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二场雪下的急,辰时的天压的低沉昏暗。
一身青色罗裙,披着雾灰鹤氅,身形瘦削的女子疾步跟在披着墨青鹤氅的中年男人身后。
行至万国公府,中年男人向门前侍从递出牌子:“户部郎中曹允求见,就说国公心忧之事有办法了。”
侍从扫了眼曹允身边瑟缩站着的女子,微微颔首向内报去。
约莫一刻钟,朱门后传来信儿,来了人领他们进去。
“沈姑娘莫害怕,进了国公府,往后日子就好起来了。”曹允抖落身上落下的薄薄一层雪,先行一步走在前面。
沈应慈低垂着眉眼,手拽住氅衣边缘把自己完全包裹,缓步适应冻僵的手脚,跟上去。
又行了一刻钟才到中堂,曹允瞧见主位坐着的万国公附身行礼,沈应慈跟着行礼,眉眼始终乖顺低垂。
万文渊眉心微蹙,眼底的青黑透露出近几日的愁绪,轻揉眉心,不耐道:“从哪儿赎了个姑娘?”
“此乃前镇国将军之嫡孙女,流放漠北,大赦得归。”曹允边说边斟酌万文渊神色。
果然,听到镇国将军万文渊神色一顿,继而语气微冷:“怪道你把人带来,原是为我找了个表外甥女。”
万文渊是沈应慈母亲的叔叔,大燕律法,罪不及母家,万家一脉并未受沈家灭族之事影响。
曹允心头一颤,赶忙接上早已准备好的话:“陛下旨意已下,国公势必要出一女子与安北将军府结亲。既如此,不如送了她过去,也算给她一线生机。昨日我家娘子在门外瞧见时,人都冻僵了,灌了两壶姜汤才好过来。卑职早年受过沈将军照抚,一时也于心难忍,只好来求国公。”
话罢,曹允跪到地上,沈应慈随着一同跪下,清清脆脆的声音发着颤:“求…国公救罪女一命。”
今年入冬后天气格外冷,雪下的都比往年早不少,屋内放了两个火炉,热烘烘只用穿薄衣,可她还是裹紧厚重鹤氅,冷的不住发抖。
万文渊冷哼一声:“偷梁换柱?要是被陛下知晓可是大罪。”
曹允审时度势,并未开口。
片刻,曹允后背已渗出薄薄一层冷汗。
“也罢,也算是我万家血脉,暂且在府上住下。其余我会安排。”万文渊挥手让人带沈应慈下去。
沈应慈向两人行礼,转身和带她的随从出了中堂。
曹允又寒暄几句,告了辞。
回到府上,早有人在府内候着,曹允冲其恭敬行礼:“已将沈姑娘送进国公府。”
对方点头,片刻隐入越下越急的朦胧雪色中。
沈应慈站在院子里,伸手接飘落的雪,雪色的白落在伤痕斑斑的手心快速消融,微微刺骨的凉意渗透进五脏六腑。
她仰头看急落的雪,迷蒙错落睁不开眼,悲戚的脸上终于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
……
婚事定下的很快,北境情况危急,出征迫在眉睫。
因着匆忙,准备也十分简略,从定下到婚娶也就短短半月。
将军府的聘礼教之正常也少了许多。
沈应慈这边,国公府不待见她,外女出嫁,嫁礼意思意思只给了一箱。
“上赶着当人家的留种夫人,也不嫌丢人。”
国公三女儿从她住进来就极为厌恶她,时常过来奚落她。
沈应慈没回话,默默翻看礼官留下的礼仪册子。
万婉怡最是讨厌她这副得了便宜卖乖的行径,几步上前扯了她手里的册子撕烂,丢到她头上,咬牙切齿骂:“漠北来的杂种,凭什么嫁给敬修哥哥。”
沈应慈捡起碎片铺在桌上,一点点拼,神情一丝未变。
桌上的茶杯被拿起来,沈应慈这才有点反应,淡淡道:“明日便是大婚,身上若是伤了,怕是不好向将军交代。”
“你!”万婉怡就知她定是向自己炫耀,一时气急,手中茶杯扔出去。
噼里啪啦一阵响,沈应慈额头鲜血如注,混着茶水污了藕粉衣裙。
血色下,沈应慈古井无波的漆黑眸子深深看着她,沉静无声。
“你为什么不躲?”万婉怡也愣了,没想到真的伤了人。
怕被父亲发现是她做的罚她,万婉怡四处看了眼无人,立刻跑了。
沈应慈扶着桌边起身,步步缓慢朝府内医药房走。
不到半月,她便来了医药房四次。
身上总有新伤,大夫问她只含糊说是自己手笨脚笨伤的。
大夫是个心善的年迈太医,被陛下赏赐给国公府,宫里府上,见多了内宅的争斗。
刚歇下的冯大夫听见外面敲门,立马披衣起来。
门外寒气扑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上烛火摇曳倒伏,险些熄灭。
门口立着的浑身血污的沈应慈,声音细微:“抱歉,又要打扰您休息了。”
“什么打扰,怎得弄成这样了?快些进来。”绕是冯大夫见多识广,瞧见她的样子也吓了一跳。
“夜里未掌灯,磕到了桌角。”沈应慈解释。
血污沾在身上,一路走过来已经冻出冰碴子。
冯大夫接了盆热水帮她擦掉脸上的污血,敷上药贴。
“明日就出嫁了,姑娘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承您吉言。”
沈应慈清浅一笑,道谢后再次独自走入寒夜。
战事紧张,许多礼仪省掉,沈应慈穿着嫁衣,被一台轿子从偏门抬入了将军府。
连妾的待遇都不如。
行礼时更是不见将军府的人,中堂冷清到只有她和几名洒扫丫鬟。
枯等一个时辰,婚事的另一位主角才姗姗来迟。
堂内霎时热闹起来,祝贺的,嬉笑的,隔着薄薄的红盖头,与她无关。
毕竟是圣旨赐下的婚事,将军府的宴席盛大。
沈应慈行完礼被带到婚房,隔着门墙听遥遥传来的欢声笑语。
头饰压的脖子僵硬,她抬手想揉,被教养嬷嬷打了一竹板。
“没个礼教,婚前的礼仪都是怎么学的。夫君还没来,怎么能动。”
沈应慈放下发麻刺痛的手背,红盖头下眼眸暗了一分,不再动作。
一直待到亥时,醉醺醺的将军府世子被随从扶着送进来。
见杨敬修来了,教养嬷嬷把合卺酒倒好,叮嘱她与世子一同饮了。
沈应慈乖顺应下来,等着已经成了她夫君的人掀盖头。
盖了大半天的红从眼前消失,还未看清身前人样貌,脖颈被人扣住向后将她推倒在床上。
拿刀练武的人,手劲儿极大,片刻沈应慈便涨的脸色通红。
她手握住杨敬修的手,双眸灼灼盯着他失控虚焦的眼。
酒气喷在她脸上,把原本稀少的空气争得更少。
杨敬修伏在她耳边警告:“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别想从我这儿讨到半分好处。”
沈应慈握着他手腕的手越发用力,指甲直往肉里掐。
身上人狠话说完突然卸了力,歪倒在她身上,掐着她脖颈的手也松开。
沈应慈像脱水的鱼,大口大口喘息缓和胸腔的刺痛。
推开压在身上的人,沈应慈起身端起桌上的合卺酒,两杯相碰,溅出的酒液染湿她指尖,声音沙哑了些,低低道:“夫君,该喝合卺酒了。”
饮尽一杯,另一杯她缓步走到床边,抬手浇到杨敬修脸上。
床上人醉的死猪一样,咂着嘴抿浇到唇上的酒。
坐到梳妆桌前拆了环佩,脱掉层叠的嫁衣,又把杨敬修衣服扒了推到床里侧,自己睡在外侧。
许是饮了酒,今夜竟睡熟了。
睡着不免做梦,她又梦见漠北的荒凉和凄冷。
沈家几十口人,漠北八年,磋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好不容易熬到太子立,天下大赦,沈家幸存几口得以回京。
漫长路途,走到京城,只剩下她一个,瘦的不成人样。
看到入城城门时,她心中全然没有欣喜,只剩下彻骨的仇恨。
倏然睁开眼,眸子无神融进漆黑夜色,身边人依旧酣睡。
屋内生了炉子,被子暖和柔软,生了冻疮的手脚发起痒,比疼还磨人。
后半夜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天色微亮教养嬷嬷就来喊她起来梳洗,到婆母那儿请安。
青色襦衫搭绯色石榴花纹褶裙,外罩酡色大衫,出门时披了绯色氅衣。
新嫁妇头日要穿红,穿石榴纹样,寓意多子多福。
婆母院里,除去主位的婆母,还有坐在两侧的几人,分别是两位婆母妯娌、婆母妯娌家两位堂兄的夫人、以及尚未出阁的小姑子。
还有一位入了宫没法回来的三姐。
婆母善妒,老将军生前虽纳了不少妾室,但都被婆母磋磨的无法生育,少有留下子嗣的,也不受待见。
老将军病重时,婆母寻了个机会把老将军生前的妾室全遣散了。
沈应慈挨个行礼,对她们厌弃的神色视若无睹。
无人理她,和昨日把她一人冷落在中堂一样。
沈应慈站着敛眸做卑顺样,也不出声。
盏茶时间,教养嬷嬷走进来在婆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看她的眼神怪异。
婆母上下打量她几番,倚着椅子扶手,挑剔道:“幸而还是个干净的。这几天把敬修伺候好,怀上个孩子才是你的用处。行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
打发牲畜一样随意将她打发走。
沈应慈忍耐着离开婆母院子,她不喜欢冬日,漠北的冬太难熬了,无数流放者熬不过漠北的冬。
一到冬天,山沟里厚雪下层层叠叠压着无数尸体。
短暂的夏日未腐烂完的尸体在冬天重新结冰冻住,等到夏日融化出腐臭,吸引黑压压的秃鹫。
沈家死在漠北的人,没一个尸体完好的。
冬天地硬,只能等夏天挖坑偷埋。
她做过无数次从秃鹫嘴里抢族人的事,手臂上至今留着秃鹫啄出来的疤。
沈家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他们能高堂满座,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