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狭小的店面座无虚席,结伴而来的客人谈天说地,孤身者专注于嗦面,拉面师傅的帽檐下不断渗出亮晶晶的汗液,手里捏着点菜板的服务员在坐席间不停息地穿梭。
面碗被一双手端到带着潮气的木桌上,乳色高汤出露洁白的面条,笋和木耳丝旁卧着两个对半切开的溏心蛋。
“啊,”坐在对面的伊吹蓝摘下染了雾气的墨镜,蓦地注意到你视线的落点,“这个蛋黄,好像不是很新鲜欸。”晦暗的灰绿色,让人难以提起下口的食欲,“嗨嗨!店员桑,这个,溏心蛋可以换一份吗?”
你放下捏着筷子的手,伊吹侧身探出桌席,举着胳膊奋力摇晃,他好像做什么事动静都比常人大一些。
原先背对着这里的店员快步走来,连声鞠躬道歉,端走了你手边的这一碗。
“伊吹桑,好厉害。”
“干嘛突然夸我。”
“毫不犹豫呢,刚才帮我喊服务员的时候。”
“这种事情也需要犹豫吗?”
拉面重新上了桌,你用筷尖戳两下黄澄澄的溏心蛋,是令人满意的满分蛋黄。
“如果有朋友在场,大概会鼓起勇气问一下,一个人来的话,就不会提出来了吧。”
“那坏掉的鸡蛋怎么办?”
“不吃呗。”
“就不吃了啊?这不是问一下就能解决的事情嘛。”
“呐呐,”
桌上被包装纸裹住的牙签,带着红色纹样的那一端对准着你,你用指尖将它转了个方向,对准恰好停在那一桌的服务员,
“他很忙碌对吧?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优先去问站着不动的拉面师傅,因为如果喊出声对方却没听见直接走远的话,会很尴尬啊。
但是,拉面师傅是一位年龄有点大的男性,我是独身一人的女性,如果我去问了却被敷衍说‘这个鸡蛋没有问题’,那也没有办法了。”
“再坚持一下不就好了嘛,这个溏心蛋一看就不好吃啊,不小心吃坏肚子怎么办。”
“刚才那些事情,其实全~都没有发生过,只是我在去问之前就这样想了。”
面条很韧,面汤也很香,你抿了一勺,接着说:“我只是被自己的想象击退了,所以还没有尝试就选择放弃。”
“以后呢?还会来这家店吗?”
“会在心里悄悄打一个差评吧。”
“欸——”
JK似的拖长了调子,伊吹单手托住自己的脸颊,替拉面抱怨道:“那不是很可惜吗?这家店的面条明明就很好吃啊。你不去说,没有人会察觉到这份溏心蛋刚好是坏的啊。”
“就是这样啊。”
“要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想法,大家都能立刻知道就好了。”
“像透明的人那样?”
“透明的?”
面汤滴落到红色的裙摆,染深了一小块,你用桌上提供的湿巾粗糙地擦了擦。“佛教不是有说法嘛,从光音天飞下来的人,最初是透明无瑕的,像仙人一样飞来飞去。因为贪恋地上的食物,才变得浑浊晦暗,看不透彼此,也不会飞了。”
“如果人心都是透明的话,会不会就没有犯罪了呢——”
“会有比犯罪更可怕的事情哦,”你不想反驳伊吹的美好幻想,但悲观的思维就像影子挥之不去,“比如明明平时关系很好的家伙,其实满心都是对你的抱怨诅咒什么的。”
“可怕呢。”
“可怕吧?或者只是一瞬间的刻薄想法,却被对方看见了,那就没办法再和睦相处了。”
“如果是志摩酱的话,”伊吹咽下嘴里的叉烧,视线撇向左边,一副回忆的姿态,“说不定肚子里全是,笨蛋,伊吹这个笨蛋,不想干了什么的话。”
“哈哈哈……”
02
将你送到公寓楼下后,伊吹蓝拉开车门一跃回到蜜瓜面包车上,搭档志摩就在驾驶座。
“呐,志摩。”
“嗯?”
“志摩桑——我说啊——”
“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啊。”
“我觉得……她不会是犯人吧。”
“又是你的直觉推理?”
“就是这种感觉啦,杀人的家伙不会和我说那种话吧。”
“同居人死了,一般人会穿着红色的裙子和你吃完饭后,再面不改色地回到死过人的公寓里吗。”
“红色的裙子。”
“红色。
……简直就像是庆祝一样。”
03
死者是位年轻女性,在东京市中心合租了一间公寓,死因是心脏猝死,死亡时间在九月二日凌晨三时左右,死亡第一发现人是……你。
同居者。
这是意外,还是他杀?在解剖结果出来前,还不能断定。
“驹子她是,很坚强的人,发生这种事我很遗憾……”
“很抱歉打断您,但死者登记在案的名字并不是驹子,驹子是您对死者的昵称吗?”
询问的女警尽职尽责地记录着,听到这个问题,你按在腿上的双手紧了紧,尽可能平稳地回复道:
“是的。”
“驹子?”
问话结束后,你坐在警察署外的长椅上,伊吹蓝显然对这个昵称感到好奇,你耐心地解释:“我们曾经一起读过《雪国》,驹子是川端笔下女角色的名字。因为她说喜欢驹子,就让我这么喊她了。”
提到这件往事,你愣神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发颤:“很奇怪吧,大多数人好像都更喜欢叶子,偏偏她非要选择驹子,还把自己社交账号的名字也改了。”
“叶子?”
伊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是志摩一未接的话:“《雪国》里意外身亡的少女。”
“什么啊,这种概述,该说不亏是刑警吗。”你顿感好笑,“在主人公眼里的叶子是诗性的、如萤火虫般幽远的美人,即使是她的死亡,也像倾泻而下的银河似的壮丽。
而驹子是艺妓,她的一生被轻视作悲剧,美丽的躯壳是徒劳,爱也是徒劳,明明死去的是叶子,她的灵魂却也随着死去了。”
“那……她为什么会给自己起名驹子呢?”
“我不知道,”你偏过脸错开伊吹的视线,望向遥远的不知何方,重复到:“抱歉,我不知道。”
就再也不说话了。
04
“伊吹,”
走进机搜办公室第一时间,志摩一未便用手中的文档敲了敲趴在工位上昏昏欲睡的伊吹蓝的脑袋,“不用查了,搜查一课已经准备结案了。”
“……什么?”刚清醒过来的伊吹蓝全然困惑地甩了甩头,“这就结束了?”
“你昨晚到底忙到几点,”
无辜的手机被伊吹一胳膊肘从桌面撞到地上,亮着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是ID为“驹子”的sns界面,志摩一未叹口气,弯腰捡起递给他:
“心脏猝死多数情况下是突发意外,根据死者同事和邻居的证词,同居人没有杀死她的动机,所以准备以意外死亡结案了。”
“没有动机吗?”
阵马桑闻言从乌冬面锅前抬起头来,
“昨天走访邻居的时候,对门住户不是提到,死亡前一天傍晚,对面有传来异常激烈的争吵声?”
“是这个吧,”
伊吹用指腹滑动手机屏,调出了一条sns推文,
“‘上班前又忘记把空调关掉,电费真的很贵,工作也好烦,被她指责后没忍住脾气,结果我们大吵了一架’
发送日期正好是九月一日傍晚。”
“刚才我就想问了,”志摩虚指着手机,问道:“你哪来的这个账号?”
“啊,其实我没想偷看的,这是卷卷给我的。说是通过驹子小姐的手机聊天记录调查她和同事关系时,意外发现的私人号,这个账号的内容只有号主可见。”
“死亡前一晚吵架了……快看下面还有。”
阵马桑这次记得sns的推文得自下往上阅读了。
在吵架的推文之前,还有更多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琐事:
“那家伙半夜看电视剧笑得前仰后合的,真吵。”
“我唱歌真的有那么难听吗?居然敢嘲笑我,绝对要让她好看!”
“回家时还能有灯亮着,但一看是她顶着个苦瓜脸在加班,就泄气了,可恶。”
“……”
“看上去,她们两个,关系应该挺好的吧?”
“小九?!”
已经转回警察厅的原机搜401队员九重世人不知何时就站在了他们身后,闻声把手上提着的公文包拎起来展示了一下:“我有事来找桔梗队长,刚好她不在,就看眼你们在干什么。”
“在窥视已故女性的私人信息。”
“喂志摩,干嘛说的这么难听,这是在查明驹子小姐死亡背后的真相。”
“噢,那你查出什么了吗?”
“……至少不会是同居者作案?”
连伊吹都能看得出来,志摩很艰难但好歹是忍住了对他连翻几个白眼的冲动:“赶紧把账号退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拿你旺盛的好奇心打扰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了。”
“这种账号都能被人翻出来,也不明白现在年轻人怎么啥事都爱往sns上发,”阵马耕平忍不住抱怨道,“网络什么都能查到,人的信息跟透明也没区别了。”
“发到这上面,不就是为了被看见吗?”
伊吹蓝正托着下巴,出神地思考着,下意识就接了话,反应过来后连忙解释:
“我不是在给自己开脱啦,私自看她的账号是我不对,果咩捏驹子桑!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看的,但是想要留下什么,被记住什么,仅仅一瞬的分享欲和表达欲,所以,才会往自己的账号上发这么多信息吧。”
05
“什么——驹子小姐的葬礼没办法举行?”
伊吹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你刚说的话,你无奈地点了点头:“说是联系不上她的家人,没有直系亲属签字的话,连殡仪馆那边都没有办法。”
“怎么会这样……”
沉重的,凝滞住的气氛在你们之间蔓延,你垂着头,直到伊吹再度开口:
“驹子小姐她,有没有和你提起过自己家是哪里的?”
“她只说过老家是遥远的乡下,很早之前就离开那了,具体地址、联系方式都一概不知。”
你无意间抓皱了自己的衣摆,松开后再试图用掌心压平整,却怎么都无法消除那片显眼的折痕,“说到底,我和她也不过合租两年……”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伊吹蓝的双眼仍被阻隔在墨镜之后,目光中不含半分失望或谴责,但你就是莫名感到羞惭,仿佛心底的犹疑都无处遁形。
“驹子她,会希望由我来送她最后一程吗?”脱口而出后,你连忙找补道:“那个,我们也不过是合租关系,算不上什么至交好友……而且,而且……为什么要、偏偏在那个时候和她吵架了呢……”
“如果能回到过去,要是能把道歉说出口就好了,可惜时间是不会倒流的,”伊吹蓝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到你的眼前,“抱歉,这是在驹子小姐的sns账号里找到的,最新一条推文。”
“对不起,明明我不想和你吵架的。”
发布时间是,九月二日,凌晨一点。
没能说出口的道歉,可是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UDI那边的解剖结果已经出来了,根据驹子小姐平时在账号上发布的个人信息,基本可以判断为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由呼吸暂停时间歇性缺氧引发的心脏猝死。
“也就是说,这是一起因疾病而引发的意外。”
06
“你要搬离市中心了吗?”
“是,那套公寓合租了两年,也差不多快到期了,我一个人的工资没办法承受接下来的租金。谢谢你,还来送我一程。”
给驹子手机通讯录上的常用联系人都发了短信,最后来参加告别仪式的,除了你和机搜404的两人,竟然只有UDI给驹子做遗体解剖的法医。
说不出心里是何种感受,你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手中接过她火化后的骨灰,死亡的重量居然就只有这个罐子,好似活了一辈子,人最后也只这般透明了。
“驹子她,其实在用完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雪国》这个故事。”
告别之前,你不知怎么就对伊吹蓝说出了口,
“她和我说,自己的出身就和《雪国》里的驹子一样烂,留在那里,不得不为了嫁人而嫁人,为了生活而生活。
所以她逃走了,逃到了东京。勤工俭学很吃力,工作很疲惫,但她想证明驹子的挣扎也不是徒劳的,她也是在切切实实地努力活着啊。”
驹子是一个残酷的名字,透明之躯,作茧自缚的蚕马,她的一生,只能是轻飘飘的,美丽的徒劳吗?
“今天你穿的也是红色的裙子。”
“是的,”你叹息般地笑了,“因为她说过,如果能给自己举行葬礼,她想穿最鲜艳的红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