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20年初的冬季过于漫长,隔着雾蒙蒙一片的百叶窗窥探被切割得七零八碎的天空,只觉得万物皆是被灰霭所覆盖的。
药箱里还有最后一小板布洛芬,蒸腾的温度下,不得已放任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错觉某个套着白色卫衣的身影推开了你的房门。
为什么会想到那个笨蛋呢……?
天花板的白炽灯仿佛在旋转,炫目的光斑烙印在视网膜上,鼻孔堵塞而变得粗重的呼吸,每一次抽气都伴着火烧火燎的头痛。
“嘀嗒。”
枕边的手机发出一声清脆的消息提示音,你艰难地偏过头去,眼角瞅见一块青绿色的虚影。
是了,在这段烦闷的日子里,你特地把手机壳换成了如此鲜亮、清新的绿,和蜜瓜同样的颜色。
看见它就好似嗅到了初春的气味,甜蜜的,焦香的——
不对,这是蜜瓜面包的味道吧?
02
疫情开始的半年前。
“蜜瓜~蜜瓜~一整个蜜瓜~”
停在马路边上的青绿色小巴车,鲜艳的外壳上装点着数只口味不同,但同样诱人的圆滚滚面包,欢快的歌声从车载喇叭里淌出,没有哪个路过的小朋友能抵挡住视线不为它流连的诱惑。
说不出那天你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被那辆吵吵闹闹的蜜瓜面包车所吸引,总之等大脑反应过来那刻,双腿已经迈到了驾驶座的车窗前。
来了就来了吧,问一下又不会少两斤肉,你把上了一天班后仅剩的社交能量撮吧撮吧勉强挤出一点,用食指关节咚咚地敲响了眼前的玻璃窗。
“请问,蜜瓜包还有剩吗?”
“欸——”坐在驾驶座的家伙推了把挂在鼻梁上的墨镜,伸手摇下车窗趴在边沿上,拖长懒洋洋的调子没个正形似的回答你:“好可惜啊美女,真的不凑巧,今天的蜜瓜包刚刚卖光了……”
到嘴边的面包拍拍翅膀飞了,你还在为就慢这一步而懊恼,耳边莫名熟悉的声音却突然拔高拔尖,把你吓得肩膀一缩:“啊!是你!”
“干什么,吵死人了……”
无视副驾驶传来的抱怨,眼前的男人把手伸到你面前挥了挥,扇起的风惹得鼻子有些发痒,见你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他提醒道:“是我啊,我是ibu……”
“Ibuki!”你濒临干涸的大脑恰到好处地灵光一闪,这下隔着车门兴奋地上蹿下跳的家伙变成了两个,你一时没抑制住看见老同学的喜悦,抓住眼前伊吹蓝的手摇晃个不停,“真的是你啊!”
副驾驶上的男性看着你们欲言又止,鼓了鼓脸颊呼出一口气,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他一定在心底悄悄骂你们笨蛋了,只不过碍于和你不熟到嘴边又憋了回去,这是熟悉之后再回想起志摩先生那时候的神情,你堪堪意识到的。
“哎呀难得这么有缘分,下班了吗?太好啦,我们等下一起去喝一杯吧,就这边有家油炸天妇罗特别好吃的居酒屋你知道吗……”
眼看着伊吹蓝手已经按上了车门开关,下一步就要跳下巴车把你拉去嗨了,副驾驶座上那人忽然喊住了他:“伊吹!”
话说一半被打断的伊吹和你同时转头去看边上忍无可忍的同事先生,他深吸一口气,用重新平静下来的声音提醒道:“你还记得我们要做什么事吗?”
都已经到下班的时间了,今天的巡逻遇到的事件也都成功解决,还能有什么事?伊吹蓝脸上浮现出真情实感的困惑,“志摩摩你把车开回署里不就好……”
啊。
是万恶的,惨痛的,工作报告还没写。
“呜抱歉抱歉,我那个还有工作……”
“没事没事,”身为社畜你非常地能感同身受这种被工作奴役的痛苦,善解人意地安慰肉眼可见沮丧起来的伊吹蓝,“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总有机会的嘛。工作加油!祝你们的面包大卖呀!”
走之前你还和尽职尽责的同事小哥道了别,眼看着那辆绿油油的面包车开出视线范围,才幽幽叹了口气:“唉,真的,好想吃蜜瓜包啊……”
远去的巴车里:
“好残忍啊志摩摩,我的那份你帮我写掉不就好了嘛——”
“不行,自己的报告自己写。”
“可恶,超级死板魔人——啊!我是不是没有解释我们的职业,她好像真把我们当成卖面包的了欸。我说我说,要不下次就摆几个面包在车上卖呗,每次都拒绝大家也不好嘛。”
“……唉,随你好了。”
03
2001年,17岁的夏天。
教室老旧的水绿色扇叶永远不紧不慢地打着圈,不堪重负的转轴吱呀哀鸣,多动症治不好的男子高中生撕下作业折只纸飞机,丢到天花板上,又被风扇啪地打落在教室前排女孩的肩上。
“烦死了!谁干的!”尖锐的埋怨压过一室窸窸窣窣,点着的火气多得快溢出来,不幸被击中的女生捋了把脸颊上被汗沾住的碎发,摔下笔蓦地回头。
“是——那家伙干的,是伊吹——”翘着椅子,坐没坐相的混小子伸出手指胡乱点了点,窗边把笔杆夹在嘴唇上面的伊吹蓝头都没回,显然是懒得理他。
伊吹伊吹,干什么坏事都栽赃给伊吹,你坐在叠飞机的混小子后桌,闻言只想给他摇摇晃晃的椅子腿来上一脚,没好气地翻白眼。
显然这姑娘也没被他糊弄,拍拍久坐而粘在腿上的制服裙,她径直走过来,一脚把翘椅子的家伙连人带椅踹翻在地上。
教室里早等着看热闹的学生得偿所愿,此起彼伏爆发出喧闹的叫好,嬉笑中还梗着脖子坐在地上的男生悻悻然放弃报复回去的想法,自己灰溜溜地扶起椅子坐回去。
你早在他挨踹时就颇有先见之明地把桌子往后挪了一截,此刻正忙着复位,不经意间瞥了眼窗边的伊吹蓝,他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场闹剧。
04
“欸?蜜瓜面包号原来是警车吗?”还未到深夜的热闹时段,居酒屋里顾客寥寥无几,你和伊吹蓝相对而坐闲聊吹水,手边各放一玻璃杯,里面装着空了一半的啤酒。“怪不得你这么忙。”
距面包车前重逢已隔半月,伊吹和你几乎成了网友,他巡逻时你没活闲来摸鱼,他回复消息你恰巧熬夜上工,两人追着时差聊天,好不容易才约定一个再聚的日期,
“除恶扬善,正义的伙伴,真好真好。”
“没想到吧——”伊吹躲在宽大的黑框眼镜后挤眉弄眼,这家伙到底买了多少副眼镜,怎么和上次自拍时戴的又是不同款式?“当初的不良ibuki大变样,是不是完全没猜到?”
伊吹亮晶晶的眼眸里到底藏着什么,那里是否暗含着隐秘的期待,关于你的回答,关于18年前共度的那些时光,那早已被滤镜模糊了的少年剪影,岁月大浪淘沙后你心底留下的是何种模样。
“不惊讶哦,”你灌了一口啤酒,笑道,“伊吹就是伊吹啊,你不是完全没变嘛。”
喜欢开玩笑,看起来爱吵闹混不靠谱,实际上却比谁都澄澈通透。
同理心,正义感,比珍珠更贵重的宝物掩盖在幼稚的背头和不良少年打扮下,善良,温暖,拥有这些品质的他比多少装裱着假面的“优等生”都更拥有成为警察的资格。
“非要说变化的话,现在工作的地方你喜欢吗?”
“喜欢喔,大家全都离不开了不起的伊吹呢~说没有我就干不了了什么的~”
“合群。”
“嗯?”
“被接纳,被包容的满足感,这是我感觉到你和以前的伊吹的区别吧。”
无度数的眼镜在对酌畅饮间不知何时已被摘下,居酒屋的灯光微暖,落入伊吹蓝的眼底,似有黑亮的星辰一瞬明灭。
蓦然安静的伊吹,他的目光好像轻易就拆解你工作数年建立起的心理防线,不含任何恶意的凝视也让人有种被看透的坐立不安。
“老板,再来一杯生啤!”
不该和久别重逢的人这般交心的,或许掩埋数十年的情感死灰复燃,或许出于和伊吹对饮实在难得,十八年后你还是醉倒在了这一抹蔚蓝的暖风底,扯着嗓子点酒,别开视线,你惶然试图遮掩脸颊的升温和莫名的怯意,却忘记这点小伎俩在刑警面前属实欲盖弥彰。
05
高中内的社群是社会的一隅缩影,从中步出的年轻人是决定十年后社会景况的重要因素。
明明被关在集体生活的大框架中的不过一帮十几岁的孩子,人情冷暖,党同伐异却如同海域中以类相聚的鱼群早有显露。
伊吹蓝是生活在人人被规训驯养的鱼塘中一尾野蛮生长的海鱼,不,说不定是大白鲨,不然说不清他怎么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和周围人隔着一层不透气的塑料膜。
父母分居,桀骜不驯,无论钱包丢失还是公用水壶被摔裂,怀疑的目光总是像聚光灯般追着聚拢在他身上。
全日本最蠢的家伙是都被分到这里了吗。
06
“发生了什么好事?这么高兴。”你靠在办公椅背上,单手漫不经心地戳着触控键盘,伊吹蓝的好心情即使隔着网络也扑面而来,下一秒他的回复又再度证实了这点。
缉获了一系列案件的罪魁祸首,工作告一段落的同时上司给他和搭档放了时长令人艳羡的假期来休养。至于抓捕过程是怎样凶险,是否受伤都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你还没想好现在的距离有没有追问的资格,他便用突如其来的邀请打了你一个措手不及。“这周末要不要一起去露营?”
为了不辜负大功臣特意邀约的好意,你含泪放弃窝在沙发里打一周末电动的计划,背叛排数小时长队买到的新发售卡带给予伊吹肯定的答复,想了想,又在句末缀了一颗红心的emoji表情。
这家伙其实18年都没什么长进吧,给他的短讯加颗爱心就高兴得不行,是DK,不对,JK?
但无论如何你都没想到,说是露营,伊吹蓝居然能把那辆绿油油的蜜瓜面包号从警察署开了出来。
他拉开后车厢的车门,墨镜挂在得意洋洋的笑容上,一分钟能做十几个蓄意搞怪的小动作,让人难以抑制那从胸口翻涌而出的笑意。
两个人协力搭好帐篷,支起烤炉。
绿意铺满整片空旷的原野,三两聚会扎营的游客围坐野餐布旁,烟火气和笑闹声因遥远的距离逐渐如水雾般模糊。
夜幕渐深,公园里的人愈来愈少。
旧事与现状琐事繁冗,聊得人口干舌燥,到最后话语已尽,安静的氛围里,你和伊吹蓝坐在帐篷口就着立秋之后染上寒气的夜风抿酒。
夏天的尾巴便也这样远去了。
“东京这块天,原来也能看见星星。”
城市车流灯火不熄,地面上的银河早已攘夺了夜空中微弱的光芒。
只是在这片晦暗无声的缝隙里抬起头,星辰依然静默地绽放着,不止一瞬的光芒从光年之外持续不断、坚定地传递而来,恒星的躯壳再怎样粉身碎骨亦无法将其消抹。
不远处的草坪停放着蜜瓜面包车,翠绿车身隐没在夜色浓墨中,唯有窗内朦胧温暖的灯光驱散了一小片昏黑,五颜六色的三角旗随着夜风轻轻摇晃。
07
手机屏幕再度亮起,烧到运转迟缓的大脑在铃声响了半晌后才告知你何人来电:“……伊吹?”
接起后数秒都只能听到电话那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伊吹蓝近在耳畔的嗓音都被电流扭曲到有些失真:“我到你家门口了。”
“嗯,好……”
“别挂电话,你现在体温多少度?”
“39……大概半个小时前测的。”
疫情期间独居太过危险,倘若感染后烧到失去意识,极有可能会错过急救的时机,你把公寓的备用钥匙给信任的好友们都留了一把,太久没有消息就过来看你一眼。
今天凌晨体温开始出现异常,你忍着天昏地旋般的不适给伊吹发了短信。
他说……他说巡逻完就来找你。
房门被推开,空气中扑鼻而来的面包香气比白色牛仔衣的人影更快刺激到你的感官,只接收了半碗白粥的胃急不可待地发出抗议,伊吹蓝坐到床边向你摇了摇手中的面包店纸袋:“锵锵~就知道你会想吃,伊吹警官特供蜜瓜面包~”
刚出炉的面包尚未完全冷却,金黄松软带着甜蜜的焦香,伊吹把你扶坐起靠在床头,枕头垫到腰后,甚至贴心地把药片和水都统统准备好。
都说人生病时心理最脆弱,你看着忙前忙后的小蓝眼眶都莫名烧得发烫,牙齿咬住面包的那一刻,泪水难以自持地淌了下来。
“哎哎别哭啊,蜜瓜面包真这么好吃?眼泪擦擦别噎着了——”
“小蓝。”“嗯?”
“我的味觉不见了,尝不出蜜瓜包什么味道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