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跟着少年走入楼群，外围的建筑没人居住，越到里面人类的生活痕迹明显，窗台上破旧不堪的窗帘掩住半开的窗户，里面昏暗看不清状况。

    “妈妈！”一道凄厉的哭喊乍起，许白鸽刹住步伐，一行人下意识往楼上看。

    两边的楼房高大，道路又长又窄，一行人就像走在山谷裂缝中，头顶的天线一直延伸到尽头，许白鸽不知道万象城还有这种小路。

    哭喊声从一个挂有小铃铛的窗台里面传来，而后逐渐变小，取而代之的是女孩细细的歌声。

    小珍珠扑棱扑棱翅膀，歪头往窗口看，摸不着头脑。

    歌声格外空灵，她唱了第一句，不同的声音从各个窗棂中传来，加入其中，带路的少年也是如此，许白鸽半张着嘴注视少年乌黑的后脑勺。

    他边走边唱，走了一段发现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外来者们看着他，悲悯如夜里静静的海潮。

    “安魂曲，每去世一个人，他们都会唱，一传十，十传整座万象城。”

    许白鸽扭头看向齐半山，白理拍拍她的肩膀，动作有些滞留：“走吧，白鸽。”

    他们继续在楼谷中行进，歌声蔓延一路，凡是听到歌声的人都跟着唱起来，许白鸽路过一个开着的窗户，光线尚好，窗内一位老妇缝着衣物，嘴里唱着这支歌谣，眼眸低垂，像是在那把嘎吱作响的椅子上坐了一辈子。

    他们一路走到一个开阔广场上，四周被楼房环绕，歌声更加明显，一行人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少年对他们说，“稍后会有长辈来，还请耐心等待。”

    广场被四周高耸的建筑围住，像是天井的底部，高楼顶圈出圆形的天空，湛蓝如洗。

    究自广场，城市的中心，许白鸽再熟悉不过。

    歌的尾音逐渐消失，广场回归沉寂，小珍珠歪歪小脑袋，煽动翅膀，从许白鸽肩上跃起，张开双翼冲向半空，少年被这动静吸引，抬头看毛茸茸的生物在广场盘旋，他睁大眼睛。

    “那是……什么？”

    许白鸽挠挠被鸟翅扫过的脖子，已然习惯：“是鸟。”

    “那就是云吗。”

    “不是，鸟跟云不一样，鸟有心跳。”

    “云没有吗？”

    “没有，云会带来雨，雨会带来生命，生命有心跳。”

    究自广场是一块松云石，南极科研部队在冻土中发掘出这块石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松云石外围着一条复古柏油路，路延伸没入楼群，半空中的轨道空空荡荡，电车、飞车曾经在上面飞速行驶，是万象城没有尽头的流动彩带。

    许白鸽太久没有回到这里，她以为自己忘了这些光景，重新站在这里时，细节如潮水涌来。

    白理往前走的远，许白鸽跟上去，松云石是块平整的石头，常有重要仪式在上面举行，许白鸽低头看着这块铜青色的石头，蓦然停下：“这是……文字？”

    “嗯，文字被保留下来了，”齐半山回答她，“这上面是幸存者名单。”

    许白鸽一直顺着松云石往前走，越往前走名字越多，再往前走出现了被划掉的名字，继续往前划掉的名字越来越多，走到一处许白鸽定住，目光顺着一行行名字往前移，前面的名字全被划掉了，小半块万象城之心松云石被覆盖了密密麻麻的刻痕。

    小珍珠在远处瞅准时机，一个滑翔落在许白鸽肩上，开始梳理自己的羽毛。

    “被划掉的是已逝的人。”少年开口，他没有走，在等待族人到来。

    许白鸽环视四周熟悉又苍凉的城市，心里咯噔一下，问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苍苍，”少年从石头上站起身，乌黑的眼眸从许白鸽转向不远处的齐半山，“你们好像很熟悉我们——长辈来了。”

    许白鸽一行人回头，柏油路上走来几个人，他们穿着长长的袍子，有男有女，女人将头发束在脑后，裹成发包。

    “这些应该都是群体中比较有能力，受大家信任的人。”齐半山回过头，向许白鸽解释。

    一共大约十个人，他们走到许白鸽一行人面前，朝他们微微鞠躬，开始自我介绍。

    “之前诸位第一次来到此地，当时来的太突然，走的又匆匆，没来得及好好认识你们。”

    “请问，你们也是灾难中活下来的人类吗。”说这话的是一位妇人，发丝微卷，眼睛如波澜浩瀚。

    苍苍没有走，站在街口，那个个子高高的男人上次也来过，他与岭阿姨交谈，外来者中有好几个穿白色褂子的人，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身上，思索片刻，她说她叫许白鸽。

    苍苍不自觉看向少女肩上的小生物，眼神有一瞬的游离。

    外来者匆匆来临，又很快离去，老人说他们身上有旧雨的气息，是某个星球的神，将电灯带给我们，随后还带来了越来越多的雨，越来越清澈的天空，更多的星星，和开始生长的植物。

    可是有些人觉得他们也是活下来的人类，并且来者不善。

    “他们举手投足和我们一模一样，不是人类是什么，”苍苍耳边响起乔叔叔说的话，“但他们可不像我们这么狼狈，这就说明，我们当初是被抛弃的。”

    “可能性太多了，不能妄下定论，乔！”

    苍苍盯着空洞的天空。

    老人常说，他们活着，代表人类还未灭亡。只要有一个人活着，人类就不算灭亡，他们守着空城，他们会在黄沙中活着，等来更多的雨，更多的植物，植物蔓延所有黄沙，出现其他生物，族群也越来越壮大，出现科学家、文学家，创造新的人类世界。

    如果没有蓝血攻击，他们终有一天会等来新世界的降临。

    可惜蓝血救了他们，又要毁掉他们，让他们在浩劫中残喘这么多岁月再一点点将他们抹去。

    苍苍知道自己某天也会被蓝血攻击，变得虚弱，于七个太阳起落内死去，指尖流出蓝色的血液。

    他见多了族人的离去，也在等待自己的安魂曲。

    苍苍收回放空的目光，忽而看见为首那个自称齐半山的男人拿出一把刀，银光一闪，狠狠划破手心，苍苍一惊，接着，殷红的液体顺着刀刃滑下来，苍苍瞬间被击中，脑子一片空白。

    红血液。流下来的是红血液。

    齐半山摊开手掌，锋利的伤口源源不断流出鲜红的血液，刀尖上的血滴掉落，落在松云石上，如一道利刃刺进在场每个幸存者眼中，幸存者们被牢牢钉在原地。

    夕阳，许白鸽他们回到车上，韩域给齐半山的伤口擦药。

    “我们第一次跟他们接触时没想太多，发现他们的时候就立刻启程想要汇合，给他们带去很多东西，食物、电灯，”齐半山擦擦隔壁上的血，“结果发现了蓝血。”

    “领头人问我们从哪来的，并保持很高警惕，我们才发现，‘从哪来’这个问题，我们无法回答，回答什么呢，难道说当初只有我们进入了伊甸园？还是向他们保证我们能研制出解药？我们拿什么让他们相信我们的保证，大浩劫……让他们草木皆兵，甚至到了脆弱的地步。”

    许白鸽默然。

    “幸存者群体就像一个有应激的人，我们应该谨慎，当初直接去太鲁莽了。”齐半山抬头看看韩域，“怎么不给我上愈合箱，一会就好了。”

    “拉倒吧，没带。”韩域把绷带扔回箱子。

    “他们最后还是走投无路，破斧成舟了，允许我们试试。”

    “成功率百分之99.9。”许白鸽眼神不躲不闪，不摇不动，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嗯，我们一举成功，白鸽。”

    夜幕降临，他们提着箱子在错综复杂的楼群里前进，前方隐约有火光闪动，小珍珠煽动翅膀落在许白鸽肩上，许白鸽缓缓放下手，究自广场上架起一圈火堆，幸存者聚集在松云石周围。

    松云石上站着二十个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一个穿灰色袍子，手腕上绑了一节绳子的男人向许白鸽他们点头：“这些是接受实验人。”

    许白鸽模仿他们鞠躬，这似乎是他们的礼仪。

    许白鸽拎着箱子走到一个人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在箱面卡片上输入姓名，打开银箱，取出注射器，蓝色的半透明液体在火光中微微发光。

    “胳膊。”长长的针头插进老者的上臂，许白鸽缓慢推动注射器，碧绿的眼睛注视着针管，在火光的照耀下如一颗刚现世的宝石。

    “好了。”她拔掉针头，把箱子扣上递给旁边的人，从韩域手上又拎来一个，走到下一个人面前，头也不抬：“你叫什么名字。”

    “苍苍。”

    许白鸽和其他研究者再次清点好箱子，灰袍子男人向他们深鞠一躬，人群散开一条路，烈焰的光芒明灭在那些粗燥的脸庞上，所有岁月在他们眼中被一一具化，注视在许白鸽身上，有如实质。

    没入楼群前，许白鸽又回头看了一眼广场，人群退去，有个女孩却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她的脚步一顿，篝火已被熄灭，广场上人走的很快，已所剩无几，那个女孩手里握着一块边角锋利的石头，看不清脸色。

    待人走光，女孩爬上松云石，走到一处，停下，跪了下来，用手中的石头深深划掉一个名字。

    许白鸽想起早上的歌声。

    风刮起她的褂子，一行人消失在楼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