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白鸽第一千一百七十天从巢床醒来，她坐起身，窗户在她的注视下变为透明，她住在伊甸园最外沿，不远处便是礁石，浪花一推一退，雪白的泡沫在空中转瞬即逝，随机落回水中。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水面的尽头，依稀可见高耸的建筑，只有一小点，毕竟离得太远了。

    许白鸽招招手，镶在墙壁上的透明温室打开，一只小鸟飞出来，落到许白鸽肩上，她挠挠小鸟的头，去到就餐区。

    她起的不算早，至少在伊甸园不算，就餐区已有许多人。经过伯恩和齐半山关于“代餐体是否能够取代食物”的辩论，就餐区丰富了许多，今天早上吃土豆泥加肉酱，许白鸽内心舒坦很多。

    伊甸园一共五千人，三年前伊甸园上的所有成员被唤醒，他们被告知大浩劫已经过去，令所有人惊讶的是，伊甸园之外还有人类活着。

    许白鸽去到伊甸七层，电梯上正碰到汪鲱：“伊甸园一层二十八号计算机修复好了吗？”伊甸园是这艘飞船式引擎建筑的名字，汪鲱摸摸许白鸽肩上小鸟的头：“小珍珠吃胖了啊——早上刚修好，1162号蓝眼泪样本昨晚发光了。”

    “发光了？不会又像上次那样长微生物了吧？”

    “你怎么不说快成功了呢。”

    “这才哪到哪啊。”

    许白鸽头也不回地下了电梯，直奔704实验室。

    两百年前，大浩劫毫无预兆到来，人类造了这艘躲避大浩劫的伊甸园——只来得及造一艘。方舟政变，部分高端技术掌握者、学者在大浩劫前夕进入伊甸园，他们在休眠仓中沉睡，直到检测外部环境适合人类活动，大浩劫结束，他们被唤醒。

    伊甸园六七层是蓝眼泪实验室，部分伊甸园公民投入这项解毒剂的研发，用来拯救当初没登上伊甸园的同胞后代，大浩劫中幸存下的人类，生活在遥远对岸的人类。

    许白鸽来到704，1162号样本已被复制成许多份，她拿来一份报告翻看，最后一面七个小字：可投入人体实验。她在终端上输入参与申请，回到门口，乘电梯到达十一层发射单位。

    “许白鸽，你上来了？”

    “齐半山？你什么时候从外基地回来了？”

    “回来协助工作。”

    除了许白鸽这样的蓝眼泪研究者，其他研究者常年生活在那座空壳城市中，观察城市中的人类，协助地球发展。

    许白鸽加入队伍，有不少人穿蓝色制服，是跟齐半山一起回来的。

    众人进入飞行舱，舱门缓缓闭合，伊甸园在身后越变越小，周围鸣沙万丈，细看有细小的绿色在黄沙中冒头，大浩劫毁灭了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劫后日月奔驰，黄沙逐渐沉淀，空气变的可视干净，重生从最小的植物开始。就在这时候，他们被唤醒了。

    许白鸽挠挠肩上小鸟的脑袋，将1162号样本报告上传到个人终端，开始仔细阅读。

    “据观察，万象城人类死亡率在近三个月内又增加了。”声音温润而富有力量，“我们这次的任务是护送苔藓类植物活体库回城内，以及协助蓝眼泪的人体实验。”

    “蓝眼泪研制好他们就渡劫成功了。”那是一个栗色头发的女人，留着蓬松的齐耳短发。栗色头发女人环视舱内的人，看到许白鸽目光停住了，眨了眨眼睛，脖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项链，上面是一个黄铜太阳。

    白理曾经是许白鸽的邻居，在尼兹大学任教天文。

    许白鸽跟父母住在一起，她在尼兹大学学习，并于她十六岁那年创建无限实验室，开始自主研究生涯。

    无限实验室便是后来伊甸园最信任的生化实验室，蓝眼泪研究所。

    “哈哈哈，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齐半山推推鼻梁上的半框眼镜，关闭文件。

    许白鸽放下终端，海面碧蓝，海洋受到的影响最小了，或者说，海洋自我修复的最快了。

    许白鸽终端上被阅读的第一份报告是《大浩劫人类存活概要》，那是她从巢床上醒来的第三个早晨。

    第一批直击大浩劫的人类被逼在死亡的悬崖边，政府名存实亡，西装革履背后也在哄抢着传说可以抵挡大浩劫的氧气仓，另一面，黑市里的不死鸟被拉阳到光底下，人人争相将瘦弱的肢体伸向喙边，传说这种鸟的唾液能让人不老不死。

    众多所谓能活下来的方法在许白鸽看来不过无稽之谈，大浩劫碾过地球上的生命，草木枯萎，飞鸟死去，所有仪器设备顷刻报废，藏在海底氧舱的人类死于窒息，人类的历史被一抹而去，除了高耸空洞的巨大建筑，没留下任何人类痕迹。

    但是，当初在父母怀抱里被喂下巨型多瓣章鱼血液的孩子们睁开了眼，这一小波人一代一代如风中芯火，血管里流着先辈喝下的章鱼血，活到了大浩劫结束。

    大浩劫结束，他们却一个接一个死去，指尖流出蓝色的血。巨型多瓣章鱼血，大浩劫面前是枪，大浩劫结束枪口指向自己。

    那正值新绿又出的时候，伊甸园中的人类苏醒，某个早晨所有人像许白鸽一样读完这份报告，下午，他们开始蓝眼泪的研发。

    高大的建筑逐渐清晰，楼间穿梭着锈迹斑斑的轨道，他们每个人知道，他们每个人见过，轨道上飞驰的电车，几百层的建筑在傍晚一同亮起，每个人眼里映照飞鸟洁白的羽衣。许白鸽将小珍珠陇入掌心，吻吻柔软的脑袋，前方出现一处洁白的建筑群，与周围灰败的楼群格格不入，它富有生命。

    “外基地到了。”齐半山拍拍许白鸽另一只肩膀，她头抵窗户垂头看着飞艇缓慢降落在外基地中心空地上，一群人围上来从后舱搬出大批白箱。许白鸽站起身，从座位底下拎起两只银色手提箱，跟着他人一起跳下舱。

    八小时前，十公里外，人类聚集地，少年从矮楼里走出来，这一片楼群层层透着微弱的火光，部分换上了穿着蓝色衣服的外来者给的“电灯”，这种东西他在爸爸口中听过，说灾难前，白火能照亮每个人的脸，被照到的人灵魂会被洗净，所以他们把“灯”让给了那些生病的人。

    那群外来者还给他们留了吃的，但他们不敢吃，这是几百年来留下的习惯——不熟悉的东西不能吃。

    少年双手一撑翻上半壁断掉的矮墙，轻车熟路跳上屋顶，在上面躺下来，眼里映着群星。

    小时候一次无意发现天上有“星星”，起初一两颗，他的个头越高，天上的星星越多。

    有绿色的东西在屋顶上长出来了，这就是“植物”吗，少年扭头看这小点，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许多地方都长出了“植物”，植物末端会长出新世界。

    第二天黎明，少年在房顶上醒来，他观察着天空颜色变幻，直到定格在蓝色，他突然坐起身，敏锐地听见陌生的声音，什么东西从地上碾过，很像前几天那场珍贵的雨。

    少年跳下屋顶，走出楼群，是外来者，风沙刮在少年黝黑的脸上。

    “快到了，旧历人类的信息在他们群体中已全部遗失，第一批幸存者面临大浩劫时年龄不大，人类礼教秩序在他们脑海中印刻浅薄，口口相传下来故事的只是第一代稀薄的记忆和大片的幻想，关于旧历时代的一切，他们陌生至极。

    “我们与他们的正面接触还很少，解毒剂研发出来之前，我们只给他们送过一批物资。”

    雪豹七号飞快驶过空地，掀起地上沙石簌簌作响，前方破旧的楼群层次不齐，有许多额外搭出的建筑。车平稳停在空地边缘，许白鸽提起脚下的箱子，踩着楼梯来到地面上，这里靠海，海面波光粼粼。

    这里曾是万象城体育场，也是万象城最开阔的地方。除了体育场，还有占地两千亩的森林公园，靠海，如今只剩一片茫茫沙地。

    少年看着巨物停在沙地上，外来者向这边走来。走近了，白色长褂随步履摆动，这是少年没见过的，以前的外来者穿着蓝色的衣服，就像旁边那些。

    “前面有人。”

    “那就是幸存者了。”

    许白鸽上前，那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穿着灰色袍子，眼眸乌黑。

    穿白色长褂的少女提着银色的手提箱，肩上有只毛绒绒的小生物，身上带着天空的气息，眼睛是绿色的，就像那些植物，看不到什么情绪，与自己平视：“你好，我叫许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