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M市已经将近两周。
这座城市和我从小生活的城市到目前为止都很像,无论是高楼还是气候。因此我所不适应的并不是这些环境因素,而是像忽然被驱逐到动物园,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一个园区的那种动物一样。
很久没有更文,也很久不敢上“来恰酒”的微博号。但还是鼓起勇气向读者朋友汇报一下,虽然没有更文,但这两年我自己废弃的稿子加起来将近有十万字。大纲写了七八版,故事在不断被推翻和重写。至今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我想写的故事方向,脑海里隐隐约约有构思,但是能力不足,落笔时总是偏离心中所想。大概是因为我抱着“这或许是我写的最后一篇小说”来对待它的(虽然写《不知羞》和《坏情书》的时候也这样想过,但这次好像是真的),所以万分谨小慎微。写作于我而言是幸福的、快乐的,但同时又是消耗极大的,这几年的写作会有种自己“被榨干”的感觉,因此感觉到这或许会是最后一篇作品,也因此不想让它有任何不完美和缺憾,想让自己很多年回想起这段经历,会说出“当时我写出了我最想写的小说”这样的话。
很恬不知耻地汇报完自己的创作,再汇报一下出版的事。迄今为止我签约出版了两本小说,两本的经历都说不上愉快。相较于前一本,这本的数据已经翻了十几倍,我原以为它能是个顺产的孩子,但很遗憾它不是。向或许还在期待《坏情书》出版的读者说声抱歉,签约出版两年过去了,这本书还在难产中,目前确认的时间是明年11月。事实上我怪不了任何人,纸媒的大环境如此,言情市场如此,再加上我又是一个如此低产、没有名气的七十二线作者,让自己的小说沦落至此,也是自己罪有应得。
汇报完毕,说回我的生活。
现在坐在电脑面前,回想起最初来的几天,点滴细节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感觉自己像是陀螺被抽着转,上一件事情结束,下一件事情接踵而来。第一次到另一座遥远的城市求学,还没有来得及做好分离的铺垫,家人就已经在离开M市的飞机上了。
重新开始一切的琐碎在此不向各位赘述。总之,基本的生活陈设布置好,没有歇脚的时间,研究生的生活就正式开始了。
也是此刻我才发觉我一点都没有做好准备。该选什么课?第一学期该修多少学分?还没想的太清楚,选课网站崩了,大部分的课我甚至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要不要竞选班委?团支部?研学会?我还在犹豫徘徊时,辅导员公布一个岗位有十余人竞选。
在台下看着台上滔滔不绝、将近满绩再加四五段大厂实习的同学,我心生茫然。
这是和我一个世界的人吗?
他们的一天是有72小时吗?
这样的履历,只是为了竞争一个劳动委员?
我很茫然,茫然地给他们都投了一票,茫然地看着他们的名字又出现在下一个岗位竞选上。本科时期,只是提高绩点就让我心生疲惫。一段在不知名公司工作内容及其简单的实习,已经让我每天回到家都只剩下躺在床上的力气。我好像双腿残疾的人在攀岩,每上一个台阶都感觉耗尽了全身的力量,忍不住让自己休息一下。但他们好像会在岩壁上旋转、跳跃、快跑,甚至还会飞。
回到宿舍刷到几个同学的小红书。点进去,置顶的是相似的让普通人望尘莫及的丰富实习经历、大厂打工体验、已经发表几篇论文、绩点离满绩差多少分诸如此类的内容。
焦虑是在所难免的。但这种焦虑很浮躁,扪心自问,我不想成为他们这样的人。可是再扪心自问,当下的社会,难道不是要成为这样的人才能有所谓更好的出路吗?
什么是能有“更好的出路”?如果你想读完研就工作,首先要选放养型的导师,研一尽量把课修完。想进体制内的,要竞选班委党支部、要参加社会调研活动,研二开始全力准备考公选调;想走市场化企业的,多参加商业竞赛,研二开始全力投入实习,尽量让自己的简历上能留下2-3段大厂的实习经历(这些实习经历还要和你未来的职业方向对口,也就是说,譬如你想做marketing,那么实习最好都与营销相关,而不是运营策划等无关的经历)。想要读完研继续读博,选能带学生发论文、学界有名气的老师,争取研究生手握2-3篇论文,至少要有一篇C刊,研二开始参加学术会议、与博导套磁,规划好未来的读博学校和方向。
要了解这些其实很容易,在任何社交媒体上,想要成为学习博主的用户都会告诉你类似的话。
可是难的是做选择。
这几天最让我困惑的是——不是,怎么你们都这么清楚自己未来想要做什么?
为什么你确定了自己要考公?为什么她决定要去大厂当运营?为什么这个人确定自己想读博,为什么那个人想进高中当老师?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在此时此刻就确定自己想要做什么的啊。
这种坚定让我感到羡慕,甚至嫉妒。我恨不得有个人来告诉我,你就适合做什么什么,此时此刻你只管全力向什么方向奔跑就好。
他们为什么不会害怕在陈腐的体制中,自己日复一日变得麻木无趣。为什么不会害怕选择了市场,自己变成资本机器里一颗随时可以被抛弃的螺丝钉。为什么不会害怕在周围人都开始工作时选择继续读书,而在某天深夜里面对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论文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没有做学术的能力?又或者他们也害怕,但他们怎么能这么坚定的走下去?
我觉得做错选择的代价好大。我怕一步错步步错。我保险地随着父母期待、随着社会主流走到了现在这一步,面对这一个可能决定了我人生往后方向的决定,我瞻前顾后,唯唯诺诺,恨不得有八个我,每个去走一条道路,再回来告诉我,这条路好还是不好。
于是我想做第一个决定是选导师。这个想法类似于濒死的人想要抓住一条救命稻草。很奇怪,本科几年的生活后,我居然依旧会对导师这个事物抱有期待。我当时的想法是,这个见过许许多多类型学生的人,或许能告诉我我适合什么方向,又或许能告诉我不要着急,慢慢来也不会死的。
于是我开始在官网上浏览各种老师的信息。这一阶段,我竟然单纯的像是选自己心仪幼儿园的小孩,只关心幼儿园的饭好不好吃,有没有足够多的娱乐设施。本科大量机械重复无意义的量化研究让我感到厌烦,只初初涉及皮毛的哲学领域让我蠢蠢欲动。我选择了一个我曾经有过涉猎,但程度相当于蜻蜓点水的研究方向的老师,以一个抱有社会责任感的有志青年的视角,洋洋洒洒地发送了一篇自荐邮件。
说起来写小说给我带来的好处,大概这就是一个,我能够自如地切换文字的视角。真实的我和有社会责任感的有志青年可以说是南极北极,我只是一个迷茫的、丧气的、走投无路的笨蛋研究生而已。
邮件发出后,老师回复很快。几番沟通下,我加到了老师的微信,周围朋友都告诉我这是“稳了”。
老师约我见面,我逃避地将这个时间延后了几天。这几天里,我偶尔看看相关领域的论文,更多时候,在心里打草稿见面时我想问他的问题,我想问他关于选择的事,也想听听他的看法和他是如何做出选择的。
然而这一切都在我推开老师的门后,变得不对了。准确来说,一切都是在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以后,老师说“我看你的研究兴趣是xx,但我已经觉得xx没有可以研究的了”开始碎掉的。
这句话让我大脑开始宕机。随后,老师开始问我xx领域背后更广泛的理论领域相关的内容,见我哑口无言,他略微思索,改成问我“那你既然对xx感兴趣,你看过什么论文,对这些论文有什么想法”。
这其实是基础的不能再基础的问题。可踏进办公室前,我满脑子都是人生问题。听到这个问题后,我整个人如坐针毡,结结巴巴地举出了几篇我尚有印象的文章,总结他们给我的启发居然是“让我了解了这个领域的研究怎么做”。
老师看上去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看得出他有很多话想吐槽,虽然没有说出来,五官和肢体动作也演绎了出来。总算提到一篇他感兴趣的研究,问我对其中的观点有何看法,我如同写八股文般说了一些,眼看着老师眼里那点好不容易起来的亮光又熄灭了。
也问了我最近在看什么书。举例几本,只记得其中作者做田野时的好玩经历,有关学术的部分一概不清。老师看起来想叹气,但喝了口水憋下去了。很感谢他,居然还耐心地和我科普了相关的理论、研究和背景。
很难用言语描述当时的心情。上一次被问到无话可说,还是小升初被面试官问到奥数知识的时候。很丢脸,“研究不是靠兴趣就可以”“你本科真的是在xx大学读吗”等等的话都让我无地自容。
很委屈,本科时确实没有上过任何相关的课程,所有都是我自己摸着石头,一步一步往河里淌。
很自责,满口兴趣喜欢,居然没有沉下心来看完这个领域的任何一本书,了解它背后的理论基础。
手脚冰凉地听着老师的教导,还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继续选择这个方向,老师说自己只想要想读博士的研究生。
还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读博,老师问我还有没有心仪的其他导师,答曰没有,老师欲言又止了几秒,那口气终于叹了出来。
我想他误会我真的很想在这个领域继续学习,所以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几周后再见面一次,期间我要自学这一领域的所有,他会像面试官一样再考核我一次,再决定要不要我。
他很贴心地把时间提前了些,说这样如果他到时候不要我,我还能去联系别的导师。
老师是一个爽朗真诚的人,照顾我已经支离破碎的心情,他没有直接说自己的看法,而是问我自己对今天的回答满不满意。
怎么可能满意。
老师说他也觉得。离开办公室前,他让我带走一块月饼。
我捏着那包月饼,绕着院楼走了四圈,哭了将近一个小时。
茫然无措,无能为力,自责,自卑,委屈,后悔,所有的情感聚集在胸腔。我原本期待的是一缕温和的风,迎接的却是惊涛骇浪。这一波浪同时还预告了下一次大浪的袭来:痛苦延续,几周内我要自学晦涩难懂的宏观理论,几周后再一次接受刨根问底式的拷打。
适不适合这个研究方向?想要读博还是工作?这些都是我在敲响老师办公室的门前,就应该想好的问题,我居然天真幼稚到觉得他应该会给我一个答案。
总是看到“研究生不要再把自己当学生”的玩笑,在此时此刻才知道这是一句真话。
可是老师不能告诉我,又有谁能告诉我呢?
我在觉得simple模式就已经很难的时候,无意间又让自己进入了hard模式。这十几天,我要自学理论,要弄清楚自己要不要读博,想不想选择这个研究方向,如果不想又该怎么和老师说,该选择其他哪条路。
我捏着那袋火腿月饼,一边狼狈地擦眼泪,一边心想以后再也不吃月饼了。
顶着红肿的眼去买了一杯奶茶。渐渐平复下来后,开始看老师推荐的一本基础书。边看,眼泪边开始往心里掉。
真的好难。好晦涩,好抽象。就凭我,真的能学懂吗?
人绝望的时候就会开始想一些无用的、后悔的事。早知道当时就选同学间有口皆碑的放养老师;如果老师在招生页面上写“我要收读博的学生”,我一定不会发那封自荐邮件;我宁愿在第一次见面后,老师就告诉我不合适,另找他选,而不是将痛苦延长,反复鞭笞地让我感受到自己的无能和无力。
其实周围的朋友也开导我。他们说,这是双向选择,你现在还有机会另找导师,和老师说清楚就好。
他们说,不要把路走死了,如果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读博,就不要找只收读博的老师,给自己留下选择的余地。
他们说的都很对。
可是处在事件之中的我,却感到难以回头。
很喜欢的一部漫画《排球少年》,月岛萤问山口忠打球总有一天会输给更强的对手,为什么要继续打下去。小忠说,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自尊啊。
好像理由有很多,其实我明白自己觉得难回头的原因,是因为那封志气很足的邮件与稀烂的面试之间造成自尊心的落差。我想证明,至少我不是一个只会说感兴趣的笨蛋,而是一个感兴趣,也会为之付出努力的笨蛋。
也许根本没人会在乎。但我想拒绝我的原因至少是因为我的能力不够,而不是我连为此付出努力的过程都没有。
至于这值得我付出这么多的精力和时间吗?证明之后呢,那是我想要的结果、想做的选择吗?我想不清楚,也因为自学的任务,而没有办法腾出精力去想那么多。
我是在起跑线被推了一把的人,跌跌撞撞,搞不清方向地加入奔跑的人的队伍里,我不清楚自己的未来会怎么样。
同样是《排球少年》里,面对对排球有着天生的执著和各类天赋的妖怪队友对手们,北信介说,他们确实是妖怪,但也为能够参加到妖怪们的宴会的自己感到自豪吧。
我不觉得自豪,我觉得自卑。我想逃跑。
我这个人擅长把路走窄,越走越窄,越走越窄的时候,或许就能看清自己适合什么,想要什么了吧(尽管这会回头也已经晚了)。
2024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