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旻山脉原本有很多名字,直到苍旻山的初代掌门苍旻太祖横空出世,创下举世伟业,又在此处得道飞升,鸡犬升没升天不知道,至少这连绵的群山从此不再有别称。
这条群山簇拥,绵延千里的山脉呈现东西走向,将北荒与南边腹地分割而开,是清虚界东洲的知名天险。
到如今,第七十七代掌门澹殊真人只能说多少有点嫌弃老太祖的选择。
天险天险,去哪儿都路远。
而苍旻弟子,大多都逃不开奔波的命。
不像紫泉城或者万相宗,占着众星拱月的地理位置,既有山川壮丽荟萃,又有富贵英才云集,传承千年屹立不倒,无数修士心向往之。
换成了苍旻山,谁来了不说一句天地苍茫,大道岑寂,不愧是苍旻太祖飞升之地,就是有仙格。
现下说完心里还要补八个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毕竟满打满算就三十多个人,确实很难称得上盛。
可谓是论规模,有历史。
论实力,有历史。
论富贵,有历史。
少女模样的掌门坐在掉了漆的太师椅上望着一览无余的北荒之地幽幽叹气。
见掌门又在老气横秋地伤怀苍旻潦倒、前途未卜,边上等了半晌的裴肃宵不巧并没有心力表演一番感同身受,开口问:“凤凰蛋在何处?”
掌门一副刚刚才看到他的样子,讶然的神情全然不似作伪,“师弟回来了啊?风尘仆仆的,怎么也不回去歇歇?”
裴肃宵一声不吭,用沉默演绎了什么叫“该配合你演出的我视而不见”。
澹殊又叹了口气,这回叹得多了点真心实意,“你平日在外奔波,甚少回来,你觉得你适合带孩子吗?”
裴肃宵从不陷入自证,抓住关键点:“小凤凰破壳了?”
“是啊,十天前。”澹殊耐着性子讲漂亮的大话,“师弟,这世上的责任太多,总不能被你一人包圆了,你又不是圣人。”
裴肃宵不假思索地一一回道,“第一,旁的责任如何能与亲缘的责任相提并论,后者本就天经地义;第二,我不敢自比圣人,但即便是圣人,想必也不能包圆了这天下所有的责任。”
被杠得哽住的澹殊此时特想来一句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姐,但是为了一宗掌门高贵冷艳的逼格,她忍住了,深呼吸气沉丹田,灵气走了一个大周天,才缓缓准备开大。
“这些年你数度上南禺山庄拜见,都吃了闭门羹。这份锲而不舍是指望能感天动地吗?”她神情漠然,言语嘲讽,“老庄主不远万里,亲手将凤凰蛋交予本座,而、不、是、你。”
“亲缘亲缘,你厚颜攀扯,老庄主认了吗?你是凤凰吗?现在变个凤凰本座瞧瞧?一厢情愿也要有个限度。”
裴肃宵神色淡然,对这些讥讽充耳不闻,“小凤凰如今何在?可还康健?”
“……”澹殊好歹是个体面的掌门,已然不知道除了破口大骂以外还能怎么说得更难听了。
澹殊没好气道:“小凤凰由本座弟子照顾着,用不着你。”
“忘归?”裴肃宵诧异,“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如何能照顾孩子?”
澹殊冷笑:“你离得久了,想必是还未听说本座收了新弟子。”
“可得了弟子印?名籍上可记了名?”
“……”
裴肃宵灵魂拷问:“那师姐如何算收了?”
“你现在去后山带他们去记名!”澹殊气冲冲地拂袖而去了。
“遵命。”裴肃宵颔首,忽而一愣,“后山?”那地方荒得很,哪里能住人了?
就这瞬息的功夫,连一片衣角都看不见踪影了。
“……”
显然,后山果然并没有一夜之间奇迹降临,原地生成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不仅如此,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
裴肃宵环视了一圈这四面漏风的破木棚子,心里百感交集。
凤凰一族天生祥瑞,尽管如今凋敝寥落,但富贵是从不曾缺了的。
大抵从未有凤凰住过如此质朴简约的屋子,用过如此返璞归真的石桌,吃过如此天然无华的食物,把玩过如此价廉物美的物件。
……倒也不失野趣,他哑然失笑。
裴肃宵握着薛见晗的手,语气心疼,“阿薛日日风餐露宿,真是受苦了。”
原本面红耳赤的薛见晗晕陶陶地,闻言不禁大力点头,就是说啊。
“师姐……作为掌门,忙得脚不沾地,多少难以顾及周全,”裴肃宵张口就来,“也是没有办法。”
薛见晗不知道这是物理意义上的真·脚不沾地,乖巧点头,表示理解。
裴肃宵话锋一转,“但阿薛乃是掌门亲传,怎可怠慢?我作为掌门师弟,理当为掌门分忧,只是之前一直在外办事,今日方归,都不知晓这些,实在委屈阿薛了。”
听得薛见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何德何能。
“那这便跟我回五色峰安置吧。”裴肃宵道,“五色峰虽小,但应有尽有,而且离师姐的望雪崖和弟子上课修炼的扫晴堂都不远。”
“噢噢。”阿薛点点头。
裴肃宵眉头一皱,“不,还是先去扫晴堂,算算时间,负责弟子名籍的掌事长老也该下课了。早一日上弟子名籍,便可以早一日进学。”
“噢噢。”阿薛点点头。
薛见晗被带跑的过程丝滑得可以编入防拐指南的反面范例合集。
裴肃宵取出一截不过寸余的骨哨,放在唇边轻轻吹响,不消片刻,两头青鹿便从雪林深处现身,小跑而来。
其中体型稍大一些的青鹿很是活泼,绕着两鸟一人跑了一圈,停在薛见晗身边,探头用湿润的鼻尖去触碰薛见晗手里的小鸟崽子。
大概是刚刚被吞过的心理阴影还在,小青团扭头往袖口里钻,被薛见晗拦住投放到鸟窝里。
他自己则已经控制不住爪子了,试探地去摸了摸青鹿的头,丝滑柔软,手感极佳。
另一头稍小一点青鹿灵性十足,乖巧地挨着同伴,也把额头往薛见晗的手下凑。
两头青鹿双眸灵动,神采奕奕,毛色鲜亮油润,和薛见晗以前在动物园看到的鹿完全不一样,他一会儿左边摸摸,一会儿右边摸摸,简直忙得不行。
头也好摸,角也好摸,鹿身也好摸……
沉迷半晌才猛然惊醒,他僵着脖子微侧脑袋,瞄了一眼刚认识的师叔。
对方嘴角噙着笑,轻咳一声,又拿出一个骨哨,“这个便送你了,苍旻辽阔,有灵鹿识途,去哪儿都方便。”
裴肃宵大概是见他手上不得闲,还体贴地将骨哨放入了鸟窝里。
薛见晗捂脸,他不做人了!
……好吧,他现在确实也不是人了。
两头灵鹿踏云而上,时而交错,时而比肩,步履稳而轻快,带着乘客飞上九霄。
薛见晗第一次俯视这片山脉,连幼崽界好奇心最低的小青团都从鸟窝边上探出个毛茸茸的小鸟头,吓得薛见晗忙伸手扶住她。
雪山嶙峋,雪色覆于墨色之上,斑驳的色调竟显出一丝诡谲。
小青团只看了一眼,便埋头缩进了薛见晗的手心里,还在往他手心里扒拉,一副在试图打个洞钻进去的模样。
鸟爪子划拉得手心痒痒的,薛见晗见她害怕,便把她放回鸟窝里,五指并起拱成半球盖住整个小团子。
老父亲硬汉式打鸡血,“小青团,别害怕,我们小鸟生来就是要征服天空哒!”
小青团一动不动地龟缩在他手心之下,对征服天空兴趣不大。
裴肃宵在边上若有所思道:“阿薛说得不错,凤凰纵横苍穹,瞬息千里,不论天堑地险,在其羽翼之下皆如平地。”
薛见晗目之所及浩渺晦暗,令人望而生畏,闻言又不由心驰神往,脑中已然勾勒出凤凰翱翔天际,展翼如垂天之云的画面。
一时竟有些手痒。
裴肃宵好意提醒:“日后修炼之余,飞行也少不得要勤加苦练,不可轻忽。”
薛见晗刚想附和,转念想到小青团还没乒乓球大,就慈父心肠泛滥:“她还小,等大点再说吧。”
“……你知道吗?”裴肃宵明明黑纱覆目,薛见晗却仿佛能感受到目光划过自己拱起的手,似乎能透过手背看到里面的小团子,“凤凰是从出生开始计算年龄的。”
“嗯?”薛见晗不解。
“虽然可能破壳没几天,但她今年应该也快要满六十了。”
薛见晗:“?!”
震惊!小小幼崽已然耳顺之年。
直接硬控薛见晗一分钟。
裴肃宵又补充:“你我岁数之和,也没有她大。”
薛见晗脑袋嗡嗡,丧失思考能力,强行嘴硬道:“那可未必,我天生娃娃脸。”
裴肃宵委婉道:“凡人通过长相粗略判断年龄,修士则不同。”言下之意是让年轻人不要嘴硬了。
薛见晗:噢,所以你们修仙人双眼会放出X光看骨龄的是吧?
薛见晗放弃思考,双手捧起小青团,如同狮子王经典场景再现,“薛青青,你已经是只成熟的鸟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太子了。”
荣升太子的小青团在温暖又透气的人工手心被子里十分舒适,早已输给了睡意,此时毫无觉知,睡得很是安详。
裴肃宵:“……”
裴肃宵可能是没看过狮子王,一时失语,片刻才找回语言功能:“……妖族帝尊的长子称太子。小凤凰是南禺山庄的老庄主孙女,应该叫少庄主。”
薛见晗一听就知道裴肃宵和他便宜师父不一样,是个正经人,忙问:“那老庄主呢?为什么小凤凰……”被师父扔给了他?
不想此时惊雷炸响,天边那浓重的暗沉仿佛在背地里酝酿良久,终于迎来了惊涛骇浪。
倾盆暴雨来势汹汹,一视同仁地肆意侵袭大地。
两头灵鹿架不住雨势,步履不复轻快,匆匆往地上而去,瑟缩地挤在一起往前赶路。
小青团被惊雷吓醒,炸成一团毛球,薛见晗忙安抚地顺顺毛,接着试图把她塞进袖口里,却被小青团躲过,她攀住小臂,顺着往上爬。
薛见晗只得配合地抬起胳膊。
小青团奋力前行,翅膀爪子并用,翻山越岭爬到薛见晗肩上,寻寻觅觅地转了一圈便贴着他的脖颈在肩窝里蜷缩了起来。
裴肃宵在惊雷那一刻便已取出一柄黑伞,向上一振,伞面铺展,本来肆虐混乱的风雨像是有了自我意识,自动绕开这一方天地。
抬眼可见内侧布满了繁复神秘的红色符文,明明只是普通长柄伞的大小,遮蔽范围并不大,如今却任凭外面风吹雨打,内里仍然安然舒泰。
两头灵鹿也恢复悠然,在雨中缓缓踱步,别有一番意趣。
薛见晗微微侧着头,僵着脖子,毕竟他不是韩式双开门,想要容纳一只小团子,需要保持一定的角度。
裴肃宵轻笑,“还是先随我去五色峰安置歇息吧。”
薛见晗连连点头,“那再好不过了。”
两头灵鹿无需提醒,便换了个方向。
鹿背上的两人却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先前流动的对话被暴雨打散,而如今外面疾风骤雨沙沙作响,惊雷闪电一阵接一阵,反倒更加衬托出这方天地的寂静。
但薛见晗好歹也是做过社畜的人,他习惯性地找出万金油话题,“这鬼天气,说下雨就下了……这边冬天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裴肃宵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尴尬渐生,薛见晗觉得这片刻比他苦逼的人生都要漫长。
虽然看不见青年的眼神,薛见晗却好似透过黑纱看见了复杂,只听裴肃宵轻声道:“不是,苍旻山终年下雪,多是晴天,其实没有下过雨……至少我没见过。”
“也就是说这里只有冬天?”薛见晗寻思这可能就是极地气候。
裴肃宵很快否定了他的想法,“很久以前也有春夏秋,直到开山祖师苍旻太祖飞升之后,这片土地就只剩冬天了。”
薛见晗化身好奇宝宝,问:“那是为什么呀?”
“说是因为他心上人身死道消,太祖内心空茫,当日就飞升了。”
裴肃宵声音清越,语气悠远,有种娓娓道来之意,“传闻那一日,九道天雷震天动地,照彻北方。一时九州鼎沸,四海激涌,无数修士乃至凡人奔赴苍旻,只求一睹太祖威仪。”
小青团悄咪咪地探出一个脑袋,被薛见晗捉了下来,解放了他的颈窝。
“虽然目睹太祖飞升之人不过寥寥,但之后大雪百日,无数人都见证了连绵青山一夜白头。”
薛见晗松了松脖子,又忍不住八卦:“那他心上人呢?”
裴肃宵不答反问:“阿薛你是哪里来的?”
薛见晗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正在他组织语言之时,裴肃宵却仿佛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不等他回答便微微一笑,道:“这些不是什么秘闻,莫说修士,连凡人小童都能说上一二。日后切记慎言,以免引来心怀叵测之人。”
薛见晗后知后觉,他问的问题大概太过于常识性,好比在一本正经地问人孙悟空是谁一样离谱。
薛见晗怂哒哒低头。
裴肃宵又适时道:“若有什么问题,来问我便好。我一定知无不言。”
薛见晗欣欣然抬头。
师叔真是个好人。
此时载着两鸟的灵鹿昂首,呦呦叫唤了一声,清亮似鸟鸣。
穿过雪林与雷雨,陡峭入云的五色峰正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