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相抵

    推门而入,比景色更先吸引人注意的,是那阵扑面而来的奇异花香。

    柳酉凝神。

    屋内还是熟悉的格局,简洁的红木家具红木地板,房间各处散落着稀稀落落的各色花朵盆栽。

    李妖躺在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红木床榻上休憩着,背对着柳酉。

    空气中很安静。

    柳酉看着床上那人,反手轻阖上了身后的屋门。

    她一步步走过去。

    “你是来杀我的?”床上的女子并动分毫,慵懒轻艳的音色缭绕在屋内每个角落。

    柳酉停在床前,再上前一步就会踩到那双摆放地上的白色履鞋。

    她是对李妖又爱又恨的。

    十一岁,柳酉独身落在淞赤之战的战场上,年幼的她无数兵戈中穿过,又躺倒在燃烧的战火中,只知道哇哇大哭。

    是李妖把她从众人脚下捡起来,带回赤月楼。

    李妖说,见到她时,是在日光渐落西山的酉时,小小的柳酉躺在地上,周边全是苍凉的黄土硝烟,柳酉怀里却揣了枝嫩绿得出奇的柳枝。

    故而带回她,起名柳酉。

    从那以后,她为了生计,便开始一板一眼学起舞楼里姐姐们教的舞来。

    李妖待她不薄。有从别处挖过来的舞楼魁首,一来就欺负上了年纪最小的柳酉,李妖直接将她送回远处。

    美艳的魁首震惊地问李妖,居然要为一个黄毛丫头舍弃自己这个京城头牌。

    李妖不语,只盯着她漠然点点头。

    众人也因此知道柳酉在李妖心中的地位,不敢看轻。

    李妖在柳酉的前半辈子,一直都在以亲近的长姐角色保护着她,没有血缘但胜似至亲。

    可是一切都在柳酉十四岁那年变了。

    那年她发现自己底裤上的污血,在餐桌上装作无意间问李妖,如果来了月经,就必须开始侍客吗?

    李妖咬着甜脆的李子,语气自然地回道,当然。

    柳酉垂头,她曾无意撞见过,那些姐姐被折腾地惨叫连连的样子,第二日下床腿都打不直颤颤巍巍。

    于是她瞒了下来,也开始吃药。

    也差不多是那段时间开始,李妖估摸着柳酉日子差不多了,怒于她为什么还没有来。

    “我养你是让你赚钱的,不是让你真来学舞蹈的,看看你的舞蹈技术,比得过我这楼里的哪个人?”

    李妖说着,又抬起鞭子向已经缩在墙角的柳酉抽了过去。

    舞楼里,诸位姐姐见李妖对柳酉态度大变,也跟着见风使舵,开始在日常生活中各处找柳酉的错处麻烦。

    柳酉那是才知道,李妖开舞楼,是商人。

    商人,是只看利益的。

    那段时间,柳酉舞蹈大为进步,也有不少年轻的贵公子哥在台下注意到这开始崭露头角的新人。

    原本柳酉以为,自己跳得越好,就会吸引更多的人进舞楼买酒,这也能算做变相为李妖赚钱。

    可随着公子哥们提得越多,李妖就越着急,落在柳酉身上的鞭子就越重。

    没人知道,台上舞姬华服之下,是新一道旧一道的累累血伤。

    所以,尚未年满二十的柳酉才省吃俭用月月攒钱,在李妖的最后通告截止日期前,把自己的卖身契带了出来。

    谁知李妖大发雷霆,先是找了几个打手把柳酉在福元节的某条小巷打个半死,又找来无欢楼要彻底置柳酉于死地。

    柳酉觉得,李妖对她是有这么多年感情的,只是爱之深责之切,到最后全变成了恨,变成了反目的两方。

    她顿在李妖床前,心绪复杂。

    “我不是来杀你的,”柳酉说完,思索片刻后又笑道,“可能本是要来杀你的,但念及恩情,我今日与你一命抵一命。”

    “呵呵,一命抵一命。”李妖披着荷叶绿锦被侧躺对墙,嘴里细细琢磨着这几个字。

    “你可知,我是谁?”

    李妖缓缓从床上坐起,发丝凌乱地挡在她白皙的面庞上。

    她身子单薄,滑丝底衣穿在身上,可以看出那瘦削肩膀的依稀轮廓,身下大大的荷叶绿锦被像是要把她淹没。

    柳酉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她瘦了。

    李妖把锦被一掀,攥拳在嘴边猛地咳了两声,又动作缓缓地将双脚置于床脚,勾过那双洁白履鞋:

    “我姓李,是前朝李丞相的妹妹。”

    不知为何,李妖突然用一种很无可奈何的眼神看向她。

    “李青的妹妹?”柳酉心下一震。

    这个名字出现地频繁,让她不得不多加留意。

    “那你怎么……”

    “我怎么会开家破俗不堪的舞楼是吧?”李妖笑着看向她开口,可能是生了病,她的脸色随着起身后便愈发苍白。

    李妖已不似当年淞赤之战那时般年轻,岁月仍然在这张美丽清丽的脸庞上残酷地留下了皱纹的痕迹。

    她看着面前正值风华的柳酉,还有穿透她看见的那道熟悉的身影,心头微微哽咽。

    “淞赤之战之战后,我便对朝政失望了,皇帝老儿召我回去做李家唯一的继承人,可那时的我根本无心朝野。”

    柳酉听着这与此刻的自己无比相似的心境,不禁紧皱眉头。

    “可是逃也逃不了,我身上的血液,我的姓氏,已经注定了我回归不了普通百姓的生活。”

    “所以我在他们的监视下,只能在皇城根下开家舞楼。”

    说着,李妖自嘲般笑了一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开,就是近十年。”

    近十年……也就是说,淞赤之战后,她柳酉刚进舞楼之时正是赤月楼初创之日。

    柳酉越来越觉得,十年前的那场与质凉国的大战,改变了太多政治格局,也让越来越多的人流离失所。

    她深吸口气平复心情,告诉自己这不是心软李妖的理由。

    李妖看着她的模样,不由得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扬起莞尔一笑。

    长大了,和他长得真像啊,李平仪。

    她起身,悠悠走到房间的某扇窗户前。

    那扇小窗面朝赤月楼背后的小院,李妖推开窗棂,屋外柳树翠绿的生计盎然映入她的眼帘。

    大风吹过她瘦得只有巴掌大的小脸,她想言说些什么,却只是低头笑笑,便再也不说话。

    现在的李妖已经没了年轻时那种决然拿起鞭子的气盛。

    柳酉站在她身后,感受着经过她的身体抵御之后,从窗户透过来的丝丝清风。

    如同小时候,战场上的李妖毅然将她护在身后。

    可是长大后,一切都变了。

    柳酉苦笑道:“连无欢楼都找来了,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无欢楼规矩,除非雇主死亡,否则会倾尽一切人力物力追杀目标,直至目标死亡。

    李妖啊,你是一点旧情都不念吗?

    柳酉心底嘲讽自己,自己今日本无意伤害,奈何李妖一心要赶尽杀绝。

    她曾经一度不明白,为什么利益会变成她和李妖之间的天堑。

    直到后面她进入朝堂,做了郡主,官升将军,她才逐渐懂得,人与人之间,不靠血脉联系,就靠利益联结。

    狭小的朝堂呈现给柳酉的,就是这样一种血淋淋的世界观。

    屋外传来阵阵嘈杂声,柳酉按住腰间匕首,警惕地靠在墙面上。

    “柳酉,”宁静的房间里,李妖看着窗外的绿荫,突然轻声唤道她的名字,“此次你若能逃出,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生活。”

    还来不及琢磨李妖这句话的意思,两人所在的房间就被府衙官差破门而入。

    二十名官兵一齐围住柳酉,为首府兵把刀架在柳酉脖子上。

    柳酉不知自己做何错事便无意反抗。

    李妖阖窗走过来,细细看过柳酉身上每一处,开口言道:“我报的官。”

    见柳酉眼里透露出不解疑惑的神色,李妖叹了口气:“刚才那群追杀者里,有一人并不是无欢楼的人。”

    柳酉一下就想起最后那名年纪最小的孩子,眼神震惊扬声道:“李妖!”

    为了杀她已经不惜栽赃陷害,甚至牺牲一名无辜的孩子。

    府衙押着柳酉肩膀,给她手腕脚腕套过沉重的锁链。

    临出门前,柳酉回头,看向李妖那面无表情的面庞:“李妖,我肯定会从衙里出来。”

    “到时候,就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了。”

    说完,柳酉就被推着回头了,没有看到房门阖上前那一幕,李妖独身一人站在偌大的房间中心,面上是淡然绝望的微笑。

    笑着笑着,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滑过。

    秦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再见柳酉,居然是在广阳的牢狱里。

    那日他为了亲审的案子,日落酉时下了监狱,穿过户户铁栅栏时,竟然看见了身着白色囚服的柳酉。

    那时她正大大方方躺在牢差布置的潦草床榻上,阖目养神,整个人看上去悠然自得,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处境紧张。

    他让牢差开锁后,走进去一掀自己的衣袍蹲在她床沿边,好奇地撩起她额间的碎发垂眼瞧她。

    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倒真是一点也不慌张。

    柳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睁眼就看见了秦祁那张大脸。

    那一刻,她慌张了。

    她腾得从床上坐起,猝不及防得和秦祁额头撞额头。

    两人顿时都觉得自己有些头昏眼花。

    柳酉看向被撞倒后坐在地上的秦祁,又气又懵。

    她喘气想要稳固住自己的心神和语气,奈何身体还未从刚才的惊鸿一瞥中回过神来,语气中是控制不住的惊讶:“你在这里干什么?”

    在没有光线的空间里,两人都有些放开自我。

    秦祁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揉搓着自己已经红了一片的额头:“这话应该我问姑娘你吧?怎么就惹上牢狱之祸了?”

    他这话正好撞到柳酉的气闷之处。

    黑暗里,她起身时状似无意,差点踩到秦祁撑在地上的手,惊得秦祁反应极快地缩回自己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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