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是新生的枝芽,含苞待放地渴求遗憾的泪。
唐辛致漫无目的地走着,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反正是要抵达红鹤城了。
河畔上他恍惚了一下,他仿佛又看到照夜了,但他还是有理智的,照夜怎会给人家捣衣呢?
但当她转过身来拨弄眉梢时,他再也矜持不住了。
倏然间,她被拥入怀中,两人一同沉入了河底,唐辛致左眼流下的泪水染了整个河畔。
心雨着了锈,可锈迹也会脱落,只是,心的重量还一样吗?
村子毁了他没哭,照夜死了他没哭,而现在他却哭了。
少女的眼里也闪着莹莹的光,脸色似有些恼怒唐辛致才发觉自己不会游泳,最后还是女孩抓着他回了岸。
唐辛致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解释太多,尴尬间唐辛致的肚子发出了声来,唐辛致更窘了,少女指了指边上,那是一处小院落,道:“小姐在那里。”
唐辛致又有些疑惑了,也许她只是想请他吃饭吧。
他问起少女的名姓来,她说叫她浣衣女就好。入了院落,浣衣女便喊了声五小姐,只见一位年轻女子风尘仆仆地走出来,拍了拍花格子襦裙上的灰尘,摒弃相貌不谈属实是一位农家妇女的形象。唐辛致摸不着浣衣女为什么唤她小姐。
饭后,唐辛致觉得他也许要释然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讲与这位五小姐,当他讲到相貌相似的照夜三人时,浣衣女也只是好奇,完全一副对此事一概不知的模样。
语毕,唐辛致又问五小姐浣衣女的事:“她是何时开始跟着您的呢?”
“我记不太清了,也许八百年,还是七百年。”
“啊?”
“我,和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她是莺歌海的五公主,大概也只有我和她知道吧。
并非是流落市井,而是被抛弃了,但她依旧开朗着。
她总是喜欢喊我的名字,也总喜欢问:“九官,你到底为什么叫九官呀?”我告诉她也许是父母对我期望高,想让我当官吧。
可我只是公主的带刀侍卫,甚至没有任何官阶。
公主还会问我为何会任劳任怨地跟着她一个乡野公主,我总是笑而不语,毕竟,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图她什么。
她说江南烟胧雨,塞北孤天祭,莺歌海是比不上的。我说我能带她去大荒看看,可她怎么也不愿离开,只愿守着发臭的弥留。
你看她,时不时看看这家面馆,又时不时逛逛那家茶楼,唯那酒糟汤圆最令她驻足了。
从始至终我们几乎都身无分文,也会在酒馆里做着打杂的伙计。再穷苦时我会带她去飞姨的小屋,飞姨总会热情地款待我们,我从未见过她动怒,飞姨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了。
她一直舍不得她的那匹瘦马,直到有天淋雨的夜里我病倒了,她割爱把马换了给我抓药,可惜的是没什么起色,还是飞姨带来一个白衣女子治好了我的病。我悲伤地说对不起她,她会笑着和我说此事无关风与月,我说:“你撩弄眉梢,夜色都会向你讨好。”
一天街上新开了家拍卖行,她非要去凑热闹,却被人群簇拥的高雅柔撞见了。
“呦,这是谁家的妹妹啊!”他不失风度地笑着,五公主假意娇羞,等到高雅柔为她拍下一支发簪时,她接过礼盒的一霎便大声地笑出来,“哈哈,高雅柔,一个大男人叫这名,哈哈!”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拉起我的手迅速撤离,留高雅柔在原地直跺脚,他怎么也想不到五公主会知道他的名字吧,可他是她的三哥啊,她怎会不知道呢?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好在莺歌海虽是火山岛,但也是有湖的。这里是见不着雪的,但也不妨忘了霜朝雪后,仍觉一山明月如旧的我们。于是我便能见她清绾缠头,见她水袖丹衣黛笠。春光仍是瘦的,花藏溪涧,云水漫漫,半岸是落日,半岸是行舟悠悠。
湖边尽是山,山路难辨,兰草郁郁芊眠,青葱旁是那座虎跑泉,我捻了一根箫,偏为春风和她奏,那时碧波东流,满山明水秀。归棹时,她说:“君子如风,只恨棹歌远,你我并辔游。”
花木既朽,前春已秋。走在巷口,三月烟花过红楼,年事梦中休。她手中雀翎走偏,没入茫茫雨帘,我以剑光惊千殇,街垂千步柳,怎料管弦散去,烽火蚀炊烟,几个黑衣人窜出,身前碎金飞扬,殷的血切入发梢,血染青衫,指尖绯红妖娆,随后便是混沌,犹记得半岸是莺啼,半岸是烟柳幽幽。
我和她一并被幽囚了,再见韶光时,是我们出席在满是王孙世胄,七贵五侯的宫宴上。
圣上热情地说我们已经找回了流落在外的五公主了。我见她依旧面不改色地微笑着,便也将愤懑暂存心底,我四处张望,却瞧见九公主高清清时不时地看向我,她的脸色冰冷地刺骨,就连目光躲闪也相当生硬,我哆嗦一下,面带诚恳地接受圣上的加官进爵。
也许这正是我所追求的,宴席上我饮了许多酒,凉月当头,酒影里不知是谁覆我衣。
战争起了,外族来势汹汹,莺歌海是招架不住的。盛世不再,铠甲歌,兵戎和。几日后我便听说了九公主出逃的消息,但更大的震撼是公主的母亲回来了。
世界残像探出了战栗的瞳孔,她回来是为最后一战做准备的,我站在公主身侧,茫然地看着她苦苦向公主诉求。
“滔滔,原谅妈妈吧,妈妈真的知道错了——”她的哭状惨烈,像极了战场上惨死的野兔。
公主依旧面带微笑着搀扶起她来,“好了,母亲,我早就原谅你了。”
“不!你根本没有!”她抱着头不断地发颤,又突然怒目而视地指着我,“是你!都是你的错!你把滔滔还给我……”征战四方的巾帼大将军此时哽咽如孩提了。我不明白她为何不断释放着污秽抨击我,但我知道,那年她打翻了她的饯行酒,她就不可能原谅她了。
闻战鼓竞起,几时休。有哀风卷北楼,有怒雪破渡口。临冬了,可惜我无法化落雪成冰柩,也无法以寒衣替轻裘。
飞姨说我该走了,可之前说要我跟好公主的也是她。最后我还是一声不吭地走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日落时,王侯的衣冠楚楚动人,那天罕见地没有雨,山口处是那座跌入火海的宫,也承载了无数人的痛。飞姨说那有我一半的功劳,最后的最后我明白了,毕竟,我是九官啊。
但我,也只是九官。
我是高清清,是莺歌海的九公主。
历来我只生活在这四面高墙之下,于是我养了只兔子。
不,我不止养了一只兔子,但我给每只兔子都取名迦舍。
那时我第一次出门是被父亲要求找回五姐姐。
可我看她真的很快乐啊,那是我不曾体会过的,我也从来没有憧憬过。
她坐摊上尝酒糟汤圆,我便站在码头上吹晚风;她站在棹上指点江山,我就坐在山头上品酒。
可谁言攀上山头就须饮酒,我自有我的活法。
母亲从来是反对我的,“是落红就该化作春泥,是嫦娥就该翩翩起舞。”这是她的原话,所以她整日对着父亲捎首弄姿,大娘娘整日为父亲操劳军务。可我不愿作枝头上的钗头凤,也不愿作百枪的带缨红。
而那晚的酒宴上,我终于知道了那个叫九官的男人,我也终于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了。
我很感谢他,那晚他喝多了,我轻轻地替他盖了身轻裘,这样我便也满足了。
第二天我便与刘氏取得联系,原来整座宫里早已大量渗透了他们的人了,几天后我策着马,连夜逃出了莺歌海,我从未如此快乐过,可惜的是我的兔子死了,那是我最后一只兔子,我一直舍不得杀它,毕竟它的耳朵上有极为好看的蓝纹,可在我策马时它从我怀里一跃而下,原来它也受够我了,这很好,此后,我将获得新生。
日落的那天,我去看了,五姐姐慌慌张张地从宫里跑出来,我好像明白了,但姐姐是无辜的,我必须救姐姐,救姐姐,姐姐是无辜的,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脑海了回响着,于是在屋檐快砸向她时我推开了她,可房梁压住了我的腿,我大声呼喊着姐姐救我,我隐约能感受到她是面带笑容的,可她并没有后撤回来救我,也一次都没有回头。
也罢,莺歌海的所有人都欠她的,她理应对一切不闻不问。
浓烈的硝烟味向我袭来,那是死亡般的窒息。日落时,王侯的衣冠楚楚动人,钢甲铁剑下的躯壳温柔,可这到底是谁的错,我不愿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