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谢、宋二人策马扬鞭,行了数日,才到流云镇。
沈家乃当地富商,车马宅院,吃穿用度,自是不凡。方行至沈宅门前,就有一华冠丽服的门子上前来,颇为警觉地问,“阁下何人?来此作甚?”
二人下马来,拱手道,“在下是无名山松泉派弟子,前来拜会沈老爷,不知兄台可否代为通报?”
门子听闻,眉稍展,回道,“原是松泉派弟子,失礼失礼。二位来得不巧,风灵山庄顾庄主大寿,我家老爷前去祝寿,尚不知何时能归。”
风灵山庄身为江湖名派,本就颇受世人关注,又因其地处流云镇,庄内发生何事,很快就能成为全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庄主顾阎的寿宴是在几日之前,按说沈家家主应已回府。门子此番回绝,言外之意二人自是明白。
二人相视一眼,未多言,拱手作别。
“师兄,沈老爷摆明了不愿再见我松泉派的人。那咱们这趟......?”时近正午,二人就近找了间茶坊坐下。
“既然已经来了...”宋渊话说了一半,忽听得对面一桌,一个七八岁的小儿哭闹起来。
“娘亲说,我吃完这碗面,就带我去坐船的。她怎么还不下来?”
“小祖宗,”旁边一个老妈妈一面替小儿拭泪,一面道,“你娘她正忙着,咱们再等等。”
“我不管,我不管,”小儿收不住情绪,头摇得似拨浪鼓,“她答应我的。”说罢,从椅子上跳下来,要往楼上去。
老妈妈忙上前,一把抱起小儿,试图安抚。可小儿一点也不领情,满手的油,想也不想,就往老妈妈脸上糊。老妈妈仰着脖子,脑袋左摇右晃着,也躲不开,连眼睛也被那小儿一双油手捂得只能半睁开。
“娘亲,娘亲,”小儿手脚并用,想要挣脱老妈妈,一面不忘冲楼上喊。
“臭小子,吼什么吼?扰得大爷我清净不得。”靠楼梯边一个锦衣玉饰的人,将手里碗筷一摔,断喝道。
那小儿听闻,哭得愈发厉害。
“嘿,你小子,还来劲了。”锦袍男子起身到小儿和老妈妈身边,抬手就要教训。
老妈妈见状,忙求锦袍男子饶过,抱着小儿转身就要往外走。
谁知,那小儿趁众人不注意,直冲锦袍男子的手腕狠咬一口。
“臭小子,不要命了?”锦袍男子反手揪住小儿手腕,龇牙咧嘴地,两眼喷火。
“兄台,”宋渊走上前去,“不过是个小孩子,还请高抬贵手,莫要跟他计较。”
锦袍男子一口怒气还未发泄完,眼见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大骂道,“本少爷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指点。识相点,就赶紧给我走。”一语未了,便觉肩头被紧紧箍住。
锦袍男子身边几个随从见状,喝道,“什么人?胆敢欺负我家公子。”说罢,拔剑而出。
附近的客人,见此阵仗,皆仓皇逃去。楼上的客人也闻声而来,其中有个黄衣女子,见自己的儿子被人挟持,只得苦苦哀求。
这几名随从道行微末,武功还不如锦袍男子,几人原只想虚晃一招吓唬对方,眼见宋渊腰间剑鞘幌动,寒剑隐隐露出一截来,吓得定在原地,但话里仍是不饶,“你可知,我家公子乃吏部尚书之子,识趣点,就赶紧放手。”
原来他就是严灼,谢飞雪蹙眉,没想到竟是这副德行。
严灼在心头暗骂几个随从废物,一手仍捏着那小儿,腾出另一只来,去掀宋渊的手。哪知还没碰到,肩头一股大力灌入,似是要碎掉一般。
严灼知眼前之人不可小觑,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变得太难堪,冲那小儿哼声道,“算你小子今天走运。”
他松手的刹那,肩头的力道也陡然消失。
“公子,无事吧?”随从上前关心。
严灼抬手狠命推了一把随从的额头,“要你们有何用?”,又盯向宋渊,目光凛冽,似刀子一般,而后拂袖而去。
黄衣女子跌跌撞撞跑下楼来,见儿子并无大碍,忽沉下脸来,“娘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你乖一点,不要惹事,不要惹事,这回吃上苦头了吧。”
光呵斥还不够,不顾那孩子心情,又抬手要打他。
“夫人,”宋渊上前,“方才这孩子不过是天性使然,并非什么大错,就别责备他了。”
“娘亲,都怪你,都怪你,你说过我吃完面,你就下来的。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
“你这孩子,再这么胡搅蛮缠的......”
那小儿一点也没听进母亲的恫吓,只是哭喊着,一直重复着,“都怪你,都怪你,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
黄衣女子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又不想在儿子面前失了威严,只冷着脸,一言不发。
宋渊本想再劝,可见那黄衣女子眼神,只得打住。
看着那小儿哭得撕心裂肺的背影,宋渊心中似是被戳了一道。曾几何时,他也像这小儿一般,把大人信口之言当真,一心一意地守着。可得不到回应的次数多了,心就像那落入冰雪天的河,奔流皆被隐藏在冰面之下,再难示人。
“听闻吏部尚书严逊秉性峻直,为人敦厚,想不到这严灼行事竟如此蛮横。”谢飞雪走上前来。
“人有千面,你所听到看到的,不过是其中一面罢了。”宋渊回过神来。
“难不成师兄你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适逢店家回到客店,瞧着一地的狼藉,咒骂道,“银子还没捂热火,就都给折进去了。”
谢、宋二人见状,留了些碎银,算作饭钱和赔偿,告辞而去。
且说严灼一行人从茶坊出来,拐过几条街,又进了另一间酒楼。刚要坐下,就瞧见对面一桌蓝衣白衣二人,正是风灵山庄二公子顾云逍和风灵山庄九弟子李樟。
严灼方才在茶坊受的一口闷气还未咽下,谁成想又遇上对家。
此时顾云逍正好面朝严灼坐着,嘴边噙了一抹笑。严灼不分皂白,只以为顾云逍是在嘲讽自己,抢步上前,喝到,“顾云逍,你笑什么?”
一旁的李樟闻声,旋即横握剑鞘,挡在严灼面前。
顾云逍原本只是在与李樟谈笑,根本没注意到严灼进店来,不想这严灼却自扰之。又想到他前日因调戏风灵山庄女弟子,被大哥顾煜教训过一番,想来多半是因此事,以己度人,以为自己方才是在嘲笑他。
顾云逍举起手边的酒壶,“严兄误会了,适才我正和李师兄议论这酒壶上的八仙,”他指了指壶壁上执葫芦的人,“我说这铁拐李看着像在发怒,李师兄却说像在想什么乐事。分明是一样的画,我二人却看出两样意思来,你说有趣不有趣?”
“你当小爷我会信你的鬼话?”
严灼是一团怒火烧在心头,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人出气。掂量着这李樟并非自己对手,根本不理会顾云逍说的什么,一把掀了桌,五指一扣,右掌化作鹰爪,要去擒住顾云逍左肩。
“云逍,当心。”李樟将手中剑一推,长剑离鞘,直刺向严灼。
严灼侧身一避,几个随从也吼将着上来帮忙。
时值谢、宋二人也转到这条街上来,听闻打斗声,见又是严灼一伙人。想也未想,腾空踏步上前,支援势单力薄的李樟。
彼时严灼一行人正占了上风,眼见谢、宋二人,破口大骂道,“又是你们。小爷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三番两次坏我好事?”
手里虽仍挥着剑,心下却有了退避之意。
宋渊手中青光一晃,便有一道疾风从剑锋荡开。松泉派剑法要义之一,便是讲究一个“快”字,速战速决,故而自第一式起,力道就已有□□成。
崔灼一行人如何抵挡得住,只听得“铿铿锵锵”一阵声响,已有几人长剑脱手而出。
崔灼眼见颓势已成,并不恋战,领了一行人齐齐掠上马背,急驰而去,只留下一句,“给我等着,这笔帐,小爷我一定会讨回来的。”
谢、宋、李三人收了剑,顾云逍从旁走过来。方才他为了不拖累三人,兀自躲到了角落中。
“多谢二位仗义相助。”顾、李二人谢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松泉派弟子,宋渊。”
“谢飞雪。”
“幸会,幸会。风灵山庄李樟,这位是我师弟顾云逍。”
谢飞雪早就听说过,风灵山庄庄主顾阎育有二子,大儿子顾煜能文善武,可这二儿子顾云逍自小身体孱弱,难动刀剑,只是未曾见过真人。
四人正说着,有一鬓发花白的老翁驱车来到酒楼门前。
“二少爷。”
顾云逍偏头看去,“全叔,什么事?”
“老爷找你,赶紧跟我回去吧。”
谢飞雪只觉这个叫全叔的老翁有些面熟,可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与风灵山庄的人拜别,谢、宋二人又寻了间店坐下。这一日,也没正经吃点东西。
二人点了几道拿手菜,一道酥骨鱼、一盘酿笋、两碗鸡肉馄饨,并一壶香林茶。
“师兄,沈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已经来了,岂可无功而返?沈家上上下下几十号家丁,稍微打点一下,我想应该能打听些消息出来。”
停留数日,总算是查清事情原委。想不到许小六误打误撞说对了,沈家找了另一家天涯镖局合作。
“天涯镖局?”谢飞雪摸着下巴思忖,“若论名声,天涯镖局定是比不过我松泉派的,师兄你说沈家为何会找他们呢?”
“兴许是天涯镖局要的价钱少。”宋渊牵了马。
“可我看沈家也不像是差这几两银子的人家。”
“有些人家看着富贵,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咱们赶紧回去向前辈禀报吧。”
是夜,二人在山间一处客店歇脚。店家柜台上,摆了一本杂文札记,里面记着奇闻逸事,只是不知由谁而撰。
谢飞雪随意翻了几页,只觉甚是有趣,问店家可否借来一看。
“这书也不知是哪位客人落下的,放在这里许多天了,也没人来领。姑娘要是喜欢,尽管拿去读就是了。”
谢飞雪在窗边点了灯坐下,屋外山雨幽幽,青草的芬芳四溢,鸟兽皆归林小憩。静谧之中,只听得见书页翻过的沙沙声响。
书中有篇故事,记录了一富户人家生活琐事。
其中有一段,写这富户人家同远方表亲见面,夫人提及二女时,只说“才疏学浅、不过认得几个字”,说到一子虎儿时,又云“生性顽劣,不学无术”。
此处几行字附近,不知何人写了句批语。谢飞雪把书凑近烛光,见那批语写着,“这几句,于二姊妹,是谦辞,于虎兄,却是实写”,不禁莞尔一笑。
再往后读,又见那书上写,富户人家的老爷喜欢赏石,一日领着儿女去书房看自己收藏的石头,问他们石头像什么?二女说有像仙山、仙人、怪兽的。轮到虎儿时,他只道,“我瞧这白色的石头,无论大小,都像极了一物。”
众人问是何,虎儿道,“皮厚味甘的大馒头”,众人大笑。
此处,又有一批语道,“看官勿笑,心有所起,目有所见,想来虎兄是饿了。”
谢飞雪只觉这批语比书里的故事更为有趣,又读了数页,一时心血来潮,提笔在原来的批语旁添了几笔,直至五更天时,才合了书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