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温瑾已是大学,和父母住在小区里,卧室中还是为小蛇留了位置。
此时的岐萨其实已经不能算作是“小蛇”了,它简直长得停不下来,粗得可抵一个中等身量的少年手臂。
母亲见小蛇完全不像当时奶奶所说的“长不大”那样,感到有些许瘆得慌,曾委婉地劝儿子放弃继续养这种有一定危险性且大概率不认主的冷血动物。
但温瑾知道小蛇是不一样的。
那一段时间里,温瑾每每凑到玻璃缸前都会深深地注视着貌似无忧无虑的岐萨。
它能听懂我们的话,是不是就说明它有着与其他蛇类不同的、近似于人类的智慧,那么它会不会对自己听到的这些话感到伤心?
温瑾还未将正式对待这件事提上日程,岐萨与自己进行正经交流的次数不多,以往只是些小打小闹的回应都容易让它感到疲惫,更不用说去严肃地、直截了当地质问。
温瑾意识到或许自己应该切换掉原先与岐萨相处时的对待宠物的态度和模式。
也许这能够帮助它更顺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循序渐进地锻炼,保持更长时间的清醒状态。
当时的小蛇直立起身子盯着温瑾,它已经变化成竖瞳的眼睛里没有展现出一丝凶意,晶莹剔透的,很是波澜不惊,看着非常淡定从容且自信。
“不要伤心小蛇,我不会丢掉你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温谨也很是对得起小蛇的信赖。
岐萨已经陪伴自己很多年了,是如同亲人、朋友一般的存在,温瑾无法割舍。
但这同时,他也知道,或许岐萨不能再陪伴自己多久了,它的寿命远不及人类。
温瑾很早的时候就在希冀,自己的小蛇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它也一定会作为一条奇迹小蛇变得和电影中一样,活得很久很久,直到温瑾自己行将就木也不会死去。
温瑾严词拒绝了母亲的提议,并表示自己想要好好地对待这个陪伴着自己的挚友,不必太过担心小蛇会不听话,也一定会注意自己的安全。
从那之后,温瑾好像总是能在睡梦中捕捉到一束视线的注视,感受到那亲密的随着温瑾翻身动作的追逐。
一开始温瑾并不当成一回事,因为那种感觉太过缥缈,无法触摸,就像是纯正的幻觉。
不同的想法在大脑里撕扯,一部分在警示确实有东西在黑暗中盯着自己,一部分在轻声低语那只是错觉,这个房间里怎么可能还会有别人呢?
在昏昏沉沉中,温瑾几乎是一身冷汗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他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那栋三层小楼,一遍遍地在梦里以小孩子的形象躺在之前的床上。
这种困意无处倾泻,化成了一寸寸包裹住自己的丝,形成了很是有韧性的茧,温瑾被围困纠缠从内部无法戳破。
这种紧束让温瑾无法呼吸,之后每天睡觉前都会很警惕地环视一圈卧室。
这悚人的视线到底从何而来?
温瑾从未拉紧的窗帘缝向外看,离得最近的楼房距离也很远。
再一眨眼的功夫,温瑾看到了熟悉的场景,那是之前在我们家屋后的一栋房子。
透过这缝隙,去看对面不远处的窗,那一栋房子里住着一户老人,是附近少数没有选择将老房子租出去的其中之一,她并不常出门,可能是其他原先住在这里的老人都搬走了的缘故,待在房间里不怎么发出声响。
当时的温瑾作为小孩子,总是成天想着玩游戏、吃零食、逗小蛇,唯一一次突然回想起自己的对窗住着一个老太太,还是碰巧晚睡的一夜。
温瑾在那个晚上由于睡前太过兴奋,意料之中地失眠了,这是父母出差的第一天,下午送行过后,温谨就有了一个人起居的时间,想着明天终于可以随便自己怎么玩也不会有人管了,在床上痛快地翻滚,发泄由此产生的过剩的精力。
只记得当时整个人保持清醒的状态直到了夜深人静,眨巴着有些困乏的眼皮好像快要被拽入梦境之中。
大概是凌晨时分,薄薄的窗帘突然被来自隔壁的光照亮了。
可能是因为隔了这两层窗帘的原因,光线雾蒙蒙的,像均匀的粒子散落在房间里朝光的每一个角落。
啊,是那栋房子里的人起夜了吗?
平常就算是天全黑了,对面的老人也不会开灯,总是给人一种家里没人的感觉,可是大家又确实知道她在家而且没有出门。
温谨有些好奇。
但现在的人们都在家里的玻璃上贴了防窥膜,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温谨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流光溢彩。也许只是想找东西吧,温谨有些无聊地发散着思维,等待对面关灯。
一、二、三、四……温谨在心里默默数着数,什么时候才能睡着?
要不去喝口水,再上个厕所吧,把身体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也许等我回来,对面也该关灯了。
说干就干,温谨下床去摸水杯,浅浅抿了一口湿润嘴唇,然后穿过没有开灯的短窄走廊,开灯进入厕所关上了门。
还没等温谨拽上马桶后方通风窗的帘子,正对着的那家的房间也开灯了,几乎是能明确地辨认出来,温谨正与房间中的那个人一同伫立在原地。
是那位老太太吗?
温谨有些疑惑,因为老太太此时的身影就像站在窗边,与自己进行着长久而静默的对视。
别这么自己吓自己的一惊一乍,温谨想到这里就在心底吐槽自己,但还是忍不住这胡思乱想带来的肾上腺素,微微有些激动颤抖。
逃也似的,温谨转头收回目光,赶紧上了个厕所,洗洗手,打开门想要冲回自己的房间去,岂料,走廊的那一头,也就是温谨自己的房间,门敞开了三分之一,一个人堵在了进口处!
约莫一米六的身高,和少时的温谨差不太多,那个苍老的女人在一面阴影一面光的照射下用她满是皱纹的脸对着温谨微笑,眯成一条的眼睛缝里透出一股子精明、狡诈的光,但细细看来,似乎还有一点痛苦、束缚,难以挣脱。
温谨戒备地压低身子防备,满头大汗地盯着这个貌似不怀好意的危险女人,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又想要做些什么?
这个奇怪的人只是阴恻恻地笑,畸变的五官在挤压下像一条条扭曲蠕动的虫子。
她的头缓缓下降,斜向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平移,然后脖子从后面又转过来一个脑袋,硬生生将原先的头给撞掉了,直直被双手接住捧在怀中,面上惊恐万分,失真的双眼象征着灵魂的消散,像是终于得了解脱。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温谨像是被这离奇的场面吓住了,扒在厕所门框处不敢靠近。
嗬嗬嗬,一直有奇怪的声响。
这张一模一样的新脸给人的感觉相较于已经死去的那张更加“坚定”了,满是豺狼看羔羊般的欲望,也有着微不可言的犹豫、忌惮。
这老太的眼球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再看了温谨一眼,一下子缩回门里,没了身影,留下愣在原地的温谨。
即使是这样,温谨也不敢冒然回到自己的房间,万一她就是想要等我进去再做些什么呢?
温谨既害怕心慌,又拿不准主意胡思乱想。
小蛇?对,我的小蛇还在房间里呢!
狠下心,温谨凭着自己的责任心与一腔上头的热血急躁地一路打开灯,抽了把拖把冲进了房间,打算救出自己安危不明的好朋友。
“砰”地一声,门被撞得打在墙上。
环顾室内,却并没有陌生人的身影,只有半开的帘子被从外面刮进来的风吹得飘了起来。
怎么会有风?
感受到微微如丝线般的凉意,温谨心中有了猜想,小心地走向帘子。
果不其然,帘后的窗户已经被打开了,透过外装的防盗护栏,能看到对面的屋子里仍然开着灯,一个佝偻着的人影站在窗边,仔细看“她”微微侧过的身子,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至于那是什么,温谨大概有了答案,咽了咽口水,咬咬牙锁上窗户拉回窗帘。
我能够向谁求助?
温谨从隔壁父母房间取来自己的平板和家里的备用机,从窗帘缝里对着那身影拍了张照片,仅凭这张照片有人会相信我吗?
已经很晚了,温谨给父母打去电话,只说自己一个人有些害怕,疲惫的母亲耐心地安慰,明天让舅舅去看看温谨,后天他们就回来了。
挂断电话,温谨却无法入睡,把拖把放在床头,再仔仔细细地环视了一圈房间。
他躺在床上注视着陷入昏睡,像死了一样没有一点动静的小蛇,放空了大脑,没有功夫去想为什么小蛇会没有半点反应,心里满是无措,要是那个怪人再找过来怎么办?自己能抵挡住这种威胁吗?
慢慢地,温谨竟然睡着了,梦里他还在思考,怎么办?怎么办……
似乎是在梦中。
温谨站在墙角,对着雪白的墙面,心神处于满是白色的泥泞漩涡之中。
我怎么站在这里?
温谨好像清醒了一点,呆呆地转过身想要回到床上继续睡觉,可是身后什么东西都没了,卧室里空荡荡的。
现在应该是晚上,所以整个房间灰蒙蒙的。
小蛇呢?
它还在睡觉呢,怎么会不见了?
温谨在空的卧室里人偶似的徘徊,突然就“发现”了角落里凭空出现的小蛇。
温谨将盘着的小蛇抱起,冰冰凉,触感不像是梦,却发现那角落裂开了一条缝。
啊,房子要裂开了吗?
空白的大脑中,思绪直来直往,到处乱飘。
温谨蹲下来往那狭窄的缝隙里面瞧,这缝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一道口子,一个小洞……让温谨看得更加清晰了。
里面黑黑的,像深渊一样令人胆寒。
咔哒,开灯了。
不是屋里开灯了,而是那角落里的空间变亮了。
温谨看见了一节节楼梯,从自己脚下的平地开始,直直通往下面未知的领域。
我要下去吗?
可是这么小的洞口怎么能容得下我呢?这么窄的楼梯恐怕一踩上就要摔下去吧。
温谨试探地把脚伸下去,让人惊叹的是,竟然稳稳地踩在了楼梯上。
再下一节呢?
温谨的身形变得越来越小,慢慢竟是钻进了这小洞里!
等等,我为什么要下来,直接进来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温谨抬头看着走过的楼梯,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巨大的洞口已经离得有些远了。
但身体好像不听使唤……我要去哪?
温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下楼,通向底下越来越黑的地方。
一个不小心,又或许是“故意”使然,温谨整个人一软,不受控制地擦着没有扶手的楼梯边跌落下来。
耳边没有风声,四肢轻飘飘地朝天举着,温谨不停地下坠……
这里有没有尽头?
温谨的意识开始飘忽了。
猛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托住了自己的身体,软软的,又有些韧劲的感觉。
温谨呆呆地抬头回看,发现自己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这简直是一个巨人,温谨整个摊开在“他”的肚子上也无法将其覆盖。
着急忙慌地,温谨翻身站了起来,他好奇地放眼张望,看见了这个“人”健美有力的身型,笔挺的大致五官,却看不见全貌,他是□□的吗?
温谨转身,却一下子惊住了,“他”竟然有着一条粗壮的蛇尾!
仔细一看,这花纹与小蛇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大小实在无法相比。
对了,我怀里的小蛇呢?
温谨仿佛一下子被点醒,有些急了,走进这洞中,怀里的小蛇竟是在没注意的情况下没了。
它还能去哪?
这里可就自己和这巨型蛇人了!
温谨试探地往脚下躺着的蛇人的脸部走去。
不是温谨不想先从他身上下去,这蛇人好像躺在半空中,下方仍旧是无尽的黑暗。
无法,温谨只能摸索着,打算与这一动不动的蛇人交谈。
来到他的下巴处,温谨站直了身体,终于看全了这个人的脸——他有着立体的鼻子,标致的眉眼,粉粉的嘴唇,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好像快要醒过来了。
温谨愣愣地看着他睁开双眼,那确实是一双勾人的漂亮眼睛,但却因为骇人的竖瞳多了几分狠色和生人勿近的尖锐。
他垂下眼睛看过来了。
在那晶亮的眼中,温谨找到了自己僵硬的小小身影。
“那个,你知道该怎么出去吗?”温谨听到自己这么说。
你想要出去吗?
脚下的人没有开口,但温谨确确实实“听”到了回答,那是一种轻柔宠溺的声音,听着与这蛇人不是很搭,因为他看起来是冷酷无情的,完全不会给人一种温柔亲人的感觉。
但还是那句话,这里只有自己和他了。
“额,是的,家里还有爸爸妈妈和小蛇在等着我。”温谨也不知怎么,像是被这蛇人蛊惑了,老老实实地回答,语气也有些自己察觉不出的亲昵。
你不想再和我待一会吗?
那声音在温谨的脑子里甚至是整个深渊中荡漾,透着股可怜与孤独。
这几乎一下子让温谨的念头软了下来。
“哦,也不是……不可以。”温谨吞吞吐吐地,并没有很排斥和这个人待在一起,只是感觉站在人家身上有些奇怪。
但蛇人明显不这么认为,他再看了温谨一会儿,然后安心地合上眼,就这么又睡过去了。
温谨虽有些别扭,但也被感染地慢慢趴下,眼皮沉沉地落了下来。耳边不时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像是梦呓,像是咒语。
再次睁眼。
已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外面天色大亮,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温谨收回了思绪,眼前还是小区的景象。
真是奇怪,为什么会再次想起那段经历呢?明明已经遥远到把它归为不切实际的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