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柳卓说:“等等。”
这未免有点太巧了。
“能问个问题吗,”她继续道,“你是谁?”
“跑腿的呗,”那人说,“美女,最好快点走,下雨天容易接触不良,一接触不良就容易没电,你就得扛两个。”
“你给谁跑腿?”
“这就不用问了吧,”改造人说,“这还要问的话就有点欺负人了。”
柳卓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你现在就是在欺负人,绿药水是什么?”
“活动素啊,打多了脑子不好使了,就她这样。”
“用来干什么?”
“求求了,”改造人哭笑不得,“就剩百分之五十啦。”
柳卓向他毫无任何遮盖、近乎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看了一眼:“我可以把你的头拧下来,带着走。”
这其实是有点困难的,因为这副躯体令人心惊肉跳:肌腱被钢铁和弹簧取代,骨骼似乎也被同样材质的……某种物质替换了,血管里流动的不再是鲜红,而是一种古怪的蓝色液体。
安静下来的时候,那细微的“汩汩”声像在侵蚀人的理智。
“好吧,好吧——”此人拖着声音说,“我叫零,zero那个零,我有个安全屋,可以放你们进去躲一躲。”
“要是我没打算去呢?”
零哈哈一笑:“那我就不知道啦,但是你需要地方治眼睛,也需要找个地方放她,是不是?”
卡尔松,失去了自我意识的意达·卡尔松,她在这里,又不在这里,她的灵魂早就应该走了,另一只手却死死扯着她。
柳卓也没想好拿她怎么办。
“走吧,”零苦口婆心地说,“真的要没电了啊——”
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也没有什么不同,顶端鲜艳得像流淌的黄金,越到下面,越是黑暗,浓郁的黑暗。
零口中的安全屋更像个数据中心,杂七杂八的零件和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已经报废的设备占据了大部分地方,角落里一架主机时不时闪着蓝屏,空气净化器简直是豁出命在工作。
没床,不如说这种环境下还要床有些强人所难,柳卓只能给卡尔松垫了个睡袋,然后听零的指挥,从堆到天花板的零件堆里推出一台机器,把管子连在了卡尔松身体上。
比起她在医院里用过的维生装置,这个看起来笨重多了。
她问:“能行吗?”
零坐在另一头的充电位里,说:“没办法,想让她活就得这样。”
“她已经死了。”
柳卓说。
“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人复活吗?”
“我从没见过,”零说,“你不是说真的吧?”
“是真的。”
柳卓站在灰尘里,浑身火烧火燎地疼,疼得她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什么姿态面对今晚了。
“我好累。”
她说。
“两个了,有两个人在我眼前死了,又活着在我眼前出现,最可怕的是我对现在的科技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的,你觉得呢?”
零发出了一种类似齿轮卡住了的声音。
“有一些给冬眠人看的恢复资料,我放给你看,你愿意的话就……”
“冬眠人?”
“是啊,有些从21世纪就冻上了,不过那时候可比现在强多了。”
零应该无法发出叹气的声音,柳卓猜他可能会用很长的停顿来替代。
“21世纪没有核爆,没有天空城,人工智能还都是不会自主思考的傻瓜……”
最后那句被骤然响起的音乐盖过去了。
柳卓僵着脸,和墙面上过分鲜艳和简单的动画投影对视了几秒,转头问:“你不是错放了幼儿早教频道吧?”
“当当!欢迎你们来到23世纪,今天我们来学习第一课!”
零尴尬地“哈哈”几声:“多得是冻了几百年的人呢,刺激视觉细胞一下才能正常感光,而且有些公司的冷冻舱不太行,弄得他们有点听不懂人话——就是,字面意思,听不懂话,你明白吧?”
柳卓说:“我没冬眠过,我也听得懂你说话。”
“哈哈,那你慢慢看,别担心他们找过来,我……”
主讲人的虚拟形象是只同样色彩醒目笔画简单的鸟,鸟嘴一开一合,讲两句就要“哇”大叫一声。
“23世纪充满了机会,也充满了寻找机会的人,那么提问!人们都说,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22世纪是不愿回忆的世纪,那么23世纪是——”
柳卓和鸟老师大眼瞪小眼。
“答对了!是‘脑’的世纪!其实早在几个世纪前,脑科学就在多方面得到了应用,只是还没有——”
停,停,停。
“脑科学?”柳卓重复道,“医学?”
这是不是和她见过的那些远程控制人的技术有关?
“很难说,”零说,“现在都是混合型人才,至于脑科学嘛,比如冬眠技术,再比如义体手术,脑机接口,甚至人工智能内部的神经网络,都是脑科学应用。”
“还有呢?”
零那双眼睛是他全身上下为数不多的人类器官,但就连这个也黑得像人造物质,看不出任何自然折射的光泽。
“我好像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说。
“是的,那个也是,其中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你面前。”
柳卓胸口不断传来剧烈痉挛,一只巨手攥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活动素是什么?”
“它的全名是,脑活动素,用来‘激发大脑的潜力,帮助你更好的控制身体,发现自我,掌握未来’,就是她那种控制,也是她那个自我和未来。”
“谁干的?”柳卓追问,“总要有个人发现它……”
“现在的世界已经全然不同,国家与政府在维护世界秩序的作用中占据了次要地位,一股新生力量正逐渐掌握我们人类的一切……”
鸟老师的话打断了她,一定是有人上调了音量。
“所有的国家都在衰落,”零说,“差不多只有一个例外——现在主导一切的是公司,各种各样的公司。”
“所以是谁干的?”
“给你个提示,往窗外看看,什么颜色?”
这地方房顶很低,只有两米多高,横梁里时不时突起一根钢筋什么的,需要特别小心,窗户却很干净,至少称得上一句整洁。
在下雨,内循环膜在昼夜不分地工作,将人类从辐射灾害下拯救出来。
而往高处看,细小的、甚至有些毛绒绒的雪花正从高处不断落下,在靠近内循环膜时又因为内部的热量而融化成了水。
然而在高处的人恰恰是感受不到寒冷的那群人。
往外看,有机材料上映出了柳卓的脸,然后是她的头发,线条优美利落的颈部和肩膀;向里看,地面上的积水在窗户里晃成了一片刺眼的亮。
夜晚在窗外浓缩了,柳卓嘴里尝到了它的苦味。
银色科技。
她的头发是银色的,水是银色的,天空是银色的,内循环膜也是。
站在偌大的库房里,背后居然有点冷飕飕的。
三天时间,才三天时间。
瑞典,芬兰,再到俄罗斯。
斯德哥尔摩,赫尔辛基,圣彼得堡,现在她在莫斯科。
好累。
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去处理这一切了。
之前发生过什么柳卓无从得知,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身体内部像有一个黑洞,吸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柳卓慢慢地蹲下,掌心挨到了地,粗糙的地面磨着皮肤,感受不到什么。
“我可以继续看吗。”她问。
零“滋啦滋啦”响了两声,说:“你冷吗?”
不光是冷。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总是往深渊里滑落。
过去怎么回事,现在怎么办,之后怎么办……
负面情绪好像不是一般的多。
不对,不如说,这三天里她的情绪活动太剧烈了,而且多半都是负面情绪。
恐惧。
恐怕连柳卓自己也意识不到,恐惧早就把她泡成了一块海绵。
如果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么那人想看她什么样?
“跟我说说维克多,”柳卓突然出声,“你认识的那个是什么样?”
零干笑了两声。
“你后面是几个人?”
改造人沉默了。
“你的说话方式,和上一个很不一样,你太嫩了,还没学会装傻呢。”
片刻后改造人说:“是一种人。”
“和‘例外’有关?”
柳卓没等到任何回答,零的眼睛已经悄无声息暗了下去,不管是谁的意识,此刻都已经离开了这具躯体。
为安全起见,柳卓扯了块抹布把他从头到脚蒙住,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副歪歪扭扭的眼镜。
它的两边镜片都不是一个色,框架更是一边大一边小,而右边镜片内侧,赫然吸附着黑色的生命册。
这是从工厂的万能工具箱里找出来的玩意,柳卓实在不是心灵手巧那一挂的,折腾了半天,好歹是把这东西做成型了。
生命册。
柳卓摩挲着它薄而锋利的边缘,一下,两下……
她身上最有诱惑力的部分,就是它和异能,不如说它就是她异能的一部分。
只要这个异能被生命册读取过,她就能使用它。
而生命册不在她体内时,尽管柳卓还是可以使用[永不坠落],但不能使用卡尔松的[如此杰作]。
它和她的神经是绑定的,这是不是也是某种脑科学的产物?
联系,似乎所有的事情之间都有一条看不清的线。
柳卓盯着地面,想把它看出坑来。
她走到那个主机前,试了试发现它还能运行,于是点击了几下,切入了搜索。
表示“加载中”的半透明圆圈跳动了一会儿,很快弹出了大片结果。
柳卓只用看一眼,就退出了网络,走到门边按下了开关,屋里陷入了同样的黑暗。
她躺在另一个睡袋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白雪研究所附属的那家医院,之所以能获得义体手术的资格,是因为有权威坐镇。
那人叫瓦西里·维萨里奥诺维奇·谢罗夫,银发向后梳拢,眼睛蓝得无法形容。
柳卓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这人与她血脉相连。
我有什么资格去评判拉斐尔呢。
她仰望着黑暗,卡尔松的呼吸声微弱得听不清。
我自己就是人造产物,我的存在,违背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