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2月底，距马百川到部队实实在在过了4个月了。
马上要到元宵了，今年百川因为参了军，就没办法跟自家爹娘过节了。
每个月都有书信来往，父母也怕他吃不好总是委托舅舅送些银钱给他改善生活。
其实部队里开销很少，他基本上不出去，凭着一手好字，还做起了生意。
营里的很多人没读过书，更不会写字，百川经常帮着营里的队友写家书，一来二去，就有了自己的产业链，五文钱一封的家书，由他代笔写，很划算，因此他都攒了好些银元了。
快到元宵了，他有时候帮着营里的队友写信，更是忙得饭都吃不上了。
请他写信的人更是赶都赶不走，说一定要拿看到信才肯走，这也不怪他们，谁不想提前将信寄给家人呢？
就连之前打了百川的几个人都想来请他帮自己写几封家书，怕他不同意，别扭着，也就一直拖着。可思家心切，就想让营里的人帮忙做说客。
百川听了之后，皱着眉想了许久，才松口。
于是，几个比百川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红着脸，提了几包点心来。向百川赔罪，希望百川能不计前嫌原谅他们，帮他们写封家书。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谁先来？“百川右手磨着墨，催促着他们。
百川并没有原谅他们，只是想到同为守城士兵不能回家罢了，做个好心人罢了。
百川其实也是个心眼贼小的人，给他们写完信，多收了他们三文钱。
几个小伙子也没计较这么多，百川肯写信，他们就千恩万谢了。
多收三文钱，换来一封家书值了。欢天喜地捧着家书出去。
站在远处的纪铭抱着手看完了无良商家赚钱的全过程。
自打上次队医一别后，两人就再也没有独处过了。期间除营内训练，纪铭也没在惩罚他加训。
两人也只是在平时的训练瞄靶打枪有过交流。
纪铭知道自己那天说的话太直接，但也拉不下面子跟百川道歉，一晃四个月就过去了，谁知道，百川是个天生的犟种，是能让他道歉呢。
两人本来就不熟，在那之后他俩的关系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纪铭看到这么多人都找马百川写信，为了破冰，干脆自己也去找他写一封信。
就看到了百川百思苦想，斟酌下笔的样子，也看到了他为人的敞亮，当然也看到了他财迷的模样。
”下一位“百川刚喊道，纪铭就坐在了他面前。
”哟，稀客，营长想找我写什么？“听出了百川的阴阳怪气，纪铭脸皮厚，全然当听不见，淡定自若地坐下。
”信。“言简意赅，不多说半句。
”那就请营长念吧，你想写的内容。“百川准备下笔。
”那就写，父母在北平可安好？我在南京一如既往……只是，最近惹到一人生气，许久没有理会我了，在学堂上的知识竟无处可用，不能派上用场解决……”听到这儿，百川面露难色，不肯再向下写了。
“既是上过学堂，又何故让我来写这封家书！”百川口气略重，感觉自己被人戏弄了一般，站起来，收拾收拾东西就准备走。
纪铭一把拉住了百川的手，“对不起，我道歉，能不能别生气了？”
“我知道那天我的态度不对，并没有仇富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别用你手上的权力逼走这些孩子，他们跟你一般大，若是被赶出部队，线下正逢乱世之秋，你岂不是断了他们的活路？”纪铭低声道。
百川只是静静地听着，尔后拉下纪铭的手，“我知道了，是我的问题，我原谅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随即快步离开了营帐。
纪铭以为马百川还没原谅自己，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乍眼一看家书结尾处，画了只乌龟，标识了自己地名字。
好家伙，这个马百川，还敢戏弄自己，刚还让自己愧疚，现下看到这只乌龟，愧疚之心荡然无存。只想着逮到这个马百川让他好看。
天再冷，好像也冷不了情。
百川早就憋不住笑，跑到远处放声大笑。当然也让他知道了纪铭刀子嘴豆腐心的秘密。
1935年的元宵，中国人照旧例过自己的节日，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节日。
是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日本人怎么偷，怎么抢都抢不走的传统节日。
举国欢庆，全国暂时忘记国内外紧张的局势，陷入了张灯结彩中。
南京城天还没亮就开始响起了爆竹声直至第二天天鸣。
这天，街上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吃元宵，逛庙会，猜灯谜，吃麦芽糖、各类坚果，放孔明灯祈福……
马百川在部队里，回不了家，也就只能在队里跟着队友过节了。
队里有不少人是南方人，也有北方的。
三营氛围好，也是纪铭允许的，每个人出一小份钱，交给伙食团，让他们出去采买零食，瓜子、花生，猪肉、白菜、芝麻、花生……
打算大家一起吃个饭，算是庆祝了。
这天写信的人少，营里也早早结束了训练，召集大家在一起做饭。
本就不大的厨房硬是被四五十多号人挤得满满当当。
无奈，只得搬来一块木板到伙房外做汤圆饺子。
“百川，过来帮我调个馅儿！”队友兴奋地朝走进厨房的百川热情地喊道。
“我不会。“百川讪讪道，凑到伙房大厨老赖头儿的身边，摘着菜叶子。
”你小子，就知道偷奸耍滑！“队友亲昵地搂着百川的肩膀，”你不帮忙调馅儿，今晚全营都怕吃不上热乎饭！“
”没骗你，我真不会！“话语刚落下，百川就一巴掌被老赖头儿打在手背上。
”老赖头儿，泥来动作啥啦？“
”你这臭小子，菜叶子都被你剥光了，还吃啥饺子！去去去，南方小子，包汤圆去！“被嫌弃的百川，又赶出去包汤圆去了。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百川，哪儿会这些啊，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照着别人包而已。
汤圆还是破了很多芝麻馅儿出来。
瞧别人的汤圆饺子，包的又快又好，自己的破破烂烂。百川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这是不得不发挥自己不耻下问的精神了，东问问，西瞧瞧，好让队友帮帮自己。
百川手笨，学了很久都学不会。
突然，纪铭挤到了百川的身边，拿走了他外表坑坑洼洼的汤圆。
”营长好！“周围的人看到纪铭来了，全都敬礼，停了手上的动作。
”今天过节，没平时那么多约束，继续包。“纪铭让他们都放下手，继续包饺子，汤圆。
很快，一颗圆润的汤圆在纪铭指骨分明的手上诞生了。
”马百川，你看你做的汤圆还要营长帮你搓圆！哈哈哈哈哈哈哈！“其他队友看到了百川的汤圆都在笑话他。
”学会了没？“百川光顾着看和其他战友一起敬礼，忘了看怎么搓汤圆了。只得尴尬地说“学会了。”
“做一颗给我看。”纪铭看笑话似的看着他。
百川越是手忙脚乱，越是做不好，周围和纪铭一起笑话他的队友就越多。
百川因一手好家书和好性子，又因为年纪最小，早就成为了营里的团宠。队友也都知道了他家世好，人又没架子，都接受了他，更难能可贵的是，明明可以选择享受好的生活，却这么小就参军要保家卫国，大家都很佩服他。
“露馅儿啦！露馅儿啦！马百川，露馅儿了！”周围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百川的手似乎出了热汗会融化汤圆似的。
手里的汤圆变得越来越粘。弄得白汤圆变得灰不溜秋的。
“好了，别看戏了，大家都快包，包好了就下锅！”纪铭出声遣散了看热闹的众人。
纪铭只好接收了百川手里的残缺品，给他补了回来。
闷着微红的脸，百川近挨着纪铭，就差眼睛凑到纪铭手上了
目不转睛地看着汤圆、饺子来回在纪铭手里变化。
”哇塞，你好厉害！“百川不住地发出赞叹声。
元宵节这天阴沉沉地，昏暗的雪地里，细瘦高个的百川，皮肤格外的好。
白，又不是外国人的白皮肤。而是黄种人特有的白，几粒雀斑恰当好处地点在眼角下。
这小子还挺耐看，纪铭心里赞叹道。
有了纪铭有纪律地组织做元宵饭，大家伙儿也没再嬉闹，很快就把饺子汤圆给包好了。
纪铭还亲自下厨，弄了几个下酒小菜，给全营改善改善伙食。大家伙儿围着纪铭做饭，挪不动脚。
百川都感叹了，”没想到纪营长还会做饭，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一个响板栗，在他头上炸开。
“你想不到的，多了去了！还看着干啥，还不赶紧收拾收拾，拿碗筷，准备吃饭了！”主厨老赖头不能掌勺了，只得拉着年纪最小的百川去收拾桌凳，拿碗筷。
“什么意思？欸，老赖头儿，你等等我！“百川赶紧追着老赖头儿出了伙房。
”哟，小子，好奇害死猫，好奇心太强不是件好事！“老赖头儿叮嘱道。
百川缠着老赖头儿讲，一直到了饭桌上都试图套话。
他年纪最小，嘴巴又甜，老赖头儿不讲，有的是小年轻说，不过也只是一知半解，不甚详细。老赖头儿轻轻地踢开在百川身边的小子。
捏了颗盘子里的花生米放进嘴里，手扣了桌子好几声！百川见到，赶紧将酒倒进碗里。
”去去去，一群小子，没见识，还是我跟你说！“花生米下肚，老赖头也不卖关子了，娓娓道来。
”想当年，纪营长也是和你们差不多的年纪来的三营，大概估摸着是31年吧，纪营长本来还在北京学堂里读书，据说是最好的学生，哎，书也不念了，顶好的成绩，不去读书，来这儿遭罪，啧啧啧，可惜可惜了。”
“老赖头别可惜了，快接着往下说！”身边年轻的战友催着老赖头说。
“急什么！赶紧把酒满上！”老赖头不紧不慢的喊着倒酒。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他就弃文从武，来了军队。刚开始跟你们这群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样，总是不服管教，被人揍，你们知道咱营里啥规矩，以前就是啥规矩。总是想着单打独斗，后来有一次探亲回家，在街上路见不平，小日本欺负女学生，周围的人都只能看着那不是人的东西欺负咱女学生，就你们纪营长穿着这身中国的军服，就不能不作为，上去就是一顿打，人不大，本事不小，就给那日本人失手给揍死了。“
老赖头说这儿，淬了口口水，顿了会儿，喝了口闷酒，后又继续说。
”按我说，揍死那小日本儿是活该，谁让他们欺男霸女到咱中国来了，以前咱三营的营长叫王猛，王营长拼命护着，不给上面交出去，就只得给了他军法处置，纪铭这小子给五十军棍，看他造化能不能活。后来纪铭父母来南京给了那日本人不少钱才化解。“
”哎“老赖头儿癞子头晃了晃，又继续道。
”谁想那小日本儿的儿子，怀恨在心，一直筹谋着要杀了纪营长，可纪营长一直在部队里呆着，没机会出去，他们就把念头打在纪营长了远在北平的父母，派了杀手去杀光了纪营长全家，把纪营长的父母亲双手双脚都给砍下来送到营地门口挑衅，叫嚣。纪营长失去理智要杀了这群日本人报仇，什么都没拿就冲出去要跟他们拼命。“
”刚到门口，就被王营长拦住，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怎么可能拦得住！小日本玩儿阴的，带着枪，谁都么想到，敢这么大胆，拿着枪来中国的军事驻地。王营长看见了小日本带枪掏了出来，想都没想，就挡在了纪营长身前，那小日本看见子弹没打着纪铭，气得开了好多枪。王营长后背上全是弹眼。”
老赖头哭了，趴在桌子上，锤着桌子，解气。
众人听了，气氛都很凝重。看老赖头哭着睡着了，谁都不敢上前安慰他。
大家都知道，有些人越安慰，越难过,泪水也止不住。
纪铭那一桌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喝酒，都在静静地吃着碗里的东西。
纪铭喝了口酒，转身跨出门，离开厨房。他坐在门口那一桌。
尔后，大家伙儿吃饭的兴致也渐渐消散，有溜回去睡觉，打牌的，也有坐在这儿的等烟花的，还有吹牛的……
百川也不知道纪铭喝醉没有，反正他是早就醉醺醺的了。老赖头儿一个人喝酒不干，必须要人陪，百川为了听故事，也陪了好几碗酒。
酒喝多了，自然尿也多。
东倒西歪地提着裤子去小解。
歪歪扭扭地踩在雪上，嘎吱嘎吱地，一步一个脚印。
南京的雪比不上北方的雪那么厚实，雪漏进百川的鞋里，冷的他直跺脚。
就是这么冷的天，百川还看到纪铭一个人在院子的树下面点着烟。
百川只想赶紧小解，小解完了上炕睡觉，哪儿有那闲工夫管纪铭。人与人的感情有时候能共通，有时候又不能。
回来的时候，百川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嘴里念叨着”还说不准抽烟呢，狗屁规矩，自己倒点上了。”
绕过树时，纪铭还在，百川准备饶过他，却直接被纪铭给拦住了。
“就知道你走这里。”手上掐着烟的纪铭，满身酒气的纪铭，眼含笑意的纪铭，掐他衣领对他咬牙切齿的纪铭……，这四个月来，马百川见了太多面的纪铭，他都快不知道，纪铭到底什么么样子。
千人千面，每个人对他的评价是褒贬不一的。
“故事没听完，还听吗？”纪铭递出了根烟给马百川，邀请他听故事。
正好，老赖头儿还没说完嘛，百川道听途说，不如听本人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