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就搞一个主舞台两个副舞台，要我说，跟隔壁那两档音综还真不是一个级别的！”

    罗翼不大的丹凤眼一会儿看向大荧幕上正在展示的舞台设计图，一会儿看向桌对面满脸漠然的三位甲方爸爸。

    他的语气浮夸如常，一排因常年喝美式而发黄的牙在笑容背后若隐若现。

    面对这群来自北方的甲方大爹，也总是能自然切换成略显蹩脚的京腔——

    即便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广东人。

    褶皱被订刻于厚唇两侧，蹭亮蹭亮的头顶残留的几根稀疏毛发，在窗外卷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盛霓坐在离罗翼好几米远的会议桌边角位置。

    她眸色淡淡，目光里透着罗翼每次组织公司聚餐都时常以玩笑名义吐槽的“不近人情”。

    下梢微卷的马尾高高束在脑后，淡妆衬托下的脸白皙清澈，不笑的时候双眉总是透着点很有距离感的严肃。

    趁着没人看自己这边的时候，却是朝着桌面狠狠打出一个哈欠。

    白气氤氲在玻璃桌面，留下一层转瞬即逝的雾气。

    面前的电脑散发着微弱的光，屏幕上的“会议记录”字样居中加深。

    闪烁的光标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像是夜晚接触不良的路灯。

    不记得是今晚打的第多少个哈欠——

    却偏偏记得这是今晚这场策划汇报会，第十次因为老板罗翼跪舔甲方而聊偏话题。

    窗外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日出在高楼的一隅蓄势待发，鸡鸣和蝉鸣早已开始一唱一和，混杂着大会议室里毫无营养的对白之中。

    放在电脑旁边的手机屏幕倏然一亮。

    光看图标颜色就能知道是条微信消息。

    盛霓使劲睁了睁戴了24小时隐形眼睛已经无比干涩的双眼，活动了下略微发酸的手指，然后解锁，打开微信。

    果不其然是坐在自己身旁位置的苏洁发来的。

    除了在座这些天蒙蒙亮都还睡不成觉的“神仙们”，想必也没哪个正常人会在这个阴间时间点发消息。

    盛霓熟练地朝身侧的苏洁使过去一个眼色，与其颓丧的目光交错片刻，接收到她暗黑瞳孔里传递出的“想杀人”讯号，再解锁手机阅读：

    【真他妈服了！！！】

    【能不能聊正事啊！！！】

    【一个小时就能聊完的东西，聊两句就跑题，妈的，天都亮了！这会还能不能开！！！】

    苏洁比盛霓大两岁，和她几乎同期进公司。

    在“搭子文化”盛行的当下，原本形单影只的两人因为《日出、夕阳与星空》这档旅行慢综项目被制片分到一个标间，因而成功结盟为搭子。

    后来无论是吃饭、出差、下楼去便利店买冰淇淋都会携手为伴。

    如此这个时代大家总是不约而同尊重着此文化的精髓。

    在同事关系的前提之下成为“搭子”，那就意味着不过多关注对方的私生活，下班了无特殊情况就不要过多联系。

    但到了工作场合又必然形影不离，吐槽老板的疯癫行径可以从上班唠到下班，开暗无天日的会也总是时不时通过微信来互相抒发郁结。

    工作环境下的交心往往离不开酒精助兴。

    盛霓进公司三年，直到两个月前才真正意义上跟苏洁走上心。

    那天收工后窝在酒店房间随便喝了几杯烧酒，莫名其妙就敞开了心扉，成功对上暗号后，将公司以罗翼为首的上级通通骂上了一顿，这之后她俩私下也偶尔会约约饭了。

    盛霓看了看电脑右上角的时间——

    5:49分。

    【他们真的都有病】

    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了三个字，点击发送，眼神从始至终看不出一点波澜。

    “咱工作室相当重视这节目，老板也说到时候会亲自去现场盯录制，所以翼导啊，辛苦您多费费心，咱们一起把这节目搞好，现在好多赞助都拉过来了，资金这块儿不成问题。”

    “您也知道，我们工作室最注重内容，希望咱们的策划是有深度的、有意义的，而不是那种丢到综艺池子就马上被淹没的东西。就像咱之前聊的——也希望您通过这一次合作，拥有一部自己的代表作嘛。”

    说话的是甲方那边的制片人代表陈珊。

    她嘴上涂着厚重的鲜红色口红，皮肤白得有些骇人，大波浪卷发被撩到一侧耳后，北京口音不知比罗翼正宗了多少倍。

    说话的时候，又长又尖的指甲时不时会轻敲桌面，像恐怖电影里深夜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听到最后一句，已经恹恹欲睡的盛霓莫名有些想笑。

    并忍不住眯着眼抬头观察了一下不远处罗翼的表情——

    他的脸肉眼可见垮了两秒，像是被突然怔住了似的，然后又在一瞬间绽放笑意，眼睛重新眯成两条线，连连点头的同时，说着“那当然，那当然”。

    “希望您通过这一次合作，拥有一部自己的代表作。”

    对于一个已经在综艺圈混了十多年的导演来说，这绝对是一句比“您长得真丑”还要讽刺的话。

    “行，那咱就长话短说，大家应该也都有点累了，”陈珊侧过头来面向大家，眉眼凌厉，手指继续有节奏地敲着桌面，“这个方案，我今天也不想继续听了，一句话说还是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第一就是赛制，我觉得你们现在给出的这套东西，还是十几年前就玩剩的那些，太过时了，大众评审和媒体评审投票，我05年看《超级女声》的时候就是这个玩法，是05年吧？超女？”

    “04年第一届，珊姐。”

    坐在她身侧的另一个执行制片人李雨泽立刻应答，话毕，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对，04年。”

    “我们不想玩别人玩过的东西了，太没劲儿了，”陈珊继续说道，边说边扫视着手里白纸黑字的策划，眉头微蹙，“第二，现在这个案子，我依旧看不到任何你们想表达的态度，中国原创音乐是不行了，但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么一档节目？要告诉全世界我们华语乐坛垮了吗？当然不是，我们要通过这档节目告诉大众，我们中国还有很多牛逼的原创歌手，只是没被看到罢了，你们现在给的这个东西，我看不到任何你们想表达的价值观，话说的比较直，各位别见怪。”

    话毕，手里的稿纸正面朝下，落在桌面上发出“啪嗒”一声。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浮在空气中的倦意交织在一起。

    “是是是，这些我们回去再多想想。”罗翼连忙陪笑道。

    “嗯，辛苦，没其他事就散了吧，翼导，下次过案子的时间，咱再约？”

    “没问题珊姐，您也辛苦，从北京专门赶过来一趟。”罗翼闻声连忙站起来，准备相送的时候，右手在体恤衣摆擦了一下，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

    估计在担心握手这个动作会不会显得自己太呆板。

    “不辛苦，咱们初心是一样的，翼导。”

    陈珊如烈焰般的红唇微微上扬，声音依旧明脆有力。

    一听到下班的信号，浮躁烦闷的心终于舒缓了些，好像一场看不到终点的列车终于抵达月台。

    盛霓和苏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准备听他们寒暄完就火速开溜回酒店。

    挂了近一天的妆已经快和皮肤融为一体了，像无数只蚂蚁在上面踱步。

    盛霓熬夜熬得意识有些恍惚，心想好像已经记不清这是进组以来第五次还是第六次熬这种暗无天日的大夜了。

    正所谓做综艺就是玩命。

    其实早在四年前实习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记得那个时候，大四的自己从几万人中脱颖而出，博得了一个Z城电视台免费实习的机会。

    当时可谓把未来宏图在脑海里勾勒得完完整整，从小看着Z城电视台长大并尚且天真的她，认为能从电视屏幕前走到屏幕之中，为一档节目呕心沥血，见证一档节目在自己手里一步步诞生、成长，这简直就是无法言说的幸福。

    新鲜感笼罩下，故事的开头往往都是充斥着数不尽的美好与热情。

    实习那会她恨不得每天住在录制地盯监视器，没事的时候就跟在自己的指导老师身后端茶送水，即便是做牛做马也能自我慰藉说这是在为光明未来打基础。

    跟着摄像出外景的时候，就强迫自己外向起来跟着一身烟味的摄像老师唠嗑，借着这些机会学习那些似乎只有内行人才懂的——

    诸如综艺节目里的镜子后面大都藏的是摄像，编导也会在镜子后面到处穿来穿去这类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冷知识。

    但这种新鲜感也慢慢随着时间逐步减褪。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次熬通宵后的身心疲惫，以及每天24小时待命的心烦意乱。

    果然别把爱好变成工作。

    你会杀死爱好，也会杀死自己。

    但不知道是自己除了干这个不知道还能干什么，还是被“依旧没做出一档属于自己的节目”的所谓使命感压迫着，在身边的同龄同伴都陆陆续续退圈并转行后，自己还坚守在这块并不肥沃且看不到什么未来的行业垂死挣扎着。

    没多么毅然决然，顶多算是得过且过。

    走出大楼的时候，盛霓感觉身体都快散架。

    还没到日出时候，一排路灯闪着昏黄的光，鸟叫声扑腾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明明这场会议自己基本没怎么发言，但还是觉得熬时间这件事比高中上体育课跑八百米还累。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从指尖溜走，却看不到尽头，甚至不知道高高在上的领导们何时才能真正切入正题。

    这种折磨堪比一场磨人心智的酷刑。

    不如做完这个节目就回家好了。

    每每这种时候，就觉得梦想什么的都不值一提。

    只想回到柔软的白色大床上，裹着被子，蒙住头，舒舒服服地睡到下午——

    当然，前提是罗翼不逮着自己讨论台本修改方向。

    甲方的话都说到了这个程度，也全程丝毫不掩饰面容上的“不满意”三个字，可想而知如今负责内容的总编剧罗翼有多焦虑。

    开会的地方是录制园区里的一栋三层高的低楼。

    墙体是砖红色的，环境幽闭，颇有艺术气息。

    自进组以来，这栋楼就被项目承包下来作为他们的临时办公楼，室内白色的墙壁大概是重新粉刷了一遍，熏鼻的味道很重。

    酒店离园区有大概十多分钟的车程，车辆由制片组统一派车，所以即使开会到天亮，也不用担心没车回酒店。

    盛霓所处的编剧组，加上总编剧罗翼目前一共只有五个人，主要负责节目前期核心内容策划的工作，等到台本框架有了基本雏形，还会有陆陆续续的项目制编剧进组。

    一行人衬着蒙蒙亮的天色朝园区门口走去。

    罗翼脸色不太好，一个人走在最前面谁也没搭理，头顶所剩无几的头发随风飘着。

    到了园区门口，一辆7座商务车开着车门停在门口，司机正靠在车身抽烟，烟雾缭绕升腾，看见几个面色惨白的人朝自己走来，掐灭了手里还在冒烟的烟支，没忍住嘀咕了一句：“你们这些老师都不睡觉的么？”

    走在最后的盛霓瘪嘴笑笑。

    苏洁则扯着嗓子立刻回应道：“我们做综艺的都是神仙！从来不需要睡觉！”

    每次熬了大夜，苏洁真就像喝上头了一样。

    盛霓还时常笑她，别人都是喝酒上头，她是熬夜上头，尤其是熬了通宵，整个人就仿佛喝了一大杯纯度颇高的伏特加一样，满脸红晕不说，说起话来还格外心大。

    毕竟这老板罗翼还走在前面。

    盛霓给苏洁抛过去一个略带笑意的眼神，正准备抬腿上车，却听见已经坐上副驾驶的罗翼声色低沉，通知道：

    “盛霓，十点，我们碰一下修改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