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觉得丢脸，看到沈悠时的那一刻，方盼盼顿时红了脸，她隔了片刻才轻轻喊了声：“沈老师。”

    “盼盼，你这些天怎么没来上学？”看着方盼盼蓬头垢面的模样，沈悠时心疼极了，她走过去从瘦弱的女孩怀中接过孩子自己抱着。

    方盼盼没有说话，头沉得更深了。

    徐闲知走到她跟前，双手撑膝俯下身：“你爸爸呢？”

    “在屋里。”方盼盼让到一旁让他们进屋。

    沈悠时边往里走，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八十多平米的毛坯房，不能说家徒四壁，相反的，屋子十分拥挤，到处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和根部还沾着新鲜泥土的蔬菜。

    屋内鼾声如雷，旧沙发上躺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想必就是方盼盼的父亲方大同。方大同睡得正香，脸已经醉成了猪肝色。

    一个三十多的女人正佝偻着背坐在小凳子上给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洗脚。

    “妈妈，学校的沈老师和徐哥哥来了。”方盼盼走到她身旁说。

    女人的动作停下，仰起脸瘦骨脸冷冷地朝他们看了一眼，没有招呼，只是垂下眼帘继续做自己的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沈悠时还是感到有些不舒服，她吸了口气，既然女人不打算理他们，那就自己先开口吧。

    沈悠时有礼貌地对方盼盼的母亲说了女孩子文化教育的重要性，但很明显这些话徐闲知已经跟他们说过很多次了，方盼盼的母亲始终是不屑一顾的态度。

    想到方盼盼上课时认真的模样，沈悠时不自觉捏紧了拳心，她的目光转向被说话声吵醒过来的男人，坚决道：

    “不管怎么样，盼盼明天都要去上学。”

    身旁的徐知闲的身体僵了一下。

    听到她强硬的语气，躺在沙发上的方大同脸色瞬间不好看了，他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冲着沈悠时大声道：“我们是孩子的亲爹娘，我们想要她读书就让她读书！你一个来教教书的小娘们，有什么资格来管！”

    “好好说话。”徐闲知冷声道，他上前一步挡到沈悠时身前。

    由此上次徐闲知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他打了一拳，事后又没有还手，方大同一直以为他是个好欺负的，当即重手重脚地搡了徐闲知一把，露出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徐知闲没有被他推动，仍旧稳稳地站在原地，开口的语气冷静而认真，透出警告的意味：

    “我最后跟你说一遍，不让孩子接受义务教育是违法的，你们再不让她去学校，我会如实上报，到时候罚款会从你们的扶贫金里扣。”

    听到要扣扶贫款，夫妻俩才变了脸色，在两人的劝说下终于不情不愿地暂时答应了让方盼盼回学校。

    外面天色已暗，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方盼盼拿着已经褪了色的雨伞一路送了出来，沈悠时止住她，柔声道：“你进去吧，别把鞋子弄湿了。”

    方盼盼停步在檐下看着沈悠时上了车，车窗降下，隔着坠落的雨帘，沈悠时对她微笑道：

    “盼盼，明天见。”

    方盼盼的眼睛红了，她忍住哽咽回应：

    “嗯，明天见，老师。”

    大粒的雨珠劈劈啪啪地击打在挡风玻璃上，两根雨刮器忙得不可开交。下坡的山路被雨夜笼罩，愈发危险难行，徐闲知的车速开得比来时更慢。

    虽然听了方家夫妻一通毫不客气的抢白，但方盼盼终于能重新回学校上学了，沈悠时的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她坐在副驾驶，轻声哼着流行曲。

    “你今天不应该这么冲动。”徐闲知忽然道。

    他语气中的指责给沈悠时临头泼了盆冷水，她怔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徐闲知目视前方看着路：

    “这些贫困钉子户受教育程度低，思想落后，特别是男性，大男子主义很严重，像你今天这样用强硬的语气跟他们说话，很容易造成他们的逆反心理，”他没有朝她看一眼，顾自说下去：

    “你没感觉处方大同有想对你动手的样子吗？”

    沈悠时回想起方大同的当时因怒气涨红了的脸，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危险，今天若不是徐闲知在场，不敢想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

    徐闲知继续说：“而且，这治标不治本。”

    沈悠时急起来：“那难道就不管了吗？”

    徐闲知语气不变：“要管，但不能这样管，你在这里待得时间短，对村子里的人还不够了解。”

    沈悠时沉默下去，今天的事的确是她太冲动了。

    虽然没有在生闷气，但刚刚被指责了，沈悠时的情绪难免有些低落，回程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徐闲知也没有主动挑起任何话题。

    车子一路安静地驶到了奶奶家的院门口，沈悠时解开安全带对徐闲知闷闷地说了声“再见”，打开车门就想下车。

    “等一下。”徐闲知忽然喊住她。

    沈悠时回过头：“怎么了？”

    徐闲知从车内找出一把帆布伞递给她。

    沈悠时忙道：“不用了，就几步路，我跑过去就可以了。”

    “拿着。”徐闲知淡声道。

    沈悠时还是拒绝：“你自己用吧。”

    通向徐闲知住处的那条小路很窄，车子开不进去，只能停在两百米开外的晒谷场上，沈悠时看了一眼车窗外激烈的雨势，没有伞的话，即使徐闲知下车后全程以最快速度跑进屋，也一定会淋成落汤鸡的。

    “你感冒的话，婆婆会担心的。”徐闲知直接将伞塞到她手里。

    既然他这么说了，沈悠时也不再推脱，“谢谢你的伞。”她捏着伞柄的手不自觉握得紧了点，“也谢谢你今天保护我。”

    徐闲知摇摇头：“应该的，保护你的人身安全也是我作为基层干部的职责。”

    沈悠时心里刚升起来的一点儿浪漫氛围立刻就被徐闲知公文般的回答浇灭了，她翻了个白眼：“我走了。”

    内心暗暗期望能听见一声再见，然而身后传来的只有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沈悠时：“……”

    吃完晚餐，沈悠时在网上买了两个小蜜蜂预备上课用，她想了想，又在网上挑了几本适合学生看的图书，在四季希望小学上课的这几天，沈悠时发现学校里很缺乏课外阅读的图书，仅有的几本捐赠的图书都已被翻的页面都破损不堪了。

    “要是能有一个乡村图书馆就好了。”

    沈悠时熄灭手机拿上换洗衣物打算去洗澡，刚走出去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她划亮屏幕，在网页上搜索了“助学网”。

    她把申请条件和站内的一些信息都认认真真地浏览了一遍，申请助学金需要上传学生真实的信息材料，审核通过后才能发放。

    沈悠时打算明天就开始收集资料，拍摄一些真实的照片，然后帮助学生填写申请表。

    她点进微信，在聊天栏中找出了徐闲知的微信，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跃动：

    【你有相机吗？】

    应该还在忙，徐闲知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复过来，沈悠时等的无聊，顺着头像点进了徐闲知的朋友圈，然而徐闲知朋友圈里的内容让她更无聊了一个度。

    朋友圈里的内容不少，但无一例外都是和扶贫有关的内容，不仅没有自拍，甚至连日常的生活记录都没有，沈悠时不禁有点怀疑自己添加的是徐闲知的工作账号。

    屏幕上跳出八点二十分的闹钟提醒，沈悠时把手机熄屏，在床头充上电。而后从衣柜里取出奶奶的换洗衣服，抱在怀里下了楼。

    等她帮奶奶洗完澡回到房间时，手机的电已经充满了，屏幕显示有一条微信，是徐闲知在五分钟前回复过来的：

    【有，但是比较旧了。】

    沈悠时：【没事，可以借我一下吗？】

    徐闲知没有问原因，只简单回复了个：【好。】

    沈悠时眨了眨眼睛，这小子怎么变得那么冷淡了，和小时候那个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尾巴简直都不像一个人。

    沈悠时还想和他再聊一会儿：【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干什么用？】

    片刻后，徐闲知配合地回复过来：【干什么用？】

    沈悠时感觉自己简直是在跟机器人聊天，她无奈地笑了：【我打算拍一些学校的照片，发在助学网站上。】

    徐闲知很快回复过来：【我明天早上拿给你。】

    看着屏幕上的一行字，沈悠时叹了口气，把聊天框上的“晚安”删除，徐闲知这个家伙，似乎只有跟他聊工作上的事情能让他表现得有点温度。

    -

    服侍外婆吃好了早餐，沈悠时挽上托特包出门，她的自行车就停在院门口，不等跨坐上去，沈悠时就先看见了放在车篮里的银灰色相机，底下还压着一沓整齐的文件纸。

    沈悠时两样东西拿在手里看了看，相机是老款的索尼牌相机，只比她的手掌大一点点，那一沓沉甸甸的文件纸则是申请助学金需要的资料填写单——应该是在她把申请助学金的计划告诉徐闲知之后，他连夜准备好的。

    沈悠时本来还想借着交接的机会，可以和徐闲知见一面，没想到他竟然一声不响地提前放到了她的自行车车篮里。

    “真是个工作狂。”沈悠时有点气的同时又觉得好笑，忍不住小声吐槽了一句。

    在第一节课上课前沈悠时提前去了五年级教室一趟，她紧张的目光快速掠过二十多张脸，在看到方盼盼的那一刻，才放下心来。

    上午的课结束，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只睡了五个小时的沈悠时没有睡午觉，而是拿着徐闲知那台银灰色的索尼相机对着学校陈旧的设施和简陋的食堂“咔咔咔”拍了好几张照片，又跑遍所有班级，把那沓申请表一一发放给了班里的每一个学生。

    沈悠时拿着最后二十几张的申请表走进六年级教室：

    “班长、副班长，来把这些发给同学们。”

    六年级的班长离座走了过来，沈悠时把一半的申请表递给他，看到只有他一个人，便问：“副班呢？”

    小男孩摇了摇头：“今天一上午都没有来。”

    “老师，她和她爸爸一起去城里打工了，”坐在走廊旁的一个小女孩举手道，“就在昨天晚上。”

    脑海中传来“嗡”的一声巨响，太忽然的冲击使沈悠时有些站不稳，她趔趄了下，扶住讲台勉强没有摔倒。

    女孩的语气司空见惯，在这个落后的农村辍学去打工是常用的事情。

    沈悠时的手不受控地颤抖，捏皱了剩下的十几张资料填写单。