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

    清虚界,苍旻山。

    黑云满天,朔风怒号。

    终年积雪的苍旻山脉上,乌云投下的阴影浑如泼墨,浓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背阴的山脚处,灵气散逸的溪流边支了个破木棚。一名青年盘腿坐在棚下,穿着一身粗木麻衣,却不掩一派神清骨秀之气。

    薛见晗手里盘着一团毛茸茸的绿毛球,懒洋洋地瞅了瞅阴沉沉的天色,喃喃自语道:“这不会要下暴雨吧……”他这破棚子挡得住吗?

    不禁有些担忧地捂了捂手里暖洋洋的毛茸团子,他淋些雨倒不要紧,毕竟他现在也不是凡人了……不,他现在连人都不是了。

    想到这里,薛见晗难得惆怅地缅怀了一下曾经做人的滋味。

    无父无母,孓然一身。

    嗯……命苦的滋味涌上心头。

    大半年前,他还是个现代社会的凡人,可怜年纪轻轻二十多岁就挂了,以为路途多舛的命数总算是到头了,不想还有今日。

    十年熬夜选手表示,修仙修到真的了!

    ……如果没有人穿鸟身就好了。

    是的,做人没做几年,一朝投胎连人都不是了,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说真的,有谁体会过用牙签粗的爪子走路的感觉?又有谁体会过鸟头抢地、滚动前进的感觉?还有谁体会过头在前面跑、脚在后面追的感觉?

    彼时他又冷又饿,懵逼地在雪地里荒野求生,烧干了桃仁大的小脑瓜子也没想起来有什么深埋心底的传承记忆。

    好在他师父如同天神降临一般,救他于水火,传他门派心法,堪比武侠小说里非要给主角传功的高人大能一般神秘还无私,但是吧……

    首先,他也就勉强算见过她三面,且一面比一面不堪回首。

    第一面,玄衣少女宽袍长袖,凌空踏雪而来,是很有高人的范儿。

    纤纤食指隔空一点,薛见晗顿觉眉心一热,蓦然灵台清明,自发地开始吐纳听息,一股真气如同涓涓溪流自内向外破土而出贯通经络,又如春风化雪自外向内纳入体内流转不息。

    原本被风雪吹得瑟瑟缩缩的小白鸟忽然就挺起了胸膛,胸前的黑心心更加鲜亮了一些。

    “本座乃苍旻山掌门澹殊,算到与你命中有师徒缘分,从今日起,你便是苍旻山内门弟子,门中排行二十二,本座座下关门弟子,排行第二。”

    一时间薛见晗有点爪麻,产生了一种中了大□□走了狗屎运的错觉。

    ……虽然不久之后他就发现了不管内门外门上门下门,哪怕把外门的狗和内门的猫都算上,也就三十来号人。

    但他还是很感激师父解救了他的野人、不,野鸟生活。

    为了早日脱离原始生活,他披星戴月,日日苦修,白天锻炼身体,晚上盘腿打坐,在野外煎熬百日总算能够凝聚真气于丹田,成功筑基,再运转心法成功化为人形,自此生活质量有了飞跃性的提升。

    可喜可贺。

    第二面,他正埋头啃鸡腿,沉浸式干饭,丝毫没有产生禽类相残的心理障碍,却见面前一道黑影落下。

    薛见晗茫然抬起头,满嘴油汪汪。

    少女蹙眉,老气横秋的神色在她豆蔻少女的相貌上显得格外突兀,嘴里啧了一声,“怎么是个男的?”

    “……”薛见晗跟路边无缘无故被踹了一脚的狗一样无辜。

    先不说师父长得年纪轻轻怎么就有隐藏的厌男属性,就说她老人家算出了师徒缘分,却没算出来缘分另一头是个男的?

    薛见晗表示不懂算命,但大为震撼。

    澹殊幽幽叹气,扔了根棍子在他脚边,“本命法器,自己琢磨。”又走了。

    薛见晗抹抹嘴,捡起来一看,好家伙,那压根不是棍子,是一根不求人。

    俗称痒痒棒。

    薛见晗拿起不求人:“……”

    这和他想象中酷炫狂拽的修仙生活不一样。

    师门在哪儿?不知道。

    师父在哪儿?不知道。

    本命法器,痒痒棒。怎么练?不知道。

    彳亍ロ巴。

    第三面就在十几天前,虽然严格来说其实连面都没见着。

    那一日依旧是大雪皑皑,薛见晗蜗居在他新搭的木棚里修炼。

    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落在雪地里。

    薛见晗还以为是个松果呢,伸长鸟脖子探头探脑地去望,就听天上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这颗凤凰蛋是你未来的师妹,你且养着。"声音还越来越遥远了。

    ???

    什么叫"你且养着"?

    而且她说什么来着?

    凤凰???

    下意识展开双翼,刺溜一下伏身滑了过去。

    只见雪地里竖着一颗翠蓝莹润的蛋,鸡蛋大小,外壳无暇,色彩浓郁,原本应该是一颗颜值很高的蛋,然而此时数道不祥的裂痕从底部蔓延至蛋尖。

    !!!

    薛见晗惊恐地翅尖捂脸,鸟脸上依稀透着几分世界名画的神韵,鸟腿都踢踏了起来,绕着蛋蛋急得团团转。

    就这情形,他未来的师妹还活着吗?

    小鸟边打转边使劲摇头,试图摇匀脑子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便宜师父虽然不靠谱,但是为了这命中注定的师徒缘分,他要多给予对方一点信任……

    等等,小鸟猛地驻足,突然发现了华点,师父明明说收他作关门弟子……这关了哪门子的门啊?

    这样是可以的吗?关了又开?要不要这么灵活自如啊?

    这难道是一种崭新的修真界专有的画饼方式?

    至于这样打脸式画饼吗?

    迷惑小鸟疯狂摇头,现在不是质疑师父为啥要打脸的时候,现在的重点是危在旦夕的师妹蛋啊!

    呸!是凤凰蛋。

    首先,以他极其有限的孵蛋知识来看,至少不能继续放在冰天雪地里冻着。

    但怎么转移这颗比他小不了多少的蛋……

    冥思苦想了半晌的薛见晗猝然抬起鸟头,而后沉默地化为人形,沉默地蹲下连雪带蛋地挖出来。

    ……鸟做久了他都忘了自己曾是个人了。

    主要是这鬼地方太冷了,尽管他已筑基,身体强健得前所未有,也能凝聚真气护体,但着实能力有限,扛不住这连天的大雪。

    鸟身自带羽衣,到底暖和些。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看上去岌岌可危的凤凰蛋,稳稳地转移到自己的破棚子里,放在里面唯一的桌子——一块干净平滑的岩石上,又连踢带撵地把火堆往石桌边挪。

    接着就地取材,以枯枝、干叶及石头垒成一个简陋鸟窝,还慎之又慎地烘干了带着雪水的蛋身。才将凤凰蛋放入新做成的鸟窝之中。

    一顿操作猛如虎,薛见晗觉得万无一失了,这才长长出了口气,擦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背风盘腿坐下,一边担当人肉挡风板,一边盯着凤凰蛋发呆,思考生命的意义。

    不,是思考为什么师父不但不带他回师门,还空投了颗蛋给他,不,是空投了颗师妹。

    是的,尽管天天挨冻,老实鸟薛见晗也不敢乱跑。

    他原本是暗自揣测师父是在考验他,等他小有所成,才有脸面带回师门,好在大能之间攀比徒弟资质的战斗中不落下风。

    但那不是应该给他扔点门派秘籍吗?

    现在他小脑瓜子里只有师父一开始点亮的基本操作。说真的,能不能多点两下,不要客气,把他当作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

    此时蛋蛋忽然微微一晃,薛见晗回神屏息,紧张而不失期待地看着蛋蛋。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灼热的视线,蛋又不动了。

    薛见晗忍不住握拳暗暗为蛋蛋加油鼓劲,老半天才见蛋蛋晃悠两下,能勉强看出里面的小生物在努力顶开蛋壳,但没努力多久,可能是累了就摆烂一会儿。

    ……属实很懂得劳逸结合的了。

    然后晃晃停停了一整天,蛋壳勉勉强强地横着裂开了一条不规则的口子。

    一天下来,薛见晗从期待、紧张、担忧到只想长按为蛋加速。

    而后麻木平静地开始打坐修炼。

    他冷酷又刻薄地想,鸟类和人类差不多,刚出生都不咋地,头大身小,凸着眼,皱着皮,红彤彤丑兮兮。

    凤凰不也是鸟吗?再怎么天赋异禀,区区没毛鸟能好看到哪里去……

    “唧——”

    薛见晗一个跃起。

    爸爸来了!

    薛见晗堪比终于被允许进产房的新手爸爸,轻手轻脚又急吼拉吼地围了上去。

    鸟窝里,一只新生的小鸟崽头顶蛋壳,身体已经从蛋壳里出来了大部分,完全不同于其他新生鸟崽红秃秃的丑样子,她已经全身覆盖着一层湿哒哒的天青色绒羽,而脖颈两侧、双翼还带着些许靛蓝渐变,十足特别。

    一双小黑眼珠子迷迷糊糊地半睁不睁,小尖嘴和米粒差不多大,正无意识地一开一合,身体还在努力地往外蛄蛹着。

    这幅小鸟破壳图顿时击中了薛见晗的心脏。

    他捂住胸口,后退两步,如同天下所有的老父亲老母亲一般庄严宣布,这,就是全天下最好看的鸟崽!没有之一!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有崽的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现在自己也是鸟了,所以看鸟崽特别的眉清目秀。

    嗯?好像以前也没觉得人类幼崽有多可爱……

    “唧呜啾!”小鸟打了个细细的喷嚏。

    “哎呀我的小宝贝你怎么了呀?”薛见晗忙凑到鸟窝边观察鸟崽是不是冷了,手上飞快又轻柔地烘干湿哒哒的小鸟,仿佛手重一点点鸟崽就要化了。

    心肝来宝贝去,完全忘了这不是普通小鸟,是凤凰。

    他一会儿给火堆加柴火,一会儿给鸟窝加枝叶。

    不仅充当人肉挡风板、人肉烘干机,还化身人肉研磨器,磨碎了松果、榛子加水做糊糊喂崽崽,各种忙活生怕鸟崽饿了冷了,期间伴随着无数退行行为及语言。

    一声喷嚏,让薛见晗嘘寒问暖一晚上。

    好在小鸟长得很快,没几天就长成了一个毛绒团子,毛色也鲜亮了起来,新手爸爸薛见晗成长得也很快,不再为了一点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

    不过经此一事,偶有飞鸟划过天际之时,薛见晗总是忍不住伸长鸟脖子去望,祈祷千万别是他那倒霉师父又空投师弟师妹了。

    只能说留下了一定面积的心理阴影。

    而此时,薛见晗又双叒叕抬眸望天,不禁忧心忡忡地摸了把核桃。

    左手捧着绿毛球,右手捧着核桃碎,双手相接掌心朝天,虔诚得像是在求雨。

    自从做鸟以后,不知怎么的,以前兴趣缺缺的坚果类零食,如今显得格外香喷喷美滋滋。

    “来,小青团,吃点核桃。”补补脑。

    丰盈的绿毛球耸动了几下,转了一圈,露出个尖尖。

    薛见晗略显尴尬,差点把吃的怼屁股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可是作为一只新生鸟崽,这毛发是不是有点过分旺盛啊,都把五官埋进去了。

    这就是凤凰血脉吗!薛见晗肃然起敬。

    这让那些同样刚破壳的秃毛崽崽情何以堪,好比明明说好了刚出生大家都长得像个猴子,就你雪白可爱得下一秒可以去拍奶粉广告。

    多招人恨啊。

    想到曾经在乙方和设计狗双重Debuff的压迫下奄奄一息的头发,薛见晗倔强地否定了发量对他的颜值的打击。

    鸟喙试探地贴了贴核桃碎,表现出了符合体型的警惕性。

    薛见晗老父亲鼓励:“宝啊,吃一口,就一口。”

    小绿毛团子不知怎么了,并不肯吃。

    薛见晗琢磨,难道是不饿吗?稍微捏了捏团子,感觉也不算实心。

    小青团基本上是一只非常静的小鸟,这种“静”不仅体现在声音上,还体现在动作上。

    作为幼崽,每日睡眠时间就占据了大半,而她清醒的时候,往往是一动不动地蹲在方寸大的小窝里不唧一声,一蹲就是老半天。

    甚至对于食物,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定力。

    按常识来说,幼崽易饿且不知饥饱,而小青团即便饿了也不会狼吞虎咽吃到撑,而不饿的时候即便食物放在面前也不会主动去吃,而是他喂到嘴边才会很给面子地一点一点吃干净,让老父亲欣慰不已。

    瞧这不动如山的定力和延迟享受的自律,谁看了不说一句“此子必成大器”。

    不动如山的小青团此刻歪歪脑袋,在他手心里蛄蛹了起来,小鸟脑袋艰难地从收紧的虎口探出去,一副要倒栽下去的架势。

    一番“活跃”让薛见晗终于悟了,她是想下去自己吃。

    老父亲的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了一丝丝怅然若失。

    孩子大了,要离开爸爸的羽翼下了。

    这才多大啊,竟然就不需要喂饭了,对比下来,人类幼崽简直一败涂地啊。

    薛见晗索性将核桃碎雨露均沾地撒在他那造型原始的石桌上,这才放下小青团让她自食其力。

    这下石桌上像是有一个小型毛绒扫地机器人在以合理规划的路径来回清扫着桌面垃圾,不,食物。

    这场景过于满足强迫症患者,十分解压。

    雪林幽静,岁月静好。

    薛见晗正托腮安详状看小鸟吃播,冷不防耳畔响起一声低低的猫叫。

    未见其猫,先闻其喵。

    薛见晗精神振奋,脑门上立刻竖起了一根隐形的“猫达”,余光中一道黑影倏然闪过。

    不知哪儿来的黑猫无声地落在石桌上,歪头舔了舔爪子。

    一身皮毛油光水滑,不难想象其丰润丝滑的手感,而琥珀色的猫眼如同夜幕中的星子明明灭灭,体态轻盈,身姿矫健,一条长尾在石桌上扫来扫去。

    一下子就睁大了双眼.jpg

    黑猫看了他一眼,好似不怎么感兴趣,走了几步去看小青团,微微俯身探头,观看小鸡啄米ing。

    薛见晗缓缓举起双手,悄悄靠近石桌,试图用罪恶的咸猪手染指小黑猫,为他万猫丛中过、片毛不沾身的丰功伟绩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黑猫抖动身体,收紧四肢。

    薛见晗:?

    小型捕食者如雷电般霍地跃起,一口吞了绿毛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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