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终于“唰”一声灭掉了。
医疗部记录显示,这是维克多·阿纳托利耶维奇·切尔诺夫的改造手术,他要替换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皮肤和肌肉,植入一系列神经丛接口和脑机装置,成功应用后,他在安全局内部的估值能再上一个台阶。
机械臂推着可移动的医疗舱,沿着头顶的滑轨移动进了A05室。
已经是凌晨了,瓦西里萨通过摄像头,扫描了走廊里每个人的面孔。
首先是弗拉基米尔·叶尔绍夫,他是来接收几项医疗报告的,他正从电梯里走出来,很快转过角落不见了。
然后是几个助理和实习人员。
走廊尽头是个穿标准白色套装,脸上缠绷带的人,靠着墙壁,小心挪着步子,像个脑损伤后康复训练的人。
瓦西里萨说:“晚上好,先生,祝您早日康复。”
它没有得到回答,意料之中,大部分人早已习惯忽视人工智能的存在。
它又去看A05室。
在人工智能巨大的心里,现在只容得下这件事。
那个病人依然摸着墙面慢慢走着。
“那小美人儿是个麻烦,”零说,“两个都是——你能给点反应吗?”
维克多站直身体,绷带盖住了脸。
“它看不见,我进来的时候就全屏蔽掉了。”
沉默。
“柳德米拉和那个瑞典人待在一起,还有二十分钟她就醒了,说句话。”
沉默架起烤炉把零翻来覆去烤得滋滋冒油,而维克多一开口简直是递上了酱料罐子:“你要小心。”
零刚想说小心个屁啊现在谁能吃得住我一拳,话到嘴边却变了:“关于什么?”
“只要具备了脑机接口,人工智能就有了越过大脑接管身体的可能。”
维克多朝A05室一扬下巴。
“让他继续做梦吧。”
零了然:“你杀卡尔松是为这个?”
遭遇畸变生物的那晚,圣彼得堡安全部本应把卡尔松的尸体无害化处理的。
但她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复活”了,还出现在了莫斯科。
“不是这无本万利啊,”零连声音都卡壳了,“我以为这么多地下擂台已经够没底线的了,现在连尸体都……他们怎么做到的?”
维克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面。
走廊光滑得没有接缝,而这样的走廊有多少条根本数不清,这样的建筑在如今的大地上有成千上百座,谁会想到几百年几千年之前人类还在旷野里与野兽争食?
那时的人类之于地球就像分化者之于现在的世界,都是一群光着脚丫的孩子,闯进了一个在幼稚眼眸里无比高大的殿堂。
“算了,”零脑袋都大了,“我还是回去看看动画片陶冶情操吧。”
维克多抬了下头,仿佛在虚空中捕捉到了电子灵魂。
零的意识迅速闪回,穿过无数由“0”和“1”组成的数字网络,成功在布满灰尘的数据中心启动了身躯。
只是一睁眼就差点吓了一跳。
柳卓可能根本就没睡,也可能是那种醒来后并没有神清气爽而是筋疲力尽的“被床睡了”而不是睡在床上,尽管地上只有个睡袋,躺上去硌得背疼。
零出了一身电子意义上的冷汗:“……Доброеутро(早上好)?”
柳卓银发,灰瞳,在逐渐变亮的房间内暗淡得马上就要化成一摊雪水,她直勾勾地盯着零。
零心想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维克多算账我毫无意见,放过我们无辜的后勤组人员不好吗,还是说……
他屏住呼吸,开始找自毁按钮。
是的,如果柳卓想说的是那件事情……
“我没兴趣。”
柳卓说。
零甚至没全部听清楚就如释重负,紧接着只听柳卓的声音再度响起,每个字轻飘飘的,连起来就吓人了:
“你就是跟维克多‘耳语’的那个人吧。”
零哆哆嗦嗦地,连钢造关节都咯咯咯响了起来:“你还想看早教……不是,科普片吗,我重连一下马上就好……”
“他其实没被控制,他不会死,他只是在骗我。”
“……我存了很多上世纪上上世纪上上上世纪的电影,”零说,“你可能感兴趣……”
“骗我很爽吗?”
“我可以黑进政府线路里,你要什么我都能翻出来。”
“你就这么害怕吗?”
雨幕还在扩张,细密的雪花落到地面就化了,门外哗啦哗啦的水声响得吓人。
他们在害怕什么?
二百年前人类害怕人工智能,一百年前人类害怕机器人,二十年前人类害怕核辐射,现在的人类害怕分化者。
每个阶段都有敌人,全人类的生活史就是个大型闯关游戏,解决了一个boss又来一个,没有谁是无关轻重的路人,所有人都是主角,所有人都被层出不穷的困难玩得团团转,一边期待“明天就好了”一边又害怕明天,可害怕到底是什么呢?
归根结底它不过是一种情绪,情绪是大脑产生的,哪根神经啪嚓一声打出个电火花,人类花了几万年终于把这火花变成了具体的词,这是害怕吗?也许害怕和喜欢根本就是同一根神经产生的,神经自己知道自己该害怕吗?
分化者的细胞们知道它们活在谁的身体里吗?
柳卓说:“是不是我死了才好?”
“不不不,你你你……你不要这么说啊!”
零喊了起来,但苦于电量还没有充满,因为这屋里的电压实在太低了,他最多能驱动这具身体的发声装置,甚至连手指都动不了。
柳卓吸气,再呼气,尽量控制着音量:“我……”
她停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手指在口袋里摸索了几回,最终选择了生命册。
“你能破解它,”她举着那个小小的漆黑薄片,“我不想再问下去了,我很累。”
零满怀惊恐地看着芯片:“插进主机里就可以……等等,它就是那个……”
柳卓说:“是什么?”
这具机械身体没有皮肤,零能听到散热系统在疯狂运转的声音。
他吞了吞自己的口水:“是那个的话,你不用插了,它会弄坏主机的,那玩意系统不行。”
“为什么?”
“你自己就能破它,它是脑技术培育的,来源就是你的神经组织。”
这话说出来之后轻松多了。
柳卓说:“你们就是为它来的吧。”
零干笑了几声,没回答:“它之前被深蓝弄走了?你在哪儿发现它的?要是什么破解室之类的就坏了。”
柳卓心头隐隐有种被掐紧的感觉。
“你在里面遇见怪事没有?”
“有。”
“比如……”
零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柳卓转身,摊开掌心往墙面上狠狠一擦!
那根凸起来的钢筋正好戳进了皮肤,一条红绸似的血线迅速淌到地面。
零顿时像斗牛一样嚎了起来。
柳卓把手收回来,说:“就像这样,自从在深蓝合创里待了一会儿之后,它就再也不受控制了。”
[我将重现]并没有发挥作用。
零再开口说话时声音低多了也冷静多了:“你该知道这事不对劲了吧。”
“我早就知道了,我到底是什么?人类,还是程序?”
“你是人,”零说,“姐们,你是人,不要怀疑这个,那个女秘书跟你说什么没有?”
“你说凯贝洁特?她到底是谁?”
“好好想想,你肯定见过她的老板,至少听说过。”
依莲娜·安东诺芙娜,巴克斯,伊森,还有谁?她见过的人中只有这些人能……啊,她知道了。
“杰登·萨顿。”
柳卓不自觉地把掌心微微拢起来,血很快汇成一个小小的湖泊,亮得像块镜子。
但丁写过的,自杀的人变成的树林里,折断一根树枝,血和话语就会一起从断口流出来。
她就是那树,头顶是时刻要来吃她的树叶的鹰身女妖,身边是一样永远在痛苦中的人。
“是他,他的妹妹要和伊森结婚了,虽然婚姻法跟废料没两样,但是全球的超级工厂从此都是亚当的花园了,你信教吗?”
柳卓本能地点了下头。
“亚当是银色科技的人工智能,”零语速很快,像是拼命在说,“它是伊甸公司造出来的,所有的超级人工智能体全是伊甸研发的,公司在结网,我们都成了蜘蛛网上的猎物,他们是靠吃我们活着的。”
柳卓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姿态。
“你听着就行,你对这个世界知道得太少了,你不知道我们活在什么样的空气里,到处是垃圾,到处是对立,男人和女人不团结,大人和孩子没法交流,普通人和……”
“普通人和分化者,”柳卓喃喃地说,头晕目眩,“所有的分化者都是改造人,所有的改造人不都是银色科技授权才能‘生产’的吗?我不也是从他们手里生出来的吗?我为什么要躲着他们?我只是他们的玩具。”
这才是彻底的完蛋。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分化者,他们只是一群被义肢愚弄了的傻瓜。
别提什么基因检测,你是改造人,你从此只能到银色科技授权的医院进行一切身体检查,在此过程中没有一个人会告诉你他们是骗子。
而幕后黑手是银色科技也好,是其余哪家公司也好,分化者只不过是他们的玩具,所有人都是玩具。
费奥多尔是政府的玩具,因为他必须和依莲娜生个孩子才能让深蓝合创的继承权控制在政府手里;奥尔迦是依莲娜的玩具,依莲娜本人又是巴克斯的玩具,他把深蓝合创抢走了。
还有加百列,还有拉斐尔,他们又是谁的布娃娃?
“你想错维克多了。”
零说。
“不是他,他做不到控制这一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带走了。”
把我带走了,从父亲和姐姐的身边带进了更可怕的世界。
是的,无知确实是一种幸福。
柳卓深吸一口气。
“既然分化者是假的,那分化能力是从哪儿来的?”
“你在莫斯科玩过吗?”
“没有,没来得及。”
“那你还没见过银色科技的莫斯科分公司,他们在全世界都有分部,小城市的话,只有办事处。”
什么意思?
主机闪了几下,对面的墙上变出了一张分布图。
“联合国的统计图,二十年来分化者的分布地区。”
柳卓把手扶在墙上,投影的光漫了出来,细小的粒子在空气中旋转着。
“看到什么了?”
“大城市很多,小城市很少,欠发达地区几乎是零。”
那种根本没人有足够的钱去安装义体的地方,没有分化者。
所有的分化者都是改造人,但改造人不一定是分化者。
奥尔迦的确事先知道那晚会发生什么,她看到柳卓身上没有任何植入体的时候就知道了她是谁,关于吸血鬼的拙劣谎言只能骗骗柳卓自己。
还有非法分化者。
改造人需要登记,而柳卓不是改造人,系统里也不会有她的信息。
自此所有的一切终于像雨滴那样一颗接一颗连成了线,一道惊雷劈头盖脸落下,狠狠抽了柳卓一耳光。
她需要一个口令。
既然分化者只是程序,那么总有驱动按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