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室弥漫着清新柔和的香,像是从遥远的绿野飘散而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将布置得温馨的治疗室与艳阳高照的真实世界隔绝开。陈安和第一次接触到苏亭照大概是半年前,他明明是从非洲回来载誉归来的科研新星,却形销骨立,失魂落魄。
苏亭照来过太多次,他轻车熟路地在软椅躺下,戴上眼罩,熏香萦绕鼻尖,眉头渐渐被抚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陈安的声音。
“亭照,现在你的脑海里出现的画面是什么?”
苏亭照不假思索,“一片空白。”
陈安看穿他没说实话,但还是平静地接着问:“最近半个月还在做噩梦吗?”
“有。”
“梦到辜老师了?”
“嗯。”
“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吗?”
苏亭照顿了一下,“这次没有血。”
陈安写字的手停了下来,短短五个字,对苏亭照来说,却是重大的突破。从陈安认识苏亭照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苏亭照几乎每天都会梦见自己老师的凄惨死状。哪怕到后面治疗有了明显成效,苏亭照的梦境却依然可怖。
那是他的心魔。
非洲爆发出新型病毒那年,苏亭照的老师辜屿遭遇了人生一大重创,和他相伴四十多年的发妻因实验事故而去世。辜屿和妻子一生为科研奉献,没有孕育子女,如果不是妻子去世,辜屿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前往非洲,也不会毫无顾虑地在不小心感染病毒后,把自己当作试药的小白鼠,用生命研制出救命药。
在辜屿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时候,苏亭照是唯一一个能冷静下来记录他病情以及试药情况的人。因为太过冷静,难免会有同事在背地里指责他是个冷血的科研机器。
辜屿去世那天,刚好是他患病的一百天。苏亭照那本病期观察日记也写到了最后一页。
一百天其实并不长,辜屿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芬,还记得我们的一百天纪念日吗……”,没有人知道他和发妻在一百天纪念日那天发生过什么,一直陪辜屿到生命最后一刻的苏亭照却忽然想到了和江千月的一百天纪念日。
十八岁的女孩穿了身淡青色的古法平裁旗袍,两根麻花辫松松垂在肩头,那天她用刚学会不久的化妆技术给自己描了个淡妆,结果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被迫回归素颜。
女孩低头嘟囔着“天气预报一点都不准”,“那么好看的妆都没了”,时不时还叹几声气。
于是下一秒,她的脸就被一双带着薄茧的大手温柔捧起。
吻和男人的声音一同落下。
“现在的你也很好看。”
他看她的眼神,像藏着一场江南的雨,缠绵悱恻,隐隐心动。躲雨的地方是一条长廊,廊下只他们二人,伴着淅沥雨声,安静亲吻。
……
病房里多了几道哭声,苏亭照沉默地将白布盖住老师脱了相的脸,深深鞠躬。无人看到之处,眼泪悄然砸落在地。那一刻,苏亭照忽然很想结束这所谓的职业使命。
后来,辜屿的其他学生前来非洲将他的骨灰罐接回国,那是场盛大的仪式,“辜老千古”四个字在灵堂回荡。也许会有人永远记得这位为科研献出一生的老人,但多数人都是当下悲痛,转眼云烟。
辜屿去世一年后,非洲的病毒基本得到遏制,苏亭照完成了五次全面的身体检查才终于获得回国资格。然而,在心理测试时,他却被确诊为严重的创伤应激障碍。
目睹老师从矍铄的老人一点点被病毒侵蚀,佯装冷静地穿梭在实验室和隔离室地那些日夜,终于化作一场又一场梦魇,将他的灵肉都吞噬干净,再不复纯粹。
铮。
琵琶声响。
苏亭照的思绪猛然被拉回现实。陈安的手还停在蓝牙音响上方,似乎刚切了首曲子,看见苏亭照那一瞬的反应,他验证了心里的猜想。
“此情春夜,那场音乐会,我也在。”陈安说,“那个弹琵琶的女孩子……”
“今天就到这里吧,陈医生,我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