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多少情情爱爱,也不过是过往云烟,说散,也就散了,唯一值得留恋的,恐怕只有他脚下曾经的泥土罢了。
那是阮郎第一次来临江仙。
或许真是一块宝地吧,临江仙的客人们总是去了又来,湘水东流无踪,但临江仙永远歌舞笙鸣,有人在这里品味人生,也有人在此醉生梦死。
萧敬已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每次来都有被惊艳到。阮郎将一切尽收眼帘,有彼端钓云的翁叟,也有几尾鲈鱼戏龟。身处其中,一切都可以置之度外。移步换景中,画师的寥寥几笔就将一切勾勒出来,美得不可方物。
蹚过带有甘露的水草,跨过月啼树干?成的拱桥,进入这座水上的都市。左手边就是她最大的楼宇,紫萱阁。
正二十四棱柱形的紫萱阁有两层,二十四道窗一齐敞开,两只青鸾在对角翻飞,汀洲上的鹦鹉高抬着彩冠,正对的蜻蜓静止在狗尾巴草上,阁内的琴音叨扰不了。
萧敬和阮郎入座了,据说今日紫萱阁内舞的是花魁潇湘,二人来得还不算太晚,但早已座无虚席了。
一曲《长生殿》牵引着二人落在底层上,但也足以将舞台上的景致一览无余了。
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梅花落》,蜿蜒的琴瑟声摄人心魄,一支羌笛乍现,潇湘从空中卷着霓裳缓缓而下,舞姿曼妙却让人联想到了关外黄沙,冷角的肃杀场面,将士们立于阵前杀敌,尸骨上满是染血的旌旗,思妇在窗前北望,这时梅花落下,那是雪原中的一株残梅,但又将整片雪原都覆盖……
节拍声响起,将所有人拉了回来,但阮郎却没能回来,他又回到关外了,他看到了遍地的黄沙一动不动,风吹动后,只有琴音传了过来,那是张三色琴,琴案上一人若隐若现,那人剑眉星目,一派端庄的景象。演奏琴弦的手指骨节分明,每一次指腹与琴弦的触碰都能恰到好处,霎时他面目又变得狰狞起来,阮郎直流虚汗,回过神,是萧敬拍了拍他的肩膀。
潇湘的面纱脱落了,露出了她绝美的容颜,场面顿时沸腾起来,风华绝代的老板娘摇着花团扇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安抚了众人,深深地看了阮郎一眼,就宣布今日紫萱阁停业,请各位看客移步别庭了。
老板娘叫住了阮郎,一个眼神又令萧敬退下来。她牵起潇湘的手把它递到阮郎手中,“以后,她就是你的人了。”潇湘用手掩饰着害羞的笑,笑在阮郎身上好似有蚂蚁在爬。
他就这样带走了临江仙的花魁,什么也没有留下。
“就是他了吗?”
“嗯。”
“一定要走吗?”
“为了太阳,我不后悔。”
“好,那走之前,帮我完成一件事。”
人生啊,有时也该做点蠢事,无论是缘木求鱼亦或是刻舟求剑,都好比过破舟求木。人啊,本就该是傻的,平淡地过完一辈子,便也称得上一句“此生安好”。
阮郎带潇湘回到了他的故乡。
安阳是一块平静的地方,平静到让人以为时间不会冲刷这里。而现在,它的东北角多了一户人家。男人每日早出晚归,勤于农事,女人会织衣会养蚕。
她那双轻捻舞姿的手变得满是老茧,而他每每归家时,她总会亲自用汗巾为他擦汗。
持酒劝斜阳,把酒话桑麻。卧坐田垄,阮郎暗自坚定了五年前对她的承诺。
今日阮郎早早地回来了,他轻推开柴门,她不在。
黄昏时刻她回来了,眼角似还有未干的泪,如果此时阮郎掀开她的裙摆就能发现她通红的膝盖。
“夫君,你信我吗?”她倒是先开口了。
“我……”他自然是信的,可不知怎么又凝噎了,许是这一切太不真实了些。
“夫君,我带你去个地方。”她说完,就去衣橱里翻出了两人唯一保留的锦衣绸缎,走到阮郎面前就是袖口一挥,阮郎闻到了一股奇香,便倒了下去。
踉跄一步,阮郎醒了,他正趴在潇湘的背上,而潇湘走在沙漠里。
他一直以为她是个柔弱的女子,不知她哪来的力气,可以背着他横渡沙漠。
放眼千里皆是一望无际的沙,阮郎头有点晕,他让潇湘将他放了下来,然后二人就一直这般走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只是走着、走着,对于发生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
不知又走了多久,唯一可以充饥的水已被二人分完,“夫君,你还好吗?”“夫君,再坚持一下……”
她问了他一遍又一遍,那一声声关切的问候却仿佛是在质问他的无能,他惊慌失措,脚下一个落空滑入了流沙。
潇湘吓了一跳,用尽全力才将他拉了上来,他大口地喘息着,又干脆一屁股跌坐在沙地上,“你走吧,我出不去的。”潇湘看到了他脚上磨出的血泡。
“夫君,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救你。”她这时面无表情了。
她走了,阮郎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惧意一下子占据了他的全部,风吹动了,原是黄沙掩盖了她的脚印。
他把锦衣脱了下来,万幸他穿了锦衣,厚厚的,他从中拧出些许汗水,火红的太阳炙烤着他,他开始有点厌恶这轮巨日了,它带来的燥热应是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他喝掉了最后的水,妄图盼望着日落。
他的脑子里一直有两股声音在碰撞,可最后他说服了他们:也许,她已经死在了路上了吧。
一切顿时安静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沉思着,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有那么一瞬他看到了潇湘就坐在他的身侧。
他极目远眺,终是让他瞧见她了。她牵来了一匹骆驼,驼峰上还挂着水壶。
她将他扶上了骆驼,他哪想到此地已离人世间不远了。她牵着被他骑着的骆驼,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终于出了沙漠,阮郎几乎要哭出来了。
“就到此为止吧。”潇湘说完,她缓缓地升了起来,飞向了远方,永远没有回头。
阮郎骑着骆驼试图追上去,又觉得太慢了,他想从骆驼上下来,却一脚踩空了银环,跌了下来,摔断了脚踝。他手指紧扣着泥地,指甲全黄了。
他似乎落了泪,泪水浸没了泥土,几株新生的嫩芽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