,温度也快速攀升,灼得我皮肤发痛。不一会儿土块软化,变成一种可塑性极佳的胶质,我得以挣脱,双脚踏踏实实回归地面的怀抱。刚刚那只蚂蚁舔舐完我所有的眼泪,转身离开。剩下的几只蚂蚁顶着我的胫和足,像是催我跟着走去。我只好往前走。我的身材远比土包上的洞口大,那几只蚂蚁于是再次泌出黑汁,像是打开一个口袋般把洞口扯大。我屈身爬进洞口。窄小的洞口应该是防风沙的设计,内壁相当宽大而光滑,很快我就控制不住平衡,任由重力把我往下拉。我在极陡的螺旋形管道内一圈一圈往下滑,身子也不停旋转着以避免长时间的摩擦发热。黑暗中有什么出现了。光。我的眼睛被长久的黑暗驯服,以至于竟对突兀的微光产生抗拒。每滑一圈光就更亮一丝。渐渐我能注意到管道壁上有暗淡的色彩画着一些图案和符号,线条简练精致。待我完全看清周遭时,眼前闪过最后一个图案,我面部朝下落入了一片空旷的空间,赶紧转动身躯蜷缩起来让背部朝下。一阵柔韧的触感,我被某种植物纤维粗粗织就的网兜住,能闻到淡淡的草腥味。我摸索着站起,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半球状的洞穴,洞顶上有许多窟窿,刚才我便是从其中一个落下。壁上燃着一环和先前看见的猴面包树树冠极为相似的黄绿色火焰。在地面上看不出,但这火焰散出的光芒出乎意料地明亮却不刺眼。方方正正的红砖建筑物,周边的低矮,向中央递升,最中间是一座高塔,塔顶燃着黄绿色火焰,与壁上的火环齐高。建筑与建筑之间有横向贯穿的通道。巨蚁生活在这些建筑物内。后来我才知道地下才是这些建筑的主体,表面上有一层的建筑,地下便有十层。两只巨蚁带着我,我被领到中央的高塔下。这座塔相比起旁边的建筑简直是另一种度量,即使是我也能大方进出,空间仍绰绰有余。这塔仿佛是以我的标准来建造的,每一层的空间既不会觉得窄□□仄,也不会因过于空旷而无所适从。不知上到了哪层,之前那只深色蚂蚁就在这房间内等待我。房间内空无一物,只有它面前的一个小盆,一个土墩。它摆动触角示意我坐在土墩上。几只巨蚁拥上来把我定住,有一只咬了我的手,把血管咬破了,血汩汩流了出来。我疼痛不已,拼命挣扎却绝望地发现这些巨蚁的力量比我大得多。待我的血将要装满小盆,又一只巨蚁把口中衔着的一团青色糊状物巴到我的伤口上,清凉感缓和了痛觉,伤口微微发痒,血不一会儿就止住了。由于一下子出了太多血,我的头发冷,眼前出现了重影和昏黑,但还是勉强坐住。
其他巨蚁散去。那只深色的蚁把头埋进小盆,同时打开腹背让人形坐起来,我认定那是说的动作,说道:
“我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怎么说话。我已安排好你的住处。我会把洞壁上的历史念给你听。你先回去修养,养你的血。一段时间来一次。放血。聆听。回去。直到记定的时刻。启示。还有时间。现在我先开个头,得从《翡翠碑文》讲起......”它的声音嘶哑沉重,像锈的摩擦,而且喷气成分尤其重。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讲述的事件上,才忍受得了这折磨。
一会后,它又沉默下来。它已然把盆中的血喝干了,一滴不剩。
此后,我在这里生活。睡在狗尾巴草床上,吃着某种节肢动物的紫白色的微甜的肉。喝的是地下的偏酸的液体。这种液体能解渴,但无论是质量还是粘度,这绝不是水。我的娱乐就是用矿物颜料绘画。这些巨蚁中有不少擅长绘画,狩猎、建筑和观星是它们流行的题材。还有,我按时到高塔中找那只蚂蚁,受难流血,交换历史,一点一点地听它讲完了所有。
现代生物学突破了许多技术瓶颈。有研究人员将脑机接口技术应用在蚂蚁上,那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电极片像柳叶刀肝吸虫般附上蘑菇体。实验顺利进行,多只蚂蚁按照计算机输入的指令,按着《Yankee Doodle》跳起了踢踏舞。实验继续进行,蚂蚁们拖着电线尝试直立行走,可惜后足力量实在弱小。实验继续进行......一切风平浪静,一篇论文发到了《Science》上,只是用来实验的蚂蚁被集中销毁了,没能看见它们的简单动作对人类是多大的成就。往后百年,世界各地的天文台,包括凯克天文台、帕瑞纳天文台和FAST,偶尔会记录到一些恒星的短暂的非自然运动。有一位天文学爱好者在整理曾曾祖父,一位生物信息学家,的遗物时发现一本保存尚好的笔记本,里面记录了当年他做蚂蚁脑机接口实验的数据等信息。这位天文学爱好者以宿命般的直觉发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存在。他出于爱好对百年来的天体异常现象做过调查,发现它们发生的实际时间,把光沿着光年推回去,居然只相差不超过三个月。而那些间隔,竟与曾曾祖父实验中每次操作不同蚂蚁的间隔奇迹般的吻合!曾曾祖父做了很多次实验。他一辈子永远等待着下一次被观察到的天体异常现象。现象并不规律,比如第一次实验对应的是90光年外的一颗星,第二次观测到异常现象是在30光年外的一颗星,对应第24次实验。每次实验都随机引发一颗星的异常,这些星辰离地球的距离不一,因此被观测到的顺序可能会颠倒。倒不如说在可观测的宇宙中数以万亿的恒星中随机发生的事件,能有被观察到已经是接近不可能的事件了。当然随着科技的发展,光年的间隔已经不再是观测的阻碍。他把这个近乎荒唐的发现公布到网络论坛上。起初绝大部分人都抱着灰谑的看法,认为这是什么异想天开的文学创作或是“民科”的新理论。但就在他发布的两周内又有三起异常被观测到,毋庸置疑依然吻合。他的观点引起了科学院的注意。有研究人员调出尘封在数据库底部的资料,复现了百年前的实验。说来恰巧,世纪以来蚂蚁这种动物没有被作为类似实验的实验体,显然白鼠和猕猴更能吸引科学的目光。每两次操作的时间间隔用原子钟精确控制。
很不幸,他们成功了。这是自伽利略以来绵延千年的科学道统,实验法结出的智慧之果。
一种蚂蚁与星辰的映射关系。这种映射关系的具体规律难以解明。只知道如果蚂蚁们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也就是作为母体的延伸以繁殖为目的的种种行为:觅食、啃咬、运输、□□等等,这样的话星辰就会按照圆锥曲线的优美轨迹运行。一只蚂蚁死亡后它的对应关系就被随机转移到另一粒同时受精的蚂蚁卵子内。如果有人的意志介入,比如控制一只蚂蚁跳康康舞,也许就会有一颗星辰不断加速旋转最后崩裂成碎片与尘埃。浪费了一勺沙子那么多的星辰后,终于得出了较为详细的规律,能在一定范围内控制星辰的运动。伸手按死一只蚂蚁,把蚂蚁放进一座定制的迷宫内,用水淹蚂蚁窝,把蚂蚁从万米高空扔下去,切断蚂蚁的触角和六足......这些行为并不会扰动星辰,因为它们没有干涉蚂蚁的意志。而脑机接口这样的“play Ant”的举动,无疑破坏了蚂蚁的主体性,于是星辰癫狂。相关的技术出现。现在不需要麻烦的脑机接口,只用电磁波就可以“催眠”一只蚂蚁,这个过程甚至可以在百余年前的老古董触屏手机上完成。
一座天体的运行与一只蚂蚁的移动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结构关联在一起。可想而知没有任何科学理论能解释这种现象。这般天方夜谭理应被封锁在实验室的角落,但全球各天文台并不会放过任何一颗行为诡异的星星。可惜孤独的阿雷西博永远闭上了眼睛,不然它将亲眼睹见室女的一颗星划着波浪线飘过狮子座的獠牙。所谓的蚂蚁,在进化视角下的边界在哪里?Sphecomyrma,Gerontoformica,还是Cretomyrma?无论如何,至少人类的分类学是出奇的准确,目前被分类为蚂蚁的物种以被证实都具有映射星辰的现象。
“As below, so above.”赫尔墨斯主义与其说被颠覆,不如说是逻辑学为其注入一剂理性的毒药。关键在于“Ant is a microcosm of the universe.”
后来进一步的研究发现:蚂蚁的种群分布与星系相关,即一座星系中星辰的命运只在一个区域内的蚂蚁中流转,除非这片区域内的蚂蚁全部死亡或数量大量削减,这时这座星系会被转接到另一个未承担星辰的蚂蚁种群。首次实验的蚂蚁来源被第一时间调查,那里的蚂蚁很可能控制着银河系。离我们最近的那颗星,被称为太阳的,与它相连的蚂蚁被绝对地保护起来。它是一只法老蚁(Monomorium pharaonis)的工蚁,在中国广东一户人家的床底下被发现,当时已经是5周的年龄。能找到这只蚂蚁,这件事本身更值得奇迹。它被称为“法老”。为了把“法老”长久地控制起来,必须战胜它的死亡。“法老”生活在集世界尖端科技为一体的一个房间内,定时服药,定时接收体检,定时更换老化的克隆器官。同时有机械蚁营造了一个供“法老”正常生活的空间。
显然“法老”比任何核武器的威慑能力都强得多,率先发现“法老”的赫尔墨斯教派深刻了解这一点。以“法老”为要挟,赫尔墨斯主义很快确立了自己在世俗政治体系中的地位。正如太阳总有照不到的角落,而此时神学的烛火把这个角落照亮了。扩大化的Thelema运动兴起。各国首脑纷纷接见神学领袖,期盼民心在不可名状的光辉下恢复安宁。神秘学与宗教这两条源远流长的河流又一次汇入一起,为了一场梦幻的天启仪式。“法老”平均每天要面对76次刺杀,无一成功,最接近的一次是一个潜伏了3年的特工在“法老”的食物中下毒,但挑剔的“法老”在那一天并没有进食。讽刺的是,随着“法老”的威势的神化,在教派内部发展出了对“法老”这个个体的极端崇拜。最后,由于一个核心教徒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在为“法老”检查身体情况时亲吻了“法老”的足,“法老”的圣体就这样压扁于人类的唇下,在位243年。教徒被实施蚁决。但“法老”陨落的消息终究是走漏了风声。赫尔墨斯教派式微,成为邪教。第二代“法老”至今未被发现。
控制了蚂蚁就控制了星辰,阿基米德,何等的杠杆!制订教义,把蚂蚁视作神明降临的载体,是圣器亦是牺牲。在“法老”存在的时期,教派倾其所有研究蚂蚁,甚至尝试钻研生物学的禁忌,试图把人和蚂蚁融合,让神力藉由染色体传递到手心,得以把握。这个过程中无数星辰熄灭,产生了畸形的,诅咒的,罪孽的残次品,硕大的蚂蚁,内部长有一个人形结构,就像一具活着的生物棺材。这些残次品被称为“类蚁”,行性与一般的蚂蚁无异,有一定的智慧,经训练后能语言,但主要通过信息素和触角进行交流。
可悲的是,最后他们也成功了。半人蚁的卵像一个水气球,薄薄的膜包住羊水,里面漂着胚胎,脐带系着卵的一端。拥有完整智慧的半人蚁,上半身是长有触角的硬质皮肤人形,下半身是四足的蚁驱。它们或者说他们的触角能够清晰地感应到星辰,据他们所说,那是如同在水中运动,你和水都在适应彼此的形状。一个念头会带来两个动作,他们活得恍恍惚惚,不知道该把精神集中到哪里?是地面的现实呢?还是天上的混沌?也就是说星辰的本性是愚钝的,是一种茫茫然的逍遥状态,是未凿开的七窍。可想而知他们寿限苦短。如果把触角切断,联系也会断裂,星辰被转交。若把触角续上,星辰联系重建,还是原来那颗,似乎有某种原生的优先级。
赫尔墨斯教派式微后,数量客观的类蚁和半人蚁成为人类社会中的异类。虽然亦有倡导平等和权利的声音,但大多是赶时髦的或拉选票的口号。类蚁只能提供研究价值和观赏价值,半人蚁稍微好一些,但差别不大。人类本能中对节肢动物的厌恶难以用文化消除。但半人蚁的身体素质强悍,能举起十倍体重,能消化纤维素,能适应极端环境,所需睡眠时间短,而且拥有智慧,因此被当做高质量的廉价劳动力。
对“法老”的操纵虽然不多,但已经破坏了地日之间的微妙平衡,可预见的未来内必然海洋蒸发,地表燃烧,天空浑浊。地球别说适合,已经无法居住了。人类移民离开了这颗曾经蔚蓝的星球,前往天鹅座的开普勒-22b。部分半人蚁被以各种目的带走。所有类蚁被留下。在新星球,半人蚁的身体素质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人类的数量减少,半人蚁的地位有所提升。人类,现在这个词可以放心包括半人蚁了,继续发展,掌握了改造环境的技术,派遣了一个小队尝试恢复自己的起源。这个小队大部分是半人蚁,几位指挥者是人类。但降落时载具被空中的红云漩涡撕裂,所有成员跳伞逃生。风中锋利的红砂剪碎了纤维降落伞,经过类蚁们的搜寻,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并没有大幅度的外貌演化发生在类蚁身上,也许它们已经被时间抛弃。但内在来看,它们已然断绝了水分需求,简直不可思议。有含量更丰富的溶质作为替代。寡头政治。话语成为一种奢侈的传统,只在统治阶级内流传,延续。说话需要不可逆地消耗盐水。类蚁们开采地下的冰矿,用以讲话。随着冰矿的减少,讲话的类蚁越来越少,最后的盐水全部供给首领用以练习发声。一天说一次话,一年说一次话,一生说一次话。我到来时,盐水的剩余量大约只能贯穿不足十位首领的生命了。届时类蚁们会完全沉默,彻底沉默。其实它们有一定的符号,但没有足以支持符号复杂化的需要。反而绘画艺术有持续的发展,或者是由于色域的扩大与大胆的材料使用。另外,地表上的大甲虫应该是蟑螂的后裔,肉可食用,壳可建筑,内脏可作颜料。
新生代的半人蚁刚出生就会被剪掉触角以免去星辰之扰,就像我一样。记忆中模糊的部分随着身体好转逐渐擦开迷雾。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文字里记载的星辰联系。我在殖民星球上学习的历史与深色类蚁,它的称呼是首领蚁利亚,所讲述的几乎完全不一致,蚂蚁和星辰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被删除,地球环境恶化与星际移民是自然演变的趋势。“赫尔墨斯主义”成为了一个消失的词汇。首领也告诉我,类蚁利用现今的壁虎研制出一种药物,把它涂在触角的受伤断面上可使触角再生。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做个小手术切开自己的触角断面,涂上药物,等待着触角发芽。我知道传说中的星辰联系会有致幻疯癫的风险,但在这种瑰丽奇伟的关系和直对宇宙的惊奇面前,一切都渺小而无足轻重了。我能感觉到治愈和生长。
还是固定的时间,今天我登上高塔,照样放血。
今天首领并没有补充更多历史的细节,而是带我通过弧顶的管道回到了地表。太阳的灼热射线几乎隔绝在浓厚的红棕色云层之外,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脏器之内。
八只类蚁站在正八边形的八个顶点上,口中分泌黑汁,溶开地面,把种子埋进去。首领拿出了一件类似造型古怪的类似壶铃的物件,把它凑近口边,用颚拨弄这上面的小孔。这是蚁埙,一种在类蚁中流行的乐器。它能发出可被触角感知的波,当然,我听不见。
埙声中八颗种子以可见的速度膨胀生长,八颗猴面包树拔地而起,无数的红黑色颗粒从地面飘升,一场倒悬的砾之雨汇聚成旋涡状的云,越来越浓,越来越密,直到旋转慢慢停止,黄绿色的闪电当即劈下。闪电分成八叉,同时击中八颗猴面包树,登时黄绿色的火柱冲天而上,点燃了上空的密云。迅速燃尽方才形成的云旋涡后火势蔓延到更上方天空原本的厚厚云层,席卷至地平线上。黄绿色的火星如花瓣般飘落。先是几个澄澈的小洞,不断扩大,交汇,然后头顶上玫红色的薄暮穹苍完全显露出来,东方地平线上浅浅的紫霞中已经可以目见忠诚的星斗。
我就在这样的天空下,静静等待夜晚的潮水把星辰一颗一颗洗出来。
早在“法老”在位时期,赫尔墨斯教派就以着手进行仪式的准备。在全球筛选蚂蚁,一一确定对应关系,精确地编排 一个图景,一个建立在时间上的图景,一个最幼稚的沙堡。
一朵朵浓浓淡淡的星云缀在空中,无垠的黑暗在星辉的润染下涌出湖蓝和黛紫。不知何时我身边整齐地站满了类蚁,它们倾巢而出,翘首而望。只在那片刻的恍惚间,像是一个高脚杯无端碎裂,甚至裂纹来不及蔓延,有某种秩序脱离了轨道。
久远以前,那些对神明,对宇宙怀有天真而狂热的好奇心的人们,观察了星辰的位置,计算了星辰的运动,通过蚂蚁撬动着一粒粒像素,锚定一个复活节的夜晚。在不同的时间发出请柬,使星辰的光辉跨越各自的旅途,在约定的同一刻踏入宴席的门扉。
一闪。
头顶漫天的星辰挣脱了苍穹的束缚,以各自既定的圆形轨道运行着,每个圆形都有某个点嵌入了冥冥之中的一个图样。那征兆已闪现在瞳孔中,我屏住呼吸,心跳的祈祷,逼近那一刻的降临。所有星辰,以绝对的精准性同时停驻,放射出十倍明亮的辉光。
那两条镶嵌着星辰的光线,
像把圆形分为四个象限的交叉线,
在火星天深处画下那古老的记号。
此刻,一个由星辰组成的银白色十字架横亘幽蓝的夜空,仿佛两架相交的桥梁。细细看去,星辰的点列并非简单的堆砌,万种的秩序的花纹彼此建构又彼此融合,碎片属于所有的整体,古往今来一切的教堂彩色玻璃窗和穹顶壁画上的故事在十字的四臂上次第上演,我依稀辨认出鹿的角、鹰的喙和鱼的鳞。火焰中玫瑰。天使的神圣羽翼旋成九重圆环,中央的光环内还徐徐绽开一朵优雅而饱满的百合花。仍有几颗零散的明星散布在周围,它们的光芒并未改变,却在这澄净的奇观的遍照下默默融入暗淡的背景,以衬托出祂的无限辉煌。纯净的星光继续升华,直到至高的水晶色的荣耀。荣耀!荣耀啊!
我那已生长出来的触角在灼热的星光下微微颤动着。
一闪。一闪。
我记起了那颗原本与我相连的星辰。我的眼和她的眼融合在一起。我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的脉搏是如此亲切,如此温暖。
要达到那崇高的幻想,我力不胜任:
但是我的欲望和意志已像
均匀地转动的轮子般被爱推动——
我捧着她的仁慈与热忱,注视着她怀中的行星们。其中有一颗,哦,是多么熟悉。那是我的来处,却不是我的归处。
一闪。一闪。一闪。
我忍不住舞蹈。
她也配合着我的节奏,随之起舞。
“要不要猜猜它的核心思想是什么?我写这么多就是为了说清楚这一件事。”黎亭晚问道。
“嗯......下如其上一如上如其下?”叶湘弦答道。
“不。很简单:光年是长度单位而非时间单位。”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黎亭晚想到了赵星河。她看过赵星河怀着自己的那张照片,肚皮上的妊娠纹仿佛一颗倒悬的红珊瑚树。赵星河在分娩自己时,是否怀有与自己写下主角名字的瞬间爆发出来的压倒性的那种惊异相似的感情呢?先是惶恐的一闪,紧接着是向荣耀的彼方远行的决心。赋予生命的过程,何等伟大的创造。从起初提线木偶般的犹豫,每个慢放百倍的动作都在一无所有的空间中留下幼稚但饱含活力的痕迹,到挣脱束缚,活动起未曾提及的筋骨,擅自跑到设计之外的空地上久久仰望。“现在它是完美的,明天可能就不是了,后天一定不是了。”黎亭晚想着,把笔记本塞回包里。但无论如何,她永远可以为她生命中的这一小小延伸——就像树杈上的一个鸟巢或树根窝里的一丛蘑菇——感到无条件的欣悦与骄傲。暂时画上句号吧,不是所有句号都为结束服务。写作就是如此。俯身从大海中捧起苦涩的水,试着把它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你有被冰淇淋勺挖过脑子的感觉吗?”叶湘弦突然问道。
“哈?”黎亭晚的声音中加入了豌豆和葵花籽。
“每当我写完一首诗,总觉得吊挂在脑海上的球形思维——我的潜意识和遐想一直在纺织的东西,被挖掉了一部分,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洞,就像之前我们去吃自助餐时用冰淇淋勺去挖冰淇淋一样。嗯,那个蓝莓味的真是不错,再酸一点就完美了。”
冰淇淋球,有没有呢?黎亭晚是那种吃自助餐时会出于好奇把不同的饮料均匀兑在一个杯子里的人。“嗯,”她搜索起玩捉迷藏的喻体,只有这时个人体验的不可言说性最容易描述,多么有趣的悖论,“我想应该更像出芽生殖的乳酸菌吧。”她对理想化微生物的几何美感情有独钟,难道乳酸菌不应该是圆柱状的凝胶软糖吗?葡萄味贝欧宝软糖,零食之王。
“好吧。去运动一下吧。现在我可以做一个标准的引体向上了,伸直手臂的那种。”叶湘弦举起手用力握了两下空气。
“真的假的。”黎亭晚收拾好东西,和她走下楼去。
不知什么时候下过了雨,单杠上垂着钟形的雨滴,包裹着树木苍翠的弯折的影子。但操场上的塑料草皮表面已经晒干了,只有踩上去通过肌肉平衡瞬间的轻微异样感才知道底下吸饱了水分。躺上去应该很舒服,正面是晚晴的拂照,背后是凉丝丝的雨后馈赠。但头发会沾到塑胶粒,掉下来时可能滑进衣服里。仍有一片狭长的灰云留在楼的一角如同搁浅的鲸鱼,从额头流出摄人心魄的紫色的血。干净的。镜头面前不带一颗灰尘。六边形的光晕缓缓散开。一圈酸甜的橙红色仿佛来自热带的浅海。
啪的落地声。“嘿!看到没有?”
“嗯,啊?我没注意。”黎亭晚的双手插在外套兜里。虽然兜里没有土豆也没有桃仁。有时候回过神来手就不自觉放兜里了。
“我好不容易做了一个标准的引体向上。手酸死了。下来时那一下子还把我脚给震麻了。”
“不是说能做一个就能做十个吗?”
“‘能’这个字也太好用了,”叶湘弦揉着手指根部发红的部分,已经结了蜜黄色的茧,“你也来试试?”
“别,我可不能。我够不到。我会掉下来。”
“试一下嘛。我抱你上去。别怕。”
黎亭晚勉强够到了单杠。叶湘弦举双手托着她的腰。手好软。用不上力。叶湘弦使了劲往上托,黎亭晚才勉强把脑袋升过单杠。
“看这多简单,”叶湘弦笑道,“小晚你的腰太软了。要锻炼一下核心力量。体测的仰卧起坐不会不合格吧?”
“满分好吧。一分钟能做60个,”黎亭晚拨了一下鬓边的头发,“过来,我想抱弦弦。”
黎亭晚从侧面抱住叶湘弦,柔软而富有弹性的三角肌像刚出烤箱的戚风蛋糕在手中微微发热。她锁骨下的玉坠清凉如葡萄上的白霜。
“那我们跑一会吧。好久没跑步了,这几天下午都在下下雨下雨雨烦死了。”
两人快速做完了准备运动尤其是手腕踝关节。塑胶跑道。雨后的塑胶跑道有着些许黏着感,但一旦迈开步子,听着脚印撕扯水滴的声音,便觉得是别样的轻快。跑,直到身体从内至外变成风,变成黄昏。眼前的世界在惯性作用下像风中的塑料袋一般飘飘荡荡。我们。飘飘荡荡。飘飘荡荡。
“最近我坐太久,腰肌劳损又犯了。也可能是中考练实心球的后遗症。”“腰腹肌肉还是很重要的。小晚可别以后连从躺姿直直坐起来都办不到。”“那真是太好笑了。”
我们躺在松软铺开的夕阳上,衣服被汗水贴住皮肤。旁边传来踢足球的忽远忽近的吆喝声。久远岁月的长长的光芒找到了这样多巧妙的方式照射到了我们的身上。我们的身上。
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