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除

    白喻丛盯着墙上的时钟,没有稍作停留:“自毁系统还剩两分钟。”

    93号这时开口道:“李小姐跟我来。”

    我站起身,刚准备进去,脚步一顿问道:“为什么我身上会有这个装置,其他人有没有呢?”

    嗓子发出的声音掺杂微弱的机械电子音,这样的频道只有我感受得到。

    打开声道的刹那,我片刻恍惚。

    林蔚朝一旁的莫书递眼色:“安排其他人做检查。”

    莫书领张芯他们进入另一层检查室。

    安排好一切后,我跟随93号搭乘电梯走进医疗方舱。

    电梯门缓缓打开,敞亮的冰蓝色空间没有一个人。

    93号低沉地笑出了声,头慢慢靠近我:“请吧。”

    而我略微避开他的视线,语气低沉:“有劳了。”

    他推开门,灼热的呼吸吹上我的脸,带着潮湿的气息。

    “躺上去。”

    说完,他从旁边拿出手术器械消毒。

    我躺在手术台上,皮肤接触冰冷台面时,心里不禁一阵慌乱。

    从小到大我去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进手术室的情况会发生了。

    灯光打在天花板上,严密得没有一点缝隙,像是一块木板死死地压着我。

    93号盯着显示屏上的数据,一字一句向身后的我说明。

    “你会不会感觉自己一直被推着走,你的精神实在太紧绷了。”

    “进入游戏后,你觉得遗憾弥补了吗?还是又增添了其他遗憾?”

    他几乎没有思考,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离开游戏之后,你该过怎样的生活?”

    “你觉得有意义吗?或者说你为何要来?”

    我轻轻翻身,脑袋像是被狠狠猛击般刺痛,不断灌进来的血流开始凝固。

    我干脆平躺下来,收紧腹部,努力调节气息:“跟拆除自毁装置有什么关系,93号你越界了。”

    他转过身,身侧的风一点点带动我的情绪。

    93号脱下手套,从兜里拿出一个橘子,掰开其中一片送入我口中,手指触上我的额间时,我竟然没也躲避。

    他揉着我的太阳穴,他和郑志明明不是同一个人,我却依恋这样的距离。

    他好像在服务于我,涌上的罪恶感一遍遍提醒我,自己才是那个变态。

    我鬼使神差地咀嚼含在嘴里的橘子,记忆的齿轮随着牙齿的落下开始转动。

    当学生时课表上有什么课就去上什么课,当工作时上司安排什么任务就按部就班把活干完。

    被动去做总是痛苦的,焦虑的,我很少主动过,包括情感方面。

    脑袋像是加载过度的发动机,我的整个头颅开始变得滚烫。

    唯有口中的橘肉承受降温的压力,数秒后汁水变成热流流进我的喉管。

    他的手明明下移,慢慢挽起我的裤腿,膝盖上的伤赫然出现疤痕。

    那是我运动会跌倒留下的伤疤。

    93号轻轻抚摸伤疤处,随后我的膝盖传来他唇瓣温热的触感。

    我的脸很快涨红起来,刚要伸手制止他的行为,就听到他不急不慢地说辞。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想要?

    难道我又缺少一段记忆?

    我立刻反应过来:“是开关?”

    93号没有回答,我的话语被他下一个动作打断。

    嘶——

    他徒然割开我的膝盖皮肉,手中的手术刀利落又干脆。

    他没有打麻药,动作快到我没反应过来,我忍着剧痛没有睁开眼睛,冷汗一下子挣脱出我的身体。

    小臂延伸出的青藤微微凸起,我几乎硬生生将掌心掐出血。

    膝盖上的血越流越多,93号在血肉中一点点翻找。

    就算我现在拥有强健的体魄,也承受不住没有麻醉的痛。

    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血腥气,剧烈的心跳声迫使我睁开眼。

    在几乎干涸血液的地方,逐渐析出一块微小的黑色物体,93号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

    它与肉牵连已久,以至于抽离出的时候,夹杂在敏感又脆弱的神经紧紧勒住我。

    叮——

    【玩家所有技能已恢复。】

    拿出的瞬间,我的脑袋一阵酸痛,记忆的轨道变得流畅,当年腐朽的血红色在记忆里一次次重叠。

    巨大的晕眩感绘出扭曲的图像,白砖上刻满密密麻麻细碎文字,是解构也是混沌的。

    地下水一遍遍冲刷着墙壁,暗流涌动的漩涡深陷没有边际的水域。

    墙上的人造灯光极其惨白,正剥夺我身上所有的温度和稳定的心率。

    我走在水里,涌上来的水一点点剥离我的皮肤。

    身体的骨头在被泡软,直到泡烂。

    呜——

    水在拖延我的脚步,想要我聆听水下孤独的声音。

    一回头一座倒立的神像从深水处凝望着我,那双眼睛沉在幽深的水中,我感受到水波在发颤。

    不,那应该是凝固在水中的神像发出的。

    水面上荡起蛇一样的波纹,声波持续输出,无数条蛇也就肆意地游过来,我被爬满全身的冰冷触感而感到呼吸不畅。

    恐惧正在减弱我的呼吸频率,我一步步探向深黑色的水底时,空寂之后再无交集。

    目前只有我在水里游动的声音。

    心脏还在不停乱窜,几乎要达到平生最大的幅度。

    水域宽阔延伸至视线盲区。

    滴咚咚咚——

    我频繁地回头,水滴声咬紧我每一寸神经。

    除了水什么都没有,水中之物不知何时被蒙上黑色幕布在水里躲藏起来。

    我在洞穴曾经见到过,这座神像吃掉对它投来敬仰目光的人。

    越是寻找越是模糊不清,没有限度地游动更加疲惫,最后双腿没有知觉,而我也由原来的惧怕变为习惯。

    好似回到小时候,被爸爸惩戒后我开始无动于衷看着他。

    脚底水龙头流出来填满屋子的水,转眼却变成在无尽水域里没有方向地游走寻找出口。

    我没有支撑,全靠身体浮力淌过越来越深的水域。

    在对岸的墙壁上,我看到熟悉的电视机在黑暗中闪烁,水面上漂浮过来一些彩色玩具球。

    该如何像周围人诉说自己看到的一切。

    我捂住脑袋,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幻觉看起来这样真实,我是神经病吗?

    我喘着粗气,攀住爬梯上了岸。

    噗通——

    我猛然回头,水下出现了巨型窟窿,逃不走的都被卷进洞里。

    瘦小的身体一点点挣脱湍急的水流向上爬。

    我,竟然是我。

    那个从今山大桥义无反顾地跳下的我,与另一个我擦肩了。

    是她。

    红衣,是深水里唯一的色彩。

    八岁的我,曾经与她近距离见过一面。

    我丢失在水里的记忆再次被唤醒,我确确实实被她救回来了。

    包裹住我全身的温度,一半来自于她。

    至此我脑海中存在着另一个声音。

    走出水域,我看见白色的迷宫,上面站着穿着道袍模样的人。

    坐于高台之上的男人将神的旨意一一道来。

    神的契约在他们面前展开,每个献祭灵魂的人,都可以免受后面的痛苦。

    任雪仰头凄厉地对着空气哀嚎,此时此刻能看见神的人只有我们。

    她好像能看见我一样,嘴里的话很小声,但我能听得到。

    “我会等你冰冷的世界里,渐渐留下我的温存,我想恢复你爱的能力,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头落地之后,任雪干瘪的胸腔好似被榨干,瞬间坍缩成焦黑的粉尘。

    她吃下的精神药物,无数次操控灵魂完成噬魂夺魄的任务,却拒绝神的邀请。

    数分钟后,我感受到视角转向红衣女子,她触摸着地上残灰瑟瑟发抖,随后被执行腰斩之刑。

    记忆就此断开。

    反反复复地活着就是一种刑罚。

    我能猜想她后来被关进狭小的房间里,终日浸泡在赤水之中,被人遗忘。

    这个时空受害之人并非只有任雪一人,目前知道的有通向理想国的洞穴内的神像之下,被关押起来的人,以及婴儿□□案的受害者。

    所谓的【记忆读取】技能,只不过是记忆回溯。

    我透过窗户看到了她,也看到了我自己的懦弱与不甘。

    我丢失的不仅仅是另一个时空的记忆,还有情感。

    原来继承强大的力量,也是要接受更大的痛苦的。

    那扇窗同样看到我经历的过去。

    地下室我望着爸爸妈妈渐行渐远的双腿,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腿部。

    我永远看不清他们,看得到的永远是垂下眼所见的。

    渴望爱,又愧于失去爱。

    这一直就是我的现状,一切真实得可怕。

    我从小到大所遇到的事情,是来自于另一个时空的碎片所演化的。

    这是一个怎样的时空,最后只剩下爆裂的野蛮,而我又为什么要重回到这里想起这些?

    那其他人的技能难道也和自己的现实情况有关吗?

    我此前并不知道任雪的不易之处,却时时心疼她。

    高中那年,停车场发生的断头案我作为旁观者只是单纯觉得可怕。

    大学毕业以后,我能记起的事情寥寥无几。

    张芯邀请我进入游戏。

    一个漆黑的夜晚,如果说命运让我们相遇,那为什么任雪的另一次生命该是这样结局?

    明明在那里曾有过花开,明明阳光曾照耀过那里,明明她可以有幸福的人生,明明她能够比我更懂得爱是什么感觉。

    失衡的温度,让她的世界失去了生机。

    短暂的记忆碎片,自毁装置,既定的命运同样也在我身上发生。

    我眼皮一掀,膝盖上的痛斩断我继续沉溺的路。

    93号见到我张开眼:“醒了?”

    我吐了一口气:“你也是受害者吗,93号?”

    “是。”

    “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自毁装置,安装在膝盖里?”

    他并没有回答我。

    突然身体内部碎裂般发痛,伴随耳鸣发出尖锐的警报声,我本能的发抖抽搐。

    93号一下握住我的手,他在我耳边如蛇蝎般留下一句话。

    “累了,就睡觉吧。”

    我感到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按住我颤抖的身体。

    他仰头调节情绪,下颌向前延伸成一道流畅的弧线,喉结的滚动越发明显。

    我猛然站起身来,惊到了93号。

    “你想死吗?”

    他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手臂正死死抵在我的身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汗湿的鬓角滑下汗液沿着下颌滴落在我的袖口上。

    “小萱。”

    我声嘶力竭,能发出的声音一下被他的手掌包裹住了。

    我扯住他的领口对上他的眼,到头来还是无解。

    “不过……你似乎少算一点,我不想你死。”

    93号继续说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喜欢的一直是我不是他。”

    酒精的加持下,平时极胜酒力的我渐渐产生些许幻想。

    我伸手想要抚上他的脸庞,悬在半空的手还是放了下来。

    如果喝酒能醉的话,我就能肆无忌惮说出内心的话,可是我喝不醉。

    手所伸向之处竟是断壁残垣,让烈火浇灭的不是大雨,而是泪水。

    突然有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悯,透过他的眼睛我看到许多悲伤。

    在我背后升起遮蔽视线的硝烟,我漫无目的地在遥远的记忆里复活记忆。

    他慢慢松开手掌。

    我眸色微沉:“我不是她。”

    本着失去记忆前可能欠着93号某些东西,我极力证明我跟他的关系。

    “我一直都知道。”

    又多个讨债人,我噗嗤一笑,自顾自继续说。

    “我曾努力向郑志靠近,现在我已经放弃他了,我讨厌这样卑微的自己,我承认我努力抑制的情感是不想被再次伤害。”

    没有人喜欢自揭伤口的弱者。

    所有隐藏在我内心的情感基本都是阴暗潮湿的。

    以前有多痛苦,喜欢就有多晦涩。

    鲜有人知道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我却喜欢得很复杂。

    喜欢是多么容易说出口的话,比如我喜欢花,我喜欢晴天,我喜欢吃鱼。

    只是换在我身上,喜欢就是很容易成为被隐藏起来的情感。

    喜欢的东西我只敢望而却步,因为光是承认它我就需要做出许多努力。

    一次次揣紧的钱,一遍遍的重塑的尊严。

    它可以阳光一样让每一次心脏收缩,也可以像烟头一样灼烧得千疮百孔。

    进入《回温计划》,我的确想要证明,自己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也能够做好。

    所有的遗憾我最想弥补的就是高中。

    不是因为它多么重要,而是因为心脏再次跳动。

    现在我在一点点遗忘不自觉加速心跳的面孔,这种感觉就在一夜之间彻底消失。

    它还在跳,只是不再因为一个人一种特别的情绪加速运动。

    93号不语,只是默默清洗手中的血渍。

    我的眼睛疲惫地开合,虚弱地吐出一句话:“我是真不喜欢你了,一切选择遵循本心。”

    以前喜欢他好像是天大的事情,以为智者不入爱河会过得更好。

    真的需要断情绝爱吗?我在这样的伪命题惆怅犹豫。

    答案并不是。

    我想真正吃上清甜可口的橘子,每天都穿上漂亮的裙子去见喜欢的人。

    郑志曾经对于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美梦,可是我错了,我的喜欢和爱让我和身边人都带来了灾难。

    毁灭我的是幻想。

    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理想国里,困住我的也是我。

    等我再次睁开眼,刚刚发生的一切恍若梦境。

    “噢,李小姐你醒了?”说完93号转过身推开手术室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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