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

    屏风后探出一只宛如白玉又修长分明的手,不紧不慢接过帕子,却是搁置在了一边。

    视线随之落到桌案上,描金的香炉盖轻启,扬起沉香气味。

    取铜箸搅动着松灰,再轻压,置香篆,着一勺香铺平,最后点篆。

    待香炉青烟袅袅,冗长的墨纱幕篱中,才传来一缕悠清的声音。

    “何人?”

    “京卫营。”

    他掸了掸衣角的香灰,用帕子仔细擦过手后,才掀开那手帕。

    玉玦和纸条俨然躺在上面。

    薄纱后,唇角轻勾。

    “她能查到这里,有意思。”

    墨袍女子冷言:“可我们的人未曾在京卫营布网,莫非是试探?”

    他指尖挑起一块玉玦仔细端详,又攥在手心里。

    “来者是男是女?”

    “是个男人。”

    见对面男子一时踌躇不语,她顺势提议道,“是否要将其灭口?”

    幕篱下的男子缓缓起身,走到窗前。

    晨曦的光透过隔扇,照在他身上,一半阴,一半阳。

    冰凉的玉玦在掌心逐渐温热,他无奈摇了摇头,低喃着。

    “没诚意。”

    墨袍女子不解其意,便不再追问。

    须臾,他开口:“把人给她罢,看看她想做什么。”

    “是。”

    —

    秦让正静静侯在门外,见曲吟潇方从驿站里出来,便忙上前相迎。

    “老大,办妥了。”

    曲吟潇探身向吟风楼望去,雾霭朦胧下,隐隐挂起盏橙黄的灯笼。

    她有些惊讶,不曾想到这卧云先生竟然这么痛快就答应将影月借她一用。

    卧云先生掌管的影月,是江湖中的一个秘密组织。他们隐匿于市井,不参与任何纷争,却与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这个卧云先生更是神秘莫测,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容,甚至是男是女都不得而知。

    且此人脾气古怪得很,收礼办事,若想请他出山,必须挑一件他喜欢的东西。

    有时是炊饼,有时就算是金子,也照样推拒。

    影月训练有素,武功高强,顾允承曾不止一次借用过影月。

    她便也逐渐知晓此事。

    望着远方的视线蓦然收回。

    “走,老大奖励你吃顿好的。”

    美其名曰奖励秦让,不如说奖励自己。

    彼时作为首将,她须得和将士们同甘共苦。尤其在西北打仗时,日日喝米汤,吃糠咽菜,只有停战休养生息才能勉强吃上些牛羊肉。

    现在想来,人生就这么一回,何须活的如此认真。

    日近正午,吟风楼内人声喧闹。

    跑堂的小二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活,奉迎上前:“贵客请!”

    二人围坐在一张矮几前,不约而同瞧着堂内高台上戏服装扮的俳优。

    一人身披金贵阔袖长衫,胸前绣着猛虎兽纹,一人衣着粉色窄袖衣袍,腰缠玉带。

    此戏名为“楼兰散”。

    讲的,是一位出色的谋士为自保委身寄于朝堂奸佞,表面同他虚与委蛇深受其信任,实则暗中捧杀,最终奸佞倒台,还百姓公道的故事。

    如今太平盛世,这些奇诡怪谈颇为百姓们津津乐道。

    只是......她方感觉这出戏似乎在哪里听过。

    小二忙过来添茶水:“两位客官,吃点什么?”

    “先来上两壶玉团春,剩下的老大点。”

    初秋正是吃蟹的季节,曲吟潇大手一挥:“那来盘醉蟹。”

    “两位客官,您们说的这两个菜,咱们店里......都没有呀,”小二见状,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平铺在桌面上,笑盈盈道,“二位看着面生,相必是头一次来,这是本店的菜单,请过目。”

    当真是奇怪,吟风楼最初便是以四季酒——玉团春、夏荷香、秋露白、松雪醅而闻名。

    如今怎能没了呢?

    曲吟潇疑惑着扭过头,目光投向那张菜单。

    她倒是不记得,原先的吟风楼还备了这样的菜单。

    只是这一看,着实让她再次满头雾水。

    一番思想挣扎后,她缓缓试探道:“美......美人鱼?是什么?”

    “回客官,这是西湖上供的银鱼制成的鱼羹。”

    “那......丘必特之心,又是什么?”

    “回客官,炙鸡心。”

    视线缓缓往下移,终是找到了一道“对瓶吹蟹”的菜,应该是她想要的醉蟹。

    曲吟潇看得头大。

    虽汗颜,却也便是尊重,只是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旁边的秦让也没好到哪儿去,一顿左翻右找,也没瞧见像酒水的名字。

    小二热心肠地把竹简又扣过来,指了指上面的字,礼道:“客官多担待,本店目前只有捌贰拉斐和飞天矛台了。”

    “捌贰拉斐,是......”秦让撇着眉毛问。

    小二嘿嘿一笑:“夏荷香。”

    秦让仿佛恍然大悟,十分激动道:“我懂了,飞天矛台是秋露白!”

    小二捧场:“客官聪明!”

    曲吟潇终于忍不住发问:“这奇奇怪怪的名字都是从哪儿来的?”

    “这是我们老板定下的,说是‘吸引读者阅读兴趣’,大抵就是吸引客官的意思吧。”

    秦让抱拳。

    “真乃奇人也。佩服,佩服。”

    的确是头脑灵光的奇人,若有机会,她倒还真想见见这位老板。

    曲吟潇咂咂嘴,便把菜单还给了小二:“算了算了,竟如此费事。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席面呈上来即可。”

    “好嘞,您二位稍等片刻。”

    待台上那出戏唱到末尾,菜肴也已经上齐,二人终于可以饱餐一顿。

    旁人都是将酒倒进杯中,他二人却是直接捧起酒壶对饮,颇有架势。

    “来!敬老大一杯!”

    “愿你我未来一帆风顺,长命百岁!”

    说罢,曲吟潇喜滋滋地碰了碰秦让的酒壶。

    这吟风楼的佳酿确实一如当年那般甘醇,不过同西北大漠烈酒相比,酒劲不过尔尔。

    秦让笑笑:“现在说长命百岁有点早了吧?以你我的年岁,再驰骋这江山八十年都不成问题!”

    吟潇却嘁声,一本正经盯着秦让:“你不知道,这人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有道是‘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指不定哪日就会天翻地覆,变成另一番模样,到那时,若还未求得所愿,那才是真的遗憾。”

    她听着周遭久违的烟火气,心中顿感畅快,随即语重心长,“所以不论何时,都不早。”

    秦让印象中的老大,英姿飒爽,说一不二,可谓是女中豪杰,并非会是这般感慨万千之人,更像是遭遇了变故后看破红尘,大彻大悟的道士。

    可不一会儿,他便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两人吃得正起劲时,吟风楼外忽然传来嘈杂争吵声。

    本以为是市井里普通的吵闹罢了,却是一刻也未消停下来,愈吵愈烈,围观的人也愈来愈多。

    依照曲吟潇的性子,此时她管定了。因她素来习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撂下竹箸便向门外凑去。

    “小公子,莫再胡搅蛮缠!我等还有朝廷要事,若是耽搁了,怕是相国大人也担待不起!”

    “可你分明就是偷了东西,我亲眼见到的!休想抵赖!”

    那干净优美的声音,好生熟悉。

    光影铺洒在少年身上,曲吟潇眯着眼睛抬头,正好撞进他急切的视线。

    少年肌肤白皙,玉冠束发,一身月白项银细云纹锦衫,腰悬南珠,脚踩牛皮皂靴。

    穿得如此华贵,却也难掩柔弱病容。

    曲吟潇忽而正了神色。

    沈无疾。

    上次见他,还是他孤身闯入宫门,抱着自己走出皇城时。

    世事难料,不曾想再见到他这张脸,她竟一时错愕,仿佛这些事早就已经过了许久了。

    若说心里一丁点波澜都没有,她自己当也是不信的。

    她远在大漠许多年头,消息闭塞,对京城中事知道得少之又少,很难将彼时那个的戾气满身的沈太傅同现在这个人联系到一起。

    如今的他,少年模样初长成,还略带有几分攻击性,虽然比她高出一头,但看上去,约莫只有十七八岁。

    她怎能动这样的邪念。

    可她的目光越探越深,发现,沈砚看向她的眼神,也委实算不上清白……

    沈无疾一瞬间噤了声,痴痴地望着眼前这张英气十足的脸,那玩世不恭的脾气竟也逐渐收敛几分。

    紧接着,便由内而外发出了直达眼底的笑容。

    是她呀。

    二人目光交汇处,仿佛上演了许多故人相逢不相识且悲欢离合的狗血戏码。

    四处喧闹声破空,曲吟潇蓦地收回思绪,看向与沈无疾争吵的人。

    这位可不是什么惹得起的主。

    此人墨冠高束,一身绯红官服,本该尽显威严姿态,如今却只剩愁容满面。

    他身后四个小卒,分别守在盖着绸布的囚车四角,看守着车里的囚犯。

    而他则是此次负责押运囚犯的协领,刑部侍郎百里修。

    见曲吟潇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虽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毕恭毕敬地朝她拘了个礼。

    “曲都尉!你来得正好。”

    她掌管京卫营,少不得与刑部打交道,二人的品级不相上下,百里修若见了她本无需行礼,看这样子,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沈无疾也毫不示弱,当即抓住曲吟潇的胳膊,往自己身边拉扯。

    “你攀关系也没用,这位姐姐一看就是公道人,你以为她会帮你一个小偷不成?”

    百里修提声:“沈公子,你胡言乱语什么?!莫再血口喷人!”

    沈无疾驳回:“我哪里胡言乱语了?你若是行得正站得直,为何不让我搜查?”

    曲吟潇听得头疼,伸手横在二人中间,暂时止住了争吵,耳根清净许多。

    “在下今日本是来吃饭的,碰巧遇到此事,并不会偏向谁。”

    她看向百里修:“百里大人,你先说。”

    百里修抱拳:“我等奉刑部之命为押运朝廷钦犯,正在此路过,谁知沈公子突然跑出来劫道,说是我偷了他的东西,可在下忙于公务,不曾遇见过沈公子,更不可能行偷盗之事。”

    沈无疾叉起腰,嘁了一声。

    曲吟潇又扭头看向他:“那沈公子,如何说?”

    沈无疾似是端起了架势,横眉轻挑,悠悠讲述:“他方才从另道而来,转行至这条街时,碰倒了我的小厮,还假意将他扶起,后来我再查看时,东西已经不见了,姐姐说,我该不该找他?”

    二人各执一词,曲吟潇不好判断,于是继续追问:“公子丢了何物?若是是贵重之物,倒也不难查。”

    “贵重!十分贵重!”

    他很是心疼地皱着眉头,带着几分惋惜:“我刚买的琥珀将军和墨牙将军......”

    曲吟潇不解:“这是何物?”

    沈无疾突然收回表情,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严肃的味道。

    他郑重其事。

    “蛐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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